马车在一家客栈前停下,原本正趴在桌子上午睡的店小二一个激灵醒来,匆忙迎上前候着。

嘿!他长这么大还是头次见到这么气派的马车。指不定这小庙今日迎了樽大佛。

车帘被撩起,一个梳着双环髻的粉衣少女从马车里欢快的蹦下来。

他一个不留神视线同少女撞上,那少女勾起唇冲他浅浅一笑,被那双烟波大眼一瞅,他登时三魂没了七魄,差点流下哈喇子。

乖乖,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人,他今日可算长了眼……

“呔!你这登徒子这般无礼!小心我挖了你那双招子!” 卫矢抱剑往阿宝身前一挡,虎目怒瞪正直勾勾盯着阿宝发呆的店小二。

李建成笑眯眯的摇着扇子及时救下吓得两股战战的小二,“火气这般大,也不怕吓着店家,这可是镇上唯一一家客栈了。”

“那又如何。”难道他们还硬将他们这群财神爷挡在门外不成。

谈话间,从马车上又下来了个面带病容的美公子,那凶神立刻小心迎上前照抚。小二心中是求爹爹告奶奶终于迎来了救星,忙不迭连连赔罪 ,点头哈腰的一路竭诚服务……

待同卫矢一道将公子送进厢房后,卫矢先行一步下楼煎药,阿宝候在一边,敬业的端茶递水尽好丫鬟的职责。

“阿宝,帮我把桌上的卷轴拿来。”只休憩了一会,宇文澈半坐在床塌上,只披一袭月色单衣。

阿宝没动,认真的说,“公子体弱,还是别太劳累了。”

他含笑温声道,“再半个时辰我就去休息。”

阿宝这才点头,把卷轴递给他,不料,宇文澈接了卷轴后并没有立刻松开手,在触到阿宝冰凉的指间后他微一用力,另一只手将她的手合在掌中……

她愣了下,怕伤了恩公,到底还是没用力挣开手。

毕竟宇文澈不是小鬼,她生怕若她这么一使劲,到时恩公从床上飞到床下就这么一命呜呼了怎么办?

“阿宝,”宇文澈温热的指尖触在她冰凉的掌上,那双淡然寡欲的眼深深的望进她眼中,“不要走……好吗?”

“我……”阿宝困扰的皱起秀气的眉。

“留下来,我定不负你。”他一字一字的说,目光灼灼。他家族显赫,以他的身份对一个丫鬟下了如此承诺,每个字不亚于有千钧之重。

心仿佛在刹那震动了一下,但那感觉极淡,还未来得及深思揣摩便了无痕迹……

阿宝缓慢而小心的缩回手,“公子,以后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宇文澈握紧她的手,“阿宝,我不是在戏弄你,若你是在意名分,等我一段时间,日后……”

“我不要。”阿宝生前只是个单纯还未识情爱的小少女,死后更是一心修炼变强,而今又被睚毗剥离了情欲,绝情绝爱。对着宇文澈的表白, 阿宝不知所措又困扰为难,还未待她想出个不太打击恩公的说辞,冰凉的身子就突然被揽进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怀抱。

宇文澈低叹,“阿宝,莫非你真要我强留你么。”

“宇文舅舅——”

厢房的门霍然被打开,李世民愣了下,飞红了脸忙不迭说,“我……我走错房了,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哈。”

“等一下!”阿宝慌忙叫住他,又往外抽了抽手,这次宇文澈没有再阻拦。她惊讶的抬头看他,只觉得他眼中带着她所茫然的悲伤。

情是何物?

她不知道,只觉得这情是个令人伤心又困扰的无用东西。

她不喜欢。

看来她确实该要离开了……

李世民低着头被她叫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心下暗暗郁闷,可恶!怎么就正撞上这档子事!不知宇文舅舅会不会怀恨在心,回头就叫那个小心眼的卫矢追杀他。

宇文澈不动声色的看着阿宝满脸掩不住的困扰为难,再一瞥一旁坐立不安的小少年,缓缓合上眼,“你们都出去吧,我要休息。晚膳时再叫我 。”

两人忙应了声,匆匆逃了出去。

门被盍上之后, 宇文澈扬起长睫。指间仿佛还残留着少女那冰凉的触感,他缩起手指仿佛想留住什么,但什么都没有留住……

于是朦胧的了悟,这个有着灿烂温暖的笑容的少女,给予他的,只能是冰冷。

“阿宝,你跟着我出来做什么!”出了门,少年含怨睨了她一眼。

“就不为什么。”

“宇文舅舅可是帝都里多少闺秀千金苦等的良人,皇上还想把公主许配给他呢,你就一点点也不喜欢,动心?”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阿宝瞅了他一眼。在她眼中,李世民和小鬼一般,都只是小萝卜头一样的弟弟,与情爱根本想不到一块去。

“我……喜欢无垢妹妹。”出乎她的意料,小少年红着脸扭捏的说。

“啊。”她低呼一声,“你真早熟。”如果阿弟也像他这样,早就被阿妈给宰了炖汤。

“早熟?”

“恩,总之……总之就是夸你的意思。”

晚膳后没多久睚毗便到了。

瞥了眼正无精打采的伏在小几上的朱獳,他疑惑道,“奇怪……总觉得这阵子朱獳很反常。”

阿宝摸了摸现出原型后朱獳的狐狸脑袋,它昂头朝她警告的龇了龇牙,阿宝不动,继续好奇的观察它,于是朱獳便更加忧郁的低下头,不管她。

“有什么好摸的!”睚毗用力拍开她的手。

“我觉得它好像很忧郁,情绪很低落。”阿宝疑惑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被袭胸的是它=0=!

她的女性自尊本能的有些小受伤,摸到她的胸就这么打击吗。

“它忧郁与你何干!”睚毗口气不佳。

想起朱獳那时脸色灰白的请求她千万别告诉任何人,还用御水术的奥义来作交换,阿宝艰难的在诚实和承诺中抉择……

“你给我看着。”

他跋扈的说完,微微弓起背,下一瞬,原地现出一头界于豺与狼之间的猛兽。

那猛兽周身血红,皮毛油亮光滑似锦,那双墨黑近蓝的眼斜斜上挑,带着睥睨天下的倨傲野性,只见他缓缓抖抖毛,姿态优雅的踱到忧郁的朱獳跟前,警告的低嘶一声!

朱獳立刻便识相的飞出窗外,乖乖不再打扰。

阿宝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仿佛在划定所有物的占有姿态,摇摇头,“小鬼,别乱欺负人。”

睚毗只慢条斯理的舔舔毛,轻盈的跳上床昂起身子傲慢的朝她斜睨一眼,那眼神明白的写着,“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摸!”

阿宝好奇的靠近他,轻柔的摸了摸他的头……

这温情而陌生的抚摩让他震了一下,僵直身子几秒后他缓缓放松,从喉中发出舒服的咕哝,顺服的闭上眼……

Chapter 19

句芒山高耸入云,烟波滚滚。

一缕极淡的红影飞过第四重峰的花海上空,还未停留片刻,一阵与之匹敌的恐怖威压在花海上空同时压下……

一匹神俊挺拔的红鳞骏马自天边而来,它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火红的瞳仁在望着那红影时用得是放肆的俯视。

犼慢吞吞的踱到睚毗跟前,周身的威压不敛反增,火红的鬃毛在空气中徐徐飘动,它姿态挑衅的面对着它年幼的君主。

睚毗停下来,面对着臣下的挑衅他面上不露声色,周身的威压却开始急速增强,一时气势大盛。

下方娇弱的花朵粉蝶在他们的威压下瑟缩的趴伏在地,战战发抖。

犼漫不经心的唤了声,“大人,又去现世了?”

他冷声道, “是又如何。”

“大人尚且年幼,要抓紧修行才是。”

他语气讥削,“费心了。”

“一切是为了大人。”犼似笑非笑道。也不待睚毗回应,径自长嘶一声踏云而去。

在它身后,少年依然还是面无表情,绷紧的下巴呈一个倔强上扬的弧度。

还未成年的自己,羽翼未丰,面临着挑衅只能选择隐忍。

待他度过天劫成年后……睚毗抿紧唇,突然想起来了那张带着浅浅梨涡的笑颜。

那时候的她……也不会再当他是小孩子了吧……

我们在年少时总是翼望着,长大后会是一个新生,我们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们无所不能。

于是不惜一切代价的拼命成长。

终于有一天,当我们真的踏入了成人世界的门槛——

然后?

没有然后。

一路在客栈和野地辗转,4月中旬,西行大队终于抵达了长安。

隔着半开的车窗,阿宝好奇的向外张望。

古老而繁华的长安在南风吹拂下重新焕发生机,路人熙熙攘攘,在汹涌人潮中依稀瞥见几家胡姬酒肆,偶尔有金发碧眼的胡人牵着骏马从眼前经过,还来不及细看,路边小贩们的吆喝声又吸引了她的注意……

长安城显贵不少,正值春季,他们纷纷驾着马车携上女眷家仆出外踏青。但车队从街心辘辘而过,所到之处不论是行人还是马车皆纷纷自动避行,宇文一族的显赫家世可见一斑。

随着公子一行人进了这座用奢糜二字称之亦不为过的府邸,类似的景致阿宝已在太守府里见得太多,实在提不起丝毫观赏的兴致。

她晕头转向的随着大部队左转右转,曲曲折折的拐了大半天路终于到了公子的苑落。

“阿宝,等下随丫鬟四处去看看,挑个喜欢的苑子。”宇文澈温声道,姿态虽然还是如往日般温雅却透出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

阿宝歪头定定的看了他一会,突然道,“你是要强留我?”

这过分老实的话教一旁的卫矢轻咳出声,尴尬的撇开脸犹豫着该不该立刻退出去。

宇文澈没有否认,轻揉阿宝的头顶弄乱她的发,“休息一下就去吧。”

阿宝乖乖点头,这次没有老实再戳破,反正她今夜就要走了。

宇文澈望着她乖巧的侧脸,犹豫一下,从怀中拿出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同他发上的白玉簪正是同一样式,“我不知女子喜欢些什么,这簪子很称你……不知你是否喜欢?”

这簪子已经在他怀中揣了许久。淡然寡欲的男子,一旦陷入情网,也会如千千万万的平凡男子,笨拙的献上礼物希望能博红颜一笑。

“确定送给我?”阿宝双眼晶亮的接过簪子,欢喜的左右翻看。对着天光,这翡翠簪通体透亮没有一丝杂色,似有水光在玉身流转,俨然不是凡品。

见她喜欢,宇文澈含笑不语,只轻轻颔首。

阿宝将翡翠簪收入怀中,冲他灿烂一笑,心下却又隐约有莫名的惘然若失……

她搔搔头,不再去想,那双清澈的眼依旧是平静无波。

当圆胖的皎月再一次颤悠悠的爬上树梢,阿宝随手理了下行囊,她的东西不多,于是便将这干瘪的包袱随意绑缚在腰间。

摸出怀中的翡翠簪,她迟疑几秒,阿妈曾说过:知恩要图报,无功不受禄。

这根玉簪……她要不要带走?

突然想起那日公子脸上她所陌生和茫然的悲伤,如果明日公子看见她留下的玉簪脸上又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吧……阿宝慢吞吞的将玉簪也收入腰间的行囊中,小心的确认确实是系紧了,她朝窗外探出头去。

在寻常人眼中,此刻窗外正是花好月圆,清幽雅然。

但在阿宝的夜视下,她苑中的每一个角落都密密藏匿着暗卫,铺天盖地的将她的厢房包裹的固若金汤。

自打进了帝都辖区内她身后便跟上了这串糖葫芦,若她是人,恐怕此时已插翅难飞。

但她不是……因此她轻松的拉下床幔吹去灯烛,借着骤然熄灭的灯光她霍地轻点脚尖,身形轻盈却迅如奔雷!快得肉眼难以窥见!

电光火石间她已出了宇文府,她脚步未停,在寂静的街道房檐上一闪而过。

夜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着,巷边几只野狗的厮打和猫咪叫春在这个宁静的夜里格外幽远,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打更人的铜锣声……

阿宝吁口气,在快至城门时停下。

杨柳依依,伴随着下一瞬夜风,一抹嫩绿的身影扭腰摇摆着踏风出现在阿宝眼前。

“我,我是大人派来接你的。”怜柳害羞的垂着头,声音细若蚊喃。

阿宝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还是他想得周到,刚才正犹豫着该往哪走。”

“朱獳大人不是正陪着你吗?”

阿宝无奈的抬手比比发上的银钗,“它还在忧郁期,已经好久没理人了。”

蓦地——

“小娃娃,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一道突兀的慵懒男音突然插入他们之间。

“李世子,你在这做什么?”怜柳用得是虚象,凡人看不见他。阿宝睇了眼正坐在对街房檐向她招呼的青年,温温吞吞的也回问一句。

“我在赏月。”

“……”专门跑城门口的屋顶上赏月?

李建成无视她的白眼,乌发黑衣同夜色完美的融合在一起。方才阿宝一直是目不斜视的埋头赶路,她速度奇快,若不是她突然停下,倒还真是会直接把他当成一块完美的背景布。

“啧啧,小丫头,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卷铺盖跑了,也不通知宇文舅舅一声?”

阿宝蹙眉困扰道,“我不是早通知了吗,是公子强留。”

“舅舅对你可是情深义重,不怕他伤心欲绝?”他促狭的道,取过身边的酒坛拍开封盖,竟还自带了一只酒杯开始自斟自饮。

淡淡的酒香顺着晚风飘散开来,阿宝望了望天色,不理会他的调侃直接道,“不聊啦,我该走了。”

李建成隔空遥遥向她举杯,广袖迎风翻飞。他慵懒的勾起嘴角,“不送。”

话落,少女立刻抬脚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她背对着他拍拍腰间干瘪的包袱,脚步轻快无比。

他呷一口酒,暗暗低叹,原来看似天真单纯的小少女,另一面竟是如此无情。

“阿宝,”那疏懒低沉的男音混合着酒香缓缓渗入空气中,“你究竟是谁……”

阿宝回过头,没有回答,定定凝视着星空下身长玉立,丰神秀美的青年。几缕被风拂得乱糟糟的头发遮蔽了她的视线,阿宝懒得梳整,顶着这头乱发慢悠悠的从他眼前斜掠而出。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他,这个嘴角总是含着戏谑笑容的青年。

再一次相见时,她盘着腿坐在他的墓碑前,比着这张从未改变,稚气未脱的脸,回答他多年前的疑问。

“我是妖。”

Chapter 20

奇怪了……

阿宝瞪大眼,绕着句芒山前前后后又飞转了一大圈。

句芒山波峦起伏,险峻高耸,上一次被朱獳带来时她并未多注意,但这次青天白日的细瞧,可不论怎么瞧这句芒山都只有四峰。

“怎么会只有四峰?”阿宝喃喃自语。

朱獳停在半空中,一双金色的鱼翼不住扑闪扑闪,不屑道,“本来就只有四峰,你还希望有几峰?”

阿宝摸摸鼻子了,难道此句芒山非彼句芒山。

睚毗白日要到四海巡视,难怪他总是到夜深方去找她。横竖要修炼,阿宝便拖着朱獳演练御水术,这出了门才发现句芒山原来还少了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