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她毫无防备,一心想要保护的孩子,杀死了属于“人”的她。

Chapter 41

公元755年

忍受了百年暴政的大妖怪再度发动叛变,叛军窃旱魃的寒玉棺以挟幼主,睚毗震怒,不顾臣下谏言大开杀戒,包括俘虏和降军,一道血洗。

这场杀戮延续了七天七夜。

神形俱灭前大妖怪们厉声诅咒,凡间连下七天七夜的血雨,触到分毫人畜既毙。一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惊动了天帝。

天帝遂下旨,龙神七子杀业过重,念其年幼,拘于句芒山思过,永世不得入凡尘。

句芒山人心惶惶,大战刚捷便迎来一片血海,朱獳找到叛军藏匿于东海的寒玉棺,思忖再三,决定将其隐于凡间掩去行踪。

怜柳犹豫地道,“可睚毗大人在句芒山等你将旱魃带回,这样……”

朱獳道,“而今所有人都知道旱魃便是大人的弱点,有心谋逆者势必会频频对旱魃下手,一旦被触及逆鳞大人再度大开杀戒,到时天帝的责罚……”

怜柳低头再望着那棺中少女,“这样也好,凡人无法打开寒玉棺,将她藏匿在凡间也免去纷扰。”

两人携着寒玉棺将其藏在黄河底,临去前再度为棺中阿宝的身体加持一圈保护层,护住她的尸身。

不想,几年后黄河水泛滥,将寒玉棺冲至浅滩,被上游村落的采珠人发现。

采珠人乍见棺中的绝色少女,引为洛神,未几,盛名远扬四海。

有一洛阳的金姓富商赴盛名而来,一见少女便为之倾倒,斥巨资买下寒玉棺带回洛阳。

此后,天下再无任何寒玉棺的消息。

阿宝站在浮尘界玄玉门前,最后一次向金酷确认,“你真的要跟我离开浮尘界?”

金酷捧着鱼缸毫不犹豫地道,“当然要走,再不走我非被这群妖怪整死。”虽然里面有至爱的御姐,但是对不起,他虽是御姐控却绝对不是SM控,只能含泪挥别了。

赤骥也欢快的在鱼缸中蹦跶,“走走走,好久没下人间了。”

要通过玄玉门必须具备足够的实力才能有资格进出,朱獳便将他们仨裹在结界中一道偷渡出去。

出了浮尘界,阿宝朝朱獳挥手道别,怜柳远远的隔着玄玉门遥望着她,这个一向羞怯柔美的少年眼中难以抑制的悲伤,等待了千年终于归来的旱魃,终究,还是要抛开他们。

阿宝回望他的方向,轻点一下头,便牵着金酷头也不回的离开。

……抱歉怜柳。

她既无法怨恨那个孩子,也无法再若无其事的释怀。所以……所以等她回到了千年前,再补偿他,可好?

金酷贼兮兮地朝她挤眉弄眼,“啧啧,现在学会眉目传情了?”

阿宝抬手一敲他的小脑门。

小金酷捂着头,“女孩家家的,要温柔,温柔!”

阿宝抓抓头,“温柔啊……唔,听上去很难。”

赤骥在鱼缸中摇着尾巴,“其实,阿宝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呢。”

“这样啊……”

朱獳站在浮尘界门口,望着他们一行打打闹闹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突然,莫名地觉得寂寞了。

怜柳转身背对着他们,向着相反方向走去。旱魃大人,这就是你要的生活吗?

隐在暗处的红发皮衣女王上前一步勾住怜柳的细腰,“哎呀呀~”悠长尖锐的女音拔高,“真是有点舍不得小金酷啊。”

诛羽扬起阳光十足的笑脸,“我用句芒山所有的花花草草打赌,他们一定会再回来。”

花花草草:“……”

靠!我们是无辜的。

八月未央,现世已进入八十年代。

“你打算继续待在伦敦还是去其他地方看看?”阿宝问道。

小金酷偏头思索下,“如今大陆应该已经改革开放了……嗯,那就先回唐人街看看爸妈,然后再去中国!”

阿宝回头意外地望了金酷一眼,他还记得?

“你那什么眼神,我可是传说中的天才儿童!”小金酷昂头挺胸,“再说……你不想在临走前了却下自己的念想?”

“你知道?”阿宝摸摸小金酷的头。

他垂头咕哝几句,柔软乌发下的小脸在阳光下艳若桃李,“我是谁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唐人街而今比多年前繁华了许多。

街上中国人和中餐馆骤增,阿宝远远看见从前家中的大堂改成中餐馆,她有几分近乡情怯地停下,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如今家人们都看不见她了……

今天生意很红火。

妻子在店里招呼客人,金况在厨房忙活着,隔着大开的门口隐隐看见一个长得很是艳丽的小男孩捧着一个大约是成人巴掌大的鱼缸走进店中。

妻子靠上前点单,而后拉开嗓子朝他喊,“当家的,一盘饺子!”

“哎!”金况迅速回神,利落地下饺子,捞汤,而后神差鬼使地,亲自端着盘子捧到那个小男孩面前,“饺子来咯!”

那男孩愣了一下,而后朝他一笑,低头专心地吃饺子。

他回到厨房,隐隐约约觉得经过那男孩身边时,一道微风拂过,心窝里微微揪疼。

“阿爸,阿爸!”小女儿又跑进厨房捣乱了。

“乖,去找阿公玩,阿爸阿妈现在很忙。”

“不是不是。”小女儿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刚才我看见有一个漂亮的姐姐一直在看着你哟。”

金况吓了一跳,忙小心往妻子的方向看去,斥道,“小孩家家的,别乱说话。乖,被你阿妈听见了你阿爸今晚要跪搓衣板。”

她乖乖的点头,而后小小声地凑到阿爸耳边秘密地说,“那个小姐姐刚才跟着那个漂亮哥哥进来的,好奇怪,小姐姐这么漂亮怎么都没有人瞧她一眼。”

金况只觉得心中一颤,方才那男孩身边只有他自己一人,哪来的什么漂亮姐姐?

“那姐姐也奇怪得很哟,明明是看着阿爸笑,眼睛却一直掉水水,羞羞脸!”

金况下意识地吐出一句,“那位姐姐笑起来脸上有没有两个小酒涡?是不是大概这么高……”

小女儿用力地点点头,“嗯!”

话刚落,她便惊讶地瞧见阿爸把满座的客人全丢在店里,拔腿就往店外追去——

一出店门便悄悄使了隐身术的小金酷看着远远追出店外的金况,转头对定定凝望着金况背影的阿宝说,“还要再留下来多看几眼么?”

阿宝摇头,“这样就好了。”

金酷抬头看着飘在半空透明得几乎快看不清的阿宝,低声道,“虽然舍不得,但有些人是注定要放下的,有些人是注定要这么错过的。阿宝,我们走吧。”

“嗯……”

“金酷,如果我突然消失了,你怎么办呀?”

“本少爷神勇无双,这身术法在浮尘界虽然混不下去,不过在现世已经绰绰有余了。”

“嗯。”

“倒是你,虽然你和帅得地球都要自爆的本少爷还有一段差距,不过还是要小心那些猥琐怪叔叔,不可以像以前那样随便跟怪叔叔回家。”

“宇文澈不是怪叔叔。”

“……好吧,那不可以随便跟不帅的怪叔叔回家。”

“……”

时间像齿轮一般不紧不慢得一日日卡过去。于是当久等的这一天来临时,阿宝平静的闭上眼。

为什么要让她这样来来回回地穿梭于各个时空?

一个熟悉地声音回答她。

“救他……”

“……请你……救救他……”

公元910 五代十国

“少爷,少爷!家主吩咐了,不能擅闯禁地!”

男子侧身回望,面如冠玉清俊雅致,线条冷峻的薄唇紧抿着,透着浓浓的禁欲色彩,“我不过是想看看,家族中代代供奉的洛神而已……”

番外篇 平生不相思

她出生在清末,祖上在北方是有名的灵媒世家。

老祖宗说,祖上还曾经给乾隆爷批命算过卦,鼎盛时期,日日停在门外的权贵的马车,几乎可以排到城门口去。

可惜自从她出生没多久宣统帝就退位了,天下军阀四起,各方混战。

平头百姓能混下条命来便是天大的喜事,哪还有闲情去理会什么神神道道。

于是家门便日渐式微,门可罗雀。族人有些按捺不住,拉下脸面改做了其他小买卖,她阿爸是嫡传,自然不能与那些旁支宗族一般抛弃祖制改行去做别的营生,倒也就死犟着脾气撑下去了。

16岁那年,奉军首领张作霖在皇姑屯被炸死,没多久北京城就被改了名,叫北平。

她性情凉薄些,只冷眼看着一支支军队小丑般轮番折腾,上蹿下跳,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和军阀扯在一起的一天。

那日,她同学校的同窗们聚在茶楼,席间,忧愤的学子纷纷痛批时政,慷慨陈词。

回去时他们一大帮子的学生走在街头,毫无预警的,在茶楼时陈词激昂的学子伴随着一声枪响,轰然倒地!

在一片尖叫哭喊声中,她冷静地上前先确认他是否还留有一线生机,枪杀学生的事件时有发生,但众人皆知,这是谁堵的口。

曾经充满热情的年轻生命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指下气息全无,毫无疑问的当场毙命。她抬起眼,直觉地转头对上一个陌生男人的视线。

那是个冷酷的男人,身材高大,眼神凌厉得令人难以逼视。他此刻正毫不掩饰的盯着她,眼中隐隐有种猎食者般彰显的灼热.

她隐隐有些不安,偏头避开他肆无忌惮的视线。

不料,那男人径自快步走向她,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煞气,周遭恐慌的人群皆下意识的避开他,竟让他快步到了她跟前。

“你叫什么名字。”那男人开口,声音如出一辙的冷冽。

她没有回答,只是厌厌地转身,甩下这个无礼的男人。

岂料猛地自身后被拦腰抱起,那男人大刺刺地将她抱在胸前,不顾她的挣扎反抗将她带进车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当街强虏走她。

他将她虏进他的府邸,一路抱进他的寝室。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问。

她抿紧唇,转过头去。

“什么名字?”他低头将她压进床单,高大的身子伏在她身上,舔着她的唇。

她倔强的抿着唇,眼中隐隐水光潋滟。

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解开她颈上的第一颗盘扣,“你叫什么名字,嗯?”最后那一声,语音暧昧的拉长。

她到底是闺阁女子,当解开第三颗盘扣时,她闭上眼别开脸,红唇微颤着,吐出她的名字,“……如……烟……”

“如烟……”男人重复一遍,语中有种隐隐缠绵的味道,他抬起身随手扯下厚厚的床幔,而后指尖一用力,撕开了她的衣裳……

那夜之后,她成了他的姨太太。

对于这个男人,她只知道他姓金,隶属直系军阀,祖上也是有名的望族。其他……她也毫不在意。

她曾经多次遣人往家中送信,却如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回音。

随着军阀混战的加剧,她被带到南京,他经常在上海和南京往返,一周回府邸三次,每次总要将她折腾得第二天站不住脚才罢休。

房事上,他从没有过前戏,也很少会亲吻她,但他从来不允许她离开他超过三天。

在如笼中鸟金丝雀般的生活中,她每日皆待在书房。每到一处府邸,他总会叫人购上如山的诗集词曲,整齐地叠在书柜上任她翻阅。有时突然来了兴致,他便靠坐在软榻上,阖上眼,要她念诗词给他听。

她总是疏懒地拉长声念着,心思游离天外……于是当翻到一首小令时她怔住了。

这是一首《折桂令》。

男人睁开那双凌厉的眼,睇着她,“念啊,怎么不念了?”

她垂下眼,低声念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才刚念到这,男人猛然抓住她的皓臂,低头吻上她的唇翻身将她压入软榻,书卷掉落一地……

开春时,她有了身孕。

男人不论多晚,几乎是每夜都回来看她。她身边的戒备随着临盆的日子逼近越发的森严起来,立冬后她生下一个孩子,男孩。

男人欣喜若狂,几乎应允了她所有的要求,只是几乎。

她最期盼的念想被驳回,那就是——放了她。

于是她提出想与亲人相聚几日,他说,等时局稳定了,他定会亲自带她与亲人团聚。

可到底,她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

1937年,日本入侵了北平,在日本侵占北平前一个月,他遭到暗杀,是部下拼死将他带回家中。

医师以最快速度被请入府邸,但对着男人几乎快被射成蜂窝的身子,他也只能摇头。

男人硬是吊着半口气,直撑到她赶回来。

弥留之际,他拉着她的手,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定定的望着她牵着她不放。旁人惊异地看着这个铁血征战了半生的男人,讶异着他也会有如此缠绵的眼神。她头一次主动握紧他的手,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回望着他,就这么看着看着,不觉泪流满面。

男人头七之后,她被他的副官安排上了前往伦敦的轮船。

经年战乱,她的家人都已经流离失散不知所踪。男人的正室是另一个军阀的女儿,早已积怨许久,自男人死后便不择手段想除了她。

于是她便带着幼子远渡海外,住进伦敦的唐人街。

她无疑是个美人,甫进唐人街便引起一阵骚动,天长日久,几个熟识的女伴便私下劝她,如今是新时代,新民主了,不要被旧社会的迂腐贞烈思想束缚。再说,难道还想在英国立一个贞节牌坊。

她只是摇头,不动声色地将身边围绕的男人全都打发干净。

夜深人静时,她耳边常常会回想起男人缠绵的唤着她,“如烟……”

他从未对她说过爱,她也从未对他服过软……直至现在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不是“爱”。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从前她一直以为相思是两个人的事,后来才发现,一个人也是相思。

从前她一直以为思念是多么复杂的事,后来才发现,会思念一个人,只是因为再也不能够看见他,就是这么简单。

“奶奶,奶奶……”小女娃横冲直撞地扑到她怀里,软软的童音叠着声叫她,“你又在想着家乡了?”

老人收回视线,摸着她的冲天辫,没有回话。

“中国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也是金头发绿眼睛的么?有没有什么好玩的玩意儿?”小女娃好奇地不住扭来扭去的追问,小脸蛋扬起两个浅浅的小梨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