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琪听出是斯云龙的声音,只好欠起身。也许是在大太阳底下伏得太久了,一站起来,林晓琪竟感到一阵眩晕,她微微晃了晃,吓得斯云龙忙扶住了她,连声呼唤,"林晓琪!林晓琪!"

林晓琪摇了摇手,"我没事,"她勉强笑笑,"真的没事。可能太阳晒久了,有点晕。"

"可是你脸色很差,真的只是有点晕吗?有没有恶心?今天这样热,不会是中暑了吧?"

十月份中暑,说出去真会笑死人,林晓琪没好气地白了斯云龙一眼,然而见他一脸关切表情,只好说:"没有没有,真的只是有一点头晕。"

斯云龙稍稍放心,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们都在找你呢,森林公园那么大,你身上又没带通讯工具,真怕你走散了联络不上。我都…我们都着急了,唐泽到处找你,再找不到,就要去申请广播寻人了。"

林晓琪木然地想,唐泽着急找我吗?他不是正和乔红袂卿卿我我吗…她忍着心里的痛,站起身来,"麻烦你跟大家说一声,我有点不舒服,要先回去了。"

斯云龙一愣,"你还是不舒服吗…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

"不行,"斯云龙坚持,"我们先回去和他们说一声,我就送你回去。"

"不,我现在就走,"林晓琪一脸执拗,"你跟他们说一声吧。"

斯云龙不明白林晓琪为何突然急着要走,然而犹豫了一下他还是追了上去,一边掏出手机给唐泽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林晓琪,但是她现在要回家--唐泽诧异,"怎么回事?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她不舒服,头晕…我也不知道…总之她现在要回家…"斯云龙把手机伸到林晓琪面前,"唐泽要和你说话。"

林晓琪停下脚步,但是她不想和他说话,她也不能再见他。长这么大,她还不曾受过这样的打击,像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跌了一个大跟头,又痛又难堪。也许其实并没有人看见她跌跤,可是她自觉受了极大的难堪,慌不择路地要逃离现场。

 林晓琪只是瞪着手机,没有接过来。斯云龙迷惑的目光忽然让她醒悟,她不能这样惹人疑心,于是她只好接过电话,喂了一声,就听得唐泽说:"林晓琪,你怎么了?"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心酸和委屈,声音也几乎哽咽。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以为她莫名任性--林晓琪握住手机话筒,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最后终于说:"没事。"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一切不过是误会。

斯云龙多少明白了几分,林晓琪的不舒服是在心上。他不知原因,也不好问,只默默地走在她身后。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树木,阳光在浓密的枝叶遮挡下投下一个个铜钱大小的亮斑。斯云龙轻轻拉了拉林晓琪,让她尽量走在遮阴处。林晓琪走了一段路,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你一定觉得我很任性吧。"

斯云龙想了想,"真正任性的人不会这样问。"

"你真宽容。"林晓琪停住脚步,"你回去找他们吧。大老远地过来,就这样早早回去,有多扫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不扫兴不扫兴,"斯云龙连忙说,"我们这样走走,说说话,就很好。"

林晓琪凝视斯云龙,"真的吗?"

斯云龙在这晶莹双目的凝视下微微有些恍惚。阳光下,林晓琪的肌肤是一种透明的玉色,唇色是天然的红润,黑发细柔如丝,斯云龙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不能回答。

林晓琪笑一笑,"这天气真热。"

斯云龙回过神,连忙说;"我请你吃绿豆冰。"

林晓琪和斯云龙坐在"心怡冰室"里,一人叫了一碗绿豆刨冰。雪白的冰霜堆成小山似的,浇上绿豆和糖汁,咬一口,凉意直透到心里去。

"我从小就喜欢绿豆冰,"斯云龙说,"我妈做得比店里的还好吃,每年夏天都做。小时候过暑假,我成天出去踢球,踢得满头大汗,一回家,就吃上一碗绿豆冰,感觉整个人从头凉到脚,一下子就舒服了。"

林晓琪说:"多么幸福。"

"那你呢?"斯云龙问,"你喜欢吃什么?你们家夏天做什么冷饮?"

"我们家呀…"林晓琪慢吞吞地说,"我们家不做冷饮。"

"呃…也许你妈妈比较忙,其实也有很多人家不自己做,吃外面卖的也一样。"

林晓琪拿勺子刮着刨冰上的绿豆,淡淡地说,"我妈妈吗,她忙倒是不忙,因为她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斯云龙听了这话,一时惊呆了,半晌才小声说,"对不起。那你爸爸,他一定很疼你吧?"

林晓琪想了想,"他又结婚了,和新太太一起住。"

斯云龙又吃惊又难过,他原本觉得她美丽可爱,娇俏动人,没想到她竟然背负着这样悲惨的身世。自幼丧母,爸爸也不疼爱她,真是太可怜了。斯云龙想,她是如此孤单地长大,还能一直都保持这么活泼的样子,其实心里应该有很多伤痛吧!斯云龙的同情心顿时不可抑制,他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天才说出一句事后自己都觉得有点傻的话来,"林晓琪,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头。"

林晓琪看了他一眼,他的同情、关切、怜惜,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林晓琪直言,"因为同情吗?"

"不,不是,"斯云龙连忙否认,懊恼自己笨拙,"我知道你不想要别人同情…我觉得你很坚强…"

林晓琪一双澄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沉默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没有了主张,只是身不由己、结结巴巴又真心诚意地说出一句偶像剧式的台词,"林晓琪…像你这样可爱的女孩子,一定会得到幸福的。"

 第十七章 不舍得放手

林晓琪仰起头挺直背,眼望着夕阳的余晖,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觉苍凉悲壮。然而她忽然想到,这决心,到底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唐泽?

林海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又升职加薪,中年得意,心情大好,给林晓琪零用的时候慷慨了许多。林海在新房开始装修后告诉林晓琪,两个月后她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搬进那套两室一厅里,并且将得到自己的一间卧室。林海以为林晓琪会欢欣雀跃,自此父女再无嫌隙,没想到林晓琪一口拒绝。林海又扫兴又生气,彼此的话又说得很僵,父女两个几乎又要争吵起来。

张文琦赶来劝解,她先劝林海,"琪琪和她爷爷、奶奶一起住了那么多年,感情深厚,不舍得搬走,也是人之常情,这也是她孝顺重感情的地方。何况住在她爷爷、奶奶那里,上学也方便。既然琪琪自己坚持,倒不如就让琪琪再住几年。"

张文琦又对林晓琪说:"琪琪,你爸爸也是疼你才这样。之前不得已才让你在你爷爷、奶奶家住了几年,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着实心疼。当然你爷爷、奶奶对你也是很好的,可是你爸爸心里总觉得亏欠了你。这次分了房子,你爸爸最高兴的就是终于可以父女团聚,他高高兴兴地和你说要住在一起,你这样一口拒绝,实在是伤了他的心,他难免态度差了一点。琪琪,阿姨一向最开通,你若真的不愿意来,我们也不勉强你。无论如何,我们总是替你留着房间,你什么时候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住。"

林晓琪心里嘲笑地说:"张阿姨,您这样厉害,我哪里敢来住。"

林晓琪觉得张文琦真是很了不起,不管什么事到了她嘴里,总是能够说得有情有理、周到圆满。明明是她也不愿意林晓琪过去一起住,可是这一下顺水推舟,变成了她对林晓琪的体谅宽容。这一番话说出来,林海自然是感觉无比贴心,而林晓琪也无话可说,又是孝顺又是重感情,不用她费心,人家已经替她把理由说得十足,她还想怎样?

林晓琪不肯跟父亲住,原本有一半是赌气:以为我是小猫小狗,说丢就丢、说捡就捡!林海若真有心,靠打温情牌来弥补父女裂痕,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听了张文琦这番话,林晓琪也就彻底断了念想。

索性这样也好,林晓琪想,倒也干脆痛快。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外面天大地大,何必勉强凑合。

林晓琪仰起头挺直背,眼望着夕阳的余晖,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觉苍凉悲壮。然而她忽然想到,这决心,到底是为了父亲,还是为了唐泽?

林晓琪没有再去找唐泽,唐泽倒来找她,"听说你不想和他们一起住?"

林晓琪点点头。

"老式房子到底没有公房住得方便。"唐泽说,"若是赌气,大可不必。"

"住在一起有什么好?" 林晓琪问他,"若真的那么好,你又为什么不肯回家?"

"你和你爸的关系,总比我和我妈好一点。"

"是吗?对于我的事,你又了解多少?"

唐泽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火药味这么重?"

林晓琪说:"住在这里也好,没有人管我,自由自在。你以前不是说,自由是最好的吗。"

"可惜你不是男孩子,"唐泽说,"要不然,倒是可以和我一起住。"

"是啊,真遗憾,"林晓琪笑道,"可惜我也不是你亲妹妹,要不然倒也无妨。"

从斯云龙那里,林晓琪得到不少关于唐泽的消息,比如林海和张文琦搬去新居后,唐泽回自己住的家的频率高了许多,又比如他和乔红袂已经正式交往。也许因为已有心理准备,林晓琪听到这个消息时并未太伤心,只是心里如起了一阵大雾,苍茫冰凉地漫开去--她的笑容有一点呆。

斯云龙虽然时不时地约林晓琪出来玩,但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有时候一起看一场电影,更多的时候是一起打台球,在林晓琪的要求下,斯云龙教她打台球,她学得很快,而且一玩就玩得很上瘾。林晓琪其实也知道斯云龙喜欢她,不过这一次她不想听到告白,她更乐于维持这种兄妹似的关系。

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目前的关系,一直在装傻装糊涂。但是,渐渐地,她已经不敢对他撒娇,因为他看她的眼光越来越热烈,她生怕他的热情失控,忽然就对她表白。若他开口表白,她势必要拒绝,因为她并不爱他,那样她很可能就不得不中断这份友谊。可是她又不希望失去他,她希望能够长久地维持这种现状。她贪恋他的那份殷勤关怀,贪恋他对她的爱意,她知道自己也许太过自私,可是她不舍得放手。

林晓琪有时真希望斯云龙和唐泽的身份互换一下,若斯云龙是她的哥哥该有多么好,然而她也知道,没有一个哥哥会对妹妹这么好。

 哥哥对妹妹,也许就像唐泽对她,看不看见妹妹都无妨,无足轻重。他记得她是他妹妹,也许只比记得一个陌生人多一点。

有一次,林晓琪和斯云龙在街上遇到陈思楠。斯云龙给她买了一个甜筒,她接过来刚咬了一口,就看到陈思楠张大了嘴巴看着他们。这惊讶显然不是因为她大冬天吃冷饮。陈思楠拿手点着斯云龙,拖长声音叫:"斯--云--龙--" 随即换了一副了然会意的表情,"好你个斯云龙,居然瞒得密不透风,真不够朋友!啊,难怪上次两个突然一起走了。"陈思楠对林晓琪眨眨眼,"我说那天你好好的,怎么就不舒服了呢?原来…哈哈,这是不是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斯云龙尴尬地看看林晓琪,又用眼神示意陈思楠"不要瞎说"。陈思楠哪肯理他,又是说又是笑。林晓琪刚要解释,"思楠姐姐,我和斯云龙没什么…"

陈思楠马上打断她,"你叫我思楠姐姐,怎么倒叫他斯云龙?还说没什么,不要越描越黑啦。呵呵,我知道,你是比我们小了几岁,不过现在时代不同了,高中生谈恋爱也很正常…"

陈思楠兴高采烈地自说自话,斯云龙和林晓琪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林晓琪知道陈思楠这一回去肯定要大肆宣传这误会,她等着看唐泽的反应,他会是赞成还是反对?也许他会打电话来问她:"林晓琪,你什么时候和斯云龙…"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是冷冷对他说"我的事不用你管",还是嘲讽说,"你又是什么时候和乔红袂…"

林晓琪准备好的台词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因为唐泽并没有打电话来问她。林晓琪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天比一天失望:原来他不仅不关心,他甚至不好奇。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林晓琪才接到唐泽的电话,"林晓琪,"唐泽说,"大年夜有没有兴趣来我这里一起守岁?"

林晓琪紧张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不能确定,不敢置信,"你是说…"

接下去唐泽的解释让她提起的心又慢慢放回去,原来是这样,林晓琪嘲笑自己,好好的一句话我都会误会,我简直是花痴。

林晓琪对唐泽说:"好,我来。"又问唐泽,"你大年夜不回家吃饭,他们能同意吗?"

"我已经跟我妈说过了,"唐泽说,"只要我不干涉她,她也不会来干涉我。"

"可是我爸爸那边…"

"你爸爸那边我妈已经说服他了,他还给我了钱让我自己买菜。"

林晓琪不禁莞尔,她不会怀疑张文琦的说服力,她甚至可以想象张文琦会这么说:"阿泽是因为有个同学寒假回不了家,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宿舍过年太冷清,才想要请同学去他那里过年,大家一起热闹些。阿泽这样热心肠,我们也没理由反对,年初一他总是会回来的…"

林晓琪说:"那我也去跟她说,让她说服我爸爸,让我也在你这里吃年夜饭。"

"那可不行,"唐泽说,"我不回去也就算了,你要是不回去,你老爸一定不同意。你乖乖回去吃饭,我已经替你跟我妈说了,让你吃了饭后过来玩。"

第十八章笑容也寂寞

林晓琪的笑容渐渐黯淡,她觉得寂寞。这时候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知道这不是他,而是斯云龙。她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在这一刻她渴望温暖,哪怕是饮鸩止渴。

除夕那天,林晓琪等不及到晚上,上午就去了唐泽家。这一次唐泽没有睡懒觉,正在忙着收拾屋子,看到林晓琪说:"你来了正好,我去超市买东西,你等着给乔红袂和斯云龙开门。"

林海和张文琦搬走后,林晓琪一直没有再来这里,她看到大房间的东西都搬空了,只放了一张八仙桌和几把椅子,还有一个旧衣橱,是原先唐泽房里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林晓琪想到初来时曾有过的憧憬,不禁有物是人非的凄凉感。她打开衣橱,里面挂着唐泽的衣服,外套、T恤、衬衫…她看到一件米色夹克,正是三年前喜宴上唐泽穿过的那件,他曾把它披在她身上。她伸出手,缓缓地摸着那件衣服,她清楚地记得唐泽穿着它的样子…谁也不会像她记得那么清楚。

乔红袂看到是林晓琪开门,有点诧异,然而马上恢复自然,"林晓琪,帮个忙,"乔红袂的语气就像一个熟朋友,"把这个放去厨房,有点滴水了。"

林晓琪见她提了两个大袋子,似是菜蔬之类,正要伸手去接,一个黑袋子里不知何物扑腾腾跳了两下,林晓琪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惊疑不定。

乔红袂笑起来,"呃,别怕,这是鱼。"她把装菜的袋子递给林晓琪,自己一手拎着鱼一手脱鞋,随手打开鞋柜取出拖鞋换上。

乔红袂不问唐泽去了哪里,也不管林晓琪的沉默,脱了外套便去厨房开始收拾菜蔬,又叫她,"林晓琪,一起来帮忙吧!"

林晓琪只好走过去,白菜、冬笋、芹菜…要怎样做?林晓琪无从下手,只好听乔红袂果断地指挥:先剥冬笋。于是林晓琪开始一层层地剥冬笋壳,剥完一层又一层。乔红袂见了,拿过冬笋,在冬笋上划了一刀,"这样就方便了。"

林晓琪顺着刀痕,一下子剥去三四层壳,果然很快就剥出笋肉来。林晓琪见乔红袂洗菜、切菜、装盆,动作干净利索,做事井井有条,忍不住问:"你会做菜?"

"是啊,"乔红袂说,"我以前常常做,你从来没做过吧?"

林晓琪摇摇头,把剥好的笋递给乔红袂,看着她熟练地切成笋片,又问:"为什么要你做?你妈妈为什么不做?"

林晓琪一直以为只有结了婚的女人才需要做饭、做菜、做家务,做饭的事不是应该由母亲来做吗?难道乔红袂也没有母亲?可是就算林晓琪没有母亲,也还有奶奶代替。

"我不和我父母住,"乔红袂说,"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住。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家务都是我做。"

那岂不是比她还惨?林晓琪忍不住追问:"你为什么不和你爸爸妈妈住?"

乔红袂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向她笑笑,"我父母都在外地,你知道知青吗?我妈妈是知青,插队去了浙江温州,我爸爸是温州人。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

"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带你?"

"我还有个弟弟,那时候他们没有办法同时带着两个孩子。"

林晓琪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情,脱口而出,"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不把你弟弟丢在上海…他们重男轻女!"

"在温州,重男轻女是很平常的事,"乔红袂淡淡地说,"而且如果那样的话,对我弟弟也很不公平。"

"难道你不怪他们吗?"

"以前也怪过他们,不过后来我想通了,他们有他们的难处,那个时代的艰难,是现在我们所不能想象的。而且,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即使是亲如父母,也强求不来。"

林晓琪默默地思考着乔红袂的话,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觉得她并不是那么讨厌了。

斯云龙和唐泽买了很多东西回来,大包小包地堆在地上。斯云龙一看见林晓琪,就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晚上才过来。"

"早点来帮忙啊。"林晓琪说。她看着唐泽和乔红袂把啤酒、饮料、熟食…一样样拿出来放在桌上,阳光暖暖地透过玻璃窗晒进来,每个人都显得兴高采烈的样子。林晓琪忽然觉得气氛一下子变得喜气洋洋的,之前的冷清惆怅一扫而空,也过去帮着端椅子、摆桌子。

唐泽扔了一个袋子过来,"林晓琪,接着!"

林晓琪打开一看,全是零食,是特意买给她的吗?薯片、果冻、话梅…他当她还是小孩子呢!然而她还是很高兴,拆开包装请乔红袂和斯云龙一起吃,又递给唐泽。唐泽手上拿着东西,张开嘴,林晓琪笑嘻嘻地塞了两片薯片在他嘴里。唐泽咯吱咯吱地咬着薯片,那一刻,林晓琪觉得他就像个大孩子,有着从未有过的可爱表情。不过短短一瞬,唐泽已经恢复常态,见林晓琪怔怔地看着他,笑道:"怎么傻呆呆的样子?"

林晓琪问斯云龙:"韩文斌今年寒假为什么回不了家?"

就因为韩文斌回不去,唐泽才想到要叫他一起来过年的。

"唐泽没和你说吗?" 斯云龙犹豫了一下,"韩文斌家是农村的,能让他上大学已属不易,生活费就只能靠他自己打工赚了。他寒暑假从来不回去,一方面是为了省路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利用假期的时间打工。他今天要晚上才能来,就因为白天要在肯德基打工。"

林晓琪默然。先是乔红袂,现在又是韩文斌。韩文斌要半工半读,困窘到连回家路费也出不起--在林晓琪的世界里,只有考不上,没有念不起。对于林晓琪这样在城市长大的孩子来说,农村的艰苦生活只是电视上的新闻片,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现在这个世界近在眼前,林晓琪不是不震撼的。

林晓琪第一次觉得,也许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艰难。

从唐泽家帮了忙回到自己家后,林晓琪吃年夜饭时就开始坐立不安,好不容易挨到菜上齐了,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表示吃饱了。父亲有些不满,她不耐烦地听着父亲的训话,张文琦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让她去玩吧。"林晓琪几乎对她感激起来。

这是林晓琪度过的最难忘的一个除夕夜。

这天晚上,她和大家一起炒了很多菜,喝了很多酒,还唱了很多歌。林晓琪喝多了一点,有一点晕,但是还没到醉的程度。她自觉十分清醒,虽然说了很多话,可是总算没有说出不该说的话。她一直笑着,仿佛极愉快,即使是眼看着唐泽和乔红袂默契亲密,也没有影响到她的笑容。最后大家都喝多了,不知是谁提议,把灯关了,坐在黑暗里唱歌,一个接一个地唱下去。林晓琪不记得自己都唱了些什么,只知道唐泽唱了一首曲调忧伤的歌:

那天

黄昏

开始飘起了白雪

忧伤

开满山冈

等青春散场

午夜的电影

写满古老的恋情

在黑暗中

为年轻歌唱

唐泽唱到一半的时候斯云龙、韩文斌、乔红袂都加入进去,林晓琪听着他们反复吟唱:

当岁月和美丽

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

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

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林晓琪没有听过这首歌,从他们伤感的歌声里,她猜想这首歌对他们来说也许有特殊的意义,而这一切是她所不能了解的。她再一次感觉到她和唐泽的距离,只有乔红袂才懂得唐泽,甚至斯云龙他们都比她更了解唐泽,和他更有默契。林晓琪的笑容渐渐黯淡,她觉得寂寞。这时候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知道这不是他,而是斯云龙。她的手动了一下,却没有挣脱。在这一刻她渴望温暖,哪怕是饮鸩止渴。

送她回家的路上,斯云龙一直没有说话,一直到了林晓琪家的巷口要分别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他叫了她一声,"林晓琪,"仿佛是鼓起了十分的勇气,"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林晓琪低着头。她本不缺乏拒绝的经验,各种婉转的冠冕的理由她早就烂熟于心,然而这一次她有些说不出口。他是追求者中最有诚意、对她最好的一个,她不忍心叫他难过,她更不愿意从此失去他。

她犹疑着。她知道她对唐泽的爱是已经无望了,那么既然有人愿意爱她,她又为什么不先答应下来呢?她虽没有跟男生正式交往的经验,可是想来也不会太难应付。

她抬头看他,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点腼腆。她忽然心软了。他一直对我那么好,她想,他对我是真心的,我不能这样对他,我明明是不爱他的。

斯云龙觉得自己等了将近一个世纪那样长久,然后他听到林晓琪说:"对不起,我不能够。"

 第十九章 一直一直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