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请武罗大神告知我掌中之图究竟指向何处?”

“不知则不伤,你可明白?”武罗面上竟有淡淡哀怜。

灵鸷单膝跪地。

武罗无奈,仰首望向天际。天高月冷,皎皎无情。

“你掌中之图乃是朝夕之水,就在孤暮山北麓。当年的大战自孤暮山而起,祸及昆仑墟,最后却终结于朝夕之水。可见昊媖她最后还是放不下那些陈年旧事……”武罗说罢,目光巡于灵鸷、时雨和绒绒之间,又道:“那山水之间不知葬送了我多少故人,当中的封印或已修复,也不知那伤心地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

“封印该如何破解?”灵鸷困惑。

武罗笑道:“天命所向自有道理。去吧,我已说得太多。欠我的琅玕之玉,下回定要补上。”

第10章 长伴左右

“朝夕之水既在孤暮山北麓,那孤暮山又在何处?”下了山,时雨问绒绒。

绒绒坐在河边的青草地上,托腮道:“我知道啊,孤暮山在西海大荒之中。传说上古之时那里曾安放着镇抚苍生的至宝,后来不知为什么,宝贝没了,天神之间还因此打了起来,好端端的祥天福地变成了现在这乌烟瘴气的样子。可是传说终归是传说,亲眼见过孤暮山的人少之又少。西海大荒广袤无垠,谁知道它到底藏在哪个角落!”

“我倒想去那里看看。”

“你没听武罗大神说吗,山中始终有封印在。就算我们真的在西海大荒找到了孤暮山的所在,又该如何进入其中?”绒绒没那么多顾忌,大咧咧问:“灵鸷,你一心要找朝夕之水,可找到了之后又当如何?”

灵鸷立于水畔,周身金玉环佩在夜风中其声琮琤,反将他的沉默衬得更加突兀。

“你还是不信任我们,所以不肯告诉我们你在找什么!”绒绒心领神会。

“我也不知道。”灵鸷看着水面道:“当年逆神于孤暮山作乱,先祖昊媖率领族人与天帝并肩作战,最终平定了战祸。白乌在那一战后便离了本在聚窟州的故土,举族为上苍镇守抚生塔。这既是白乌之责,也是白乌之困。天火和神器日渐衰减,抚生塔内的力量却在复苏,我族人耗尽所有,尚不知能支撑到几时。我想要找到能解白乌困境的法子,然而所凭借的唯有此图,连这次外出游历也是背着长辈私下行事,回去多半要受责罚。但无论如何我仍要一试。”

绒绒和时雨自遇见灵鸷后,还从未见听他说过那么多话。他身手惊人,心性坚忍,他们对他的畏惧之中带着好奇,还有对强者天生的驯服,不由自主追随其后,哪怕他极可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儿。

此时他们才知他也有懵懂无助的一面。

“白乌氏的昊媖大神是孤暮山一战中少有的能全身而退者,早听说她是顶顶厉害的人物。她看得极重的东西,一定有她的道理。”绒绒专挑好听的说。

在灵鸷心中,面带三头玄鸟面具,手执雷钺,公正威严却又令众神皆惧的天神昊媖是他自幼敬仰的对象,身为大族长的她也象征着白乌氏曾经煌煌荣光的过往。然而孤暮山一战之后的两千年里昊媖幽禁了自己,寸步未离抚生塔,如今已无人知晓她为何会在痛苦和疯魔中不得善终。

“抚生塔中到底有什么?”时雨抬头问道。

灵鸷缄口不语。

“是孤暮山一战中落败者,还有自混沌初开以来获罪于天的大神们的元灵。”绒绒替灵鸷答道,“元灵如杯中之水,我们这些修行之辈所谓的长生,不过是能让这水不漏不盈,方不会主动湮灭。若有外力打破了这种平衡,水少则衰,水涸则亡。而真神手中无杯,他们与天地共生共存,万劫不灭,没有什么可以摧毁他们的元灵。即使受到重创而陨落,只要天地尚在,他们必能重生。对他们施加的天罚只能将其镇压,而不能让之消亡。抚生塔一定就是用来困住这些棘手的元灵。”

她说完忍不住咂舌,抚生塔下的不尽天火有炼化元灵之力,昊媖投身火中,便会如塔中逆神同样一遍一遍经历在痛苦中焚尽又重聚的过程。

“究竟如何,我们去西海大荒一探便知。”时雨思量之后说道。

灵鸷看了过来,“你们走吧,别再跟着我。”

“这怎么行,主人之忧即……”

“够了。”灵鸷打断了时雨,“你们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他说得平淡,甚至并无嘲讽之意,只是陈诉心中所想。时雨和绒绒对他刚刚生起的那一丁点怜悯顿时如霜露碎去。

一缕殷红色的流光无声自灵鸷伞尖逸出,游走于月光下,看来既哀艳又诡异,顷刻钻入时雨天灵之中。

灵鸷说:“那一半元灵我已还你,你可以走了。”

“依武罗所言,孤暮山设有封印。时雨愚钝,兴许于此处还有点用。”时雨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像是赌了一口气,咬牙道:“主人将我视作卒子便可,若有拖累,随时舍去。我绝无怨言。”

“你为何要如此?”

“玉簪已死,其仆从尚在。况且还有仲野和游光,他二人与玉簪一向交好,今夜碍于主人神威不敢出手,日后必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鬼市是回不去了。我孤身一人,浑浑噩噩游荡于天地间,还请主人垂怜,许我陪伴左右。”

灵鸷盯着时雨那张稚嫩明媚的面孔,似乎在判断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时雨跟你走了,我也要同去。反正这长安城我也待够了。”绒绒笑得没心没肺,“我是有可能拖累于你的,但我知道你不会弃我们于不顾。”

灵鸷不予置评。

“玉簪最后一击化为血雨,我明明躲不过去,你为什么要舍身救我?”绒绒问。她从草地上捋了不少金簪草的花球,故意顺着风往灵鸷的方向吹。灵鸷身后的时雨暗自戒备,唯恐这轻薄无根之物在不解风情的白乌人那里又化作利刃返回。

嫩黄色绒毛随风飘荡,在将要靠近灵鸷时似触上了无形屏障,无声坠于他足下的青草地。灵鸷漠然道:“我并未舍身。他的蛇毒禁咒伤不了我,你就未必了。我讨厌看着毛绒绒的家伙变得皮焦肉烂。”

“别不承认,你定是有几分喜欢我的。”绒绒涎着脸凑了过去。“答应我,下次英雄救美,切莫再将佳人抛挂于树梢上了好吗?”

灵鸷皱眉,却也未躲避于她,过了一会才将她蹭在自己手臂上的脑袋推开,“我救你,或许……是因为我族中并无你这样的女子。”

时雨看不下去,只后悔未能设障将绒绒也弹走。他一边鄙视绒绒,一边又忍不住效仿,赧然一笑,欲上前道:“那主人族中可有我这样的儿郎?”

“没有。就算也活不到现在。”

他尚在一臂开外,灵鸷手中的伞光芒渐盛。时雨惜命,不敢再动,羞惭委屈之情溢于言表。

绒绒却“噗嗤”一笑,又说道:“灵鸷,其实你才没有看起来那么凶恶。要我说,鬼市里的夜叉和蛤蟆精也并不是被你所杀。”

灵鸷想起了蛤蟆精从他手中骗得一截不尽之木后,和夜叉为争夺赃物大打出手的丑态,不由有些厌恶。

“他们的元灵确实是被我所收。”他扫了绒绒一眼,“若有必要,我对你们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绒绒毫无惧色,神往道:“灵鸷,你的族人都像你这般厉害吗?”

灵鸷用手指轻拨那把油伞,伞尖的幽光也在他的指间变幻明灭。武罗说这伞是“好东西”,还提到了不少绒绒都未听说过的宝贝,单从外观上还真看不出端倪。

灵鸷不知想到了什么,有几分怅然,“我并非天佑而生。”

“这是什么意思?”连绒绒也摸不着头脑。

“既非天佑而生,便不可能成为族中最强者。”灵鸷松开手,伞尖的一缕幽光如灵蛇般游走,慢慢汇聚于他天灵之内。他脸色随即明润了不少,说与绒绒听道:“我最好的朋友刚满百岁之时,就曾在危难关头一箭重伤作乱的燎奴首领,我自问比不上他。”

“可是你要赠他騩山飞鱼鳞片的那个朋友?”绒绒深感兴趣,“他长得好看吗?”

灵鸷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一物抛与时雨。时雨受宠若惊,忙不迭接过,一看之下,嘴角微抽,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灵鸷给他的正是那条騩山飞鱼,只不过已剥皮风干。

“你若有用,就拿去吧。”灵鸷平静道:“不用谢我,我已将它尾鳞取下。”

时雨手捧鱼脯,半晌方从口中憋出一句:“时雨怎好夺主人口粮。”

灵鸷颇不以为然,“白乌人以灵气为食,其余均是可有可无之物。”

若将此物奉于人面花之前会发生何事,时雨想不出来。兴许武罗大神爱食此物也未可知?

绒绒以手掩面,不知是在偷笑还是掩鼻。她在灵鸷身边转了一圈,含蓄道:“你这身袍子被玉簪的血腐蚀得不像样子,味道也颇为刺鼻,不如去洗洗,换一身吧。”

“是吗?”灵鸷又低头看了看那身锦衣,竟有些惋惜。“当真不能再穿?”

绒绒想笑,又有几分动容,轻声道:“无事,我日后定会找来更好的衣衫送你。”

第11章 雌雄莫辨

灵鸷走到远处脱去外袍,跃入水中。潏河水深湍急,片刻间已难觅他的踪迹。

绒绒又飞身坐到了那棵大柳树之上,柳枝柔软,她也随着枝条在风中摆荡。

时雨说:“你这样看去很是像一只柳精。”

“时雨,我有些想念昆仑墟了。”绒绒不再谑浪,语气中也有了轻愁。

“那你回去便是,你主人尚在,终归和玉簪不一样。”

“我不回去。当时走的时候我便已立誓,死也要死在外头。只是……方才灵鸷竟让我想到了昆仑墟上的那人。”

时雨当即嗤笑,“你也不怕折煞了他。”他做好防备,确认水中的人不会听见自己的言语,方又说道:“多思无益。我打个谜语让你猜猜:‘从不离水,摇头摆尾,鳞光闪闪,满身珠翠’——你猜是何物?”

绒绒叹道:“我看你皮又发痒了。无怪乎他那样对你,真是活该!”

时雨席地而卧,头枕一臂,另一支手中折了朵野花,那花在他手中变幻出千般颜色,他身下的青草地也一时繁花开遍,彩蝶纷至。

绒绒见惯了他用术法自娱,因灵鸷不喜,他才收敛了许多。

“为何要非带他来找玉簪公子。只要肯花大价钱,琅玕之玉在长安鬼市中或许也能寻到。”绒绒问。

“横竖好人都让你做了,我还有什么可说。”时雨懒懒道。说话间,他身下片刻前还灿若云霞的野花地尽数凋零。

“你惯会做这等含笑递刀之事。明知道玉簪难缠,背后又有夜游神撑腰……”

“这样不好吗?让他们狗咬狗。两败俱伤最好,能除掉一个也不错。”时雨话锋如刀,“莫非你还未受够玉簪的纠缠?他落得如此下场,我高兴且来不及。”

“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当时仲野、游光和玉簪一同出手会如何?”

“若是那样,也是白乌人的命数!”

绒绒从树上跃下,俯身对时雨道:“我不喜欢你这样对他!今后你再有此意,我不会相帮,也不会替你隐瞒。”

时雨并未恼怒,只是雪白小脸上讥诮更甚,“是谁说的,纵使心中有怨,此身也只认青阳为主。”

“那是当然。我视灵鸷为友!”

“好一个视他为友。”时雨笑出声来,“你我相识六百年,这六百年里我如何待你?这才几日就被他勾了魂去。不要以为我看不穿你们的勾当,不过是奸夫淫妇罢了!”

“小时雨,你究竟生的是谁的气?你若不服,也变个女子来瞧瞧。我看你做女子一定美貌得很!”

“你再折辱于我,别怪我翻脸无情。”

绒绒眼睛一转,笑盈盈道:“你说我是淫妇,我不与你计较,可这个奸夫嘛,却是未必。你知不知道,白乌人除了能吸取元灵,驾驭雷电,还有一样非同寻常的天性……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为何要求你?”时雨哼笑出声,冷眼看着装腔作势的绒绒。以他对绒绒的了解,不出片刻,她只会求着他去听这个“秘密”。

他默默等了一阵,绒绒嘴里的小调仍哼个没完。她的歌声实在不堪入耳。时雨不耐道:“你不告诉我,我日后怎么利用他的弱点防范于他!”

歌声戛然而止。绒绒拍手乐道:“这就算你求我了,我总算赢了你一回。”

“说还是不说。”时雨眼看着要怒了。

“你听好了,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是憋着实在难受,可不是为了让你去对付他的。”绒绒诡秘一笑:“白乌人三百岁左右会经历成年之礼,那将是他们一生中至关重要的时刻——因为只有成年后的白乌人方能择定性别,再此之前他们均是稚子之身,非男非女,雌雄未定。”

时雨惊起,手中野花也吓得掉落于地。

未几,灵鸷自河中沐浴归来,换上了一身新衣。绒绒上前,熟稔地替他整理腰带,他也坦然接受,只是看上去对这身装扮不甚满意。

倒是时雨乍闻异事,一时难以消化,只觉得无处不古怪,也不敢盯着灵鸷瞧。

灵鸷这身衣服是白蛟临时置办的,月白色的蜀锦衫子虽无甚特别,倒也雅致。

“你们白乌人是不是都不喜欢过于素简的装扮?”绒绒问。

灵鸷摇头,“正好相反。我族中尚简,衣不重采,连山水也无异色。”

“那岂不是好生无趣。”绒绒善解人意道:“难怪你在外时喜欢鲜亮衣袍。其实你穿什么都好看。”

灵鸷对绒绒心防已无先前那样深重,闻言竟然微微一笑,惊得正好望他的时雨又打了个寒颤。他说:“我离开小苍山后,才知道外面竟如此热闹。”他似又想起了一些旧事,随即神色黯淡下来,那丝极浅淡的笑意也敛去了。

“你的族人都会如你一般外出游历吗?为何我许多年未听闻过关于白乌氏的踪迹。”绒绒替他拂了拂衣襟,直起腰来。

灵鸷对族中之事也不欲说得太多,只道:“从前是的。可最近这千年以来,除了我恩师,就只有我。”

“敢……敢问主人高……高寿?”时雨小心翼翼问道。

面对时雨突如其来的口吃,灵鸷莫名奇妙地瞥了他一眼,“一百九十七岁,如何?”

“时雨愚昧,不知这个寿数在主人族中算是何等年华?”

“白乌人一百五十岁之后形貌便与凡人弱冠之年无异。况且你我长生之辈,以年岁相论岂不可笑。”灵鸷反问时雨,“你且说说,你又几岁?”

时雨老实道:“我得见天日至今大约一千一百年。此前在蒙昧中到底过了多久无从计算,想来时日也不短。”

“就算你一千一百岁……为何还是这般样貌?”

灵鸷话语里直白的嫌弃令时雨羞愤不已,不觉臊红了脸。他活了那么久,还从未有人瞧不上他的皮相。

绒绒好心,替时雨开解:“时雨灵窍初开便是这般模样。他若不是灵魅,那么据我揣度,应是生于胎气所化的结界之中。不知何故母体已散形,唯独胎气不散。说来他也可怜得很,孤身在结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无形无器无物,如天地未开,唯有母体残存的几缕灵识片段为伴。他的本领也是在那时学会的。”

灵鸷也是头一回听闻这种育化方式,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他也不觉有何不妥,只问:“你是如何出的结界?”

“我也不知。”时雨还有些别扭,虽不敢造次,语气略有些生硬,“出来了便是出来了。”

“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绒绒笑嘻嘻地逗他:“是不是啊,小时雨。”

她故意着重于那个“小”字,时雨凉凉扫了她一眼,躬身上前对灵鸷说:“我初出结界之时,寒潭畔,一霎天边雨过,那是我初次感应到天地之物——故名‘时雨’。”

灵鸷颌首不语。

时雨离灵鸷近了,想起绒绒之话,再看他时仍觉诡异万分。

世间近百年来素有女子着男装之俗,即便贵族仕女出游,身着男装袍衫、束发、踏靴,甚至佩刀剑者均不罕见。鬼市初见灵鸷,他那一身穿得太过招摇,形貌也偏于阴柔,时雨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女子假扮。可是见过灵鸷光裸的上身之后,时雨就彻底打消了这种疑窦。哪里会想到身为天神遗族的白乌氏竟有如此古怪的血统。

此时在他眼前的灵鸷已无锦衣炫目,长身玉立,眉目飒爽,肤色冷白中隐隐有幽蓝之色,在时雨看来说不上多美,却也并不鄙俗。

少年人面相往往雌雄难辨,然而以灵鸷心思之坚忍,行事之果决,身手之凌厉,甚至是他对待绒绒和时雨判若云泥的态度……纵是明白此时的他既非男子,也非女子,时雨还是认为他更偏向于前者。

时雨对灵鸷好奇到竟有些难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遇上其他白乌人了,他后悔那日没能眼疾手快地一探究竟。

“你看什么?”灵鸷皱眉道。

时雨狼狈移目,绒绒怕他露了形迹,笑道:“你可不要问我活了多少岁,我不记得了。”

“青阳君是你主人?”灵鸷问。

绒绒摸着垂在肩上的发缕,点头:“算是吧。时雨不忘走出结界时那场雨,我初生时却只记得他。”

“为何离开,他待你不好?”

“大概……还是昆仑墟太过冷寂了。武罗大神说得对,我毕竟没有天神的心性修为。”绒绒说完,又变作了欢快模样,“你们白乌氏这样的远古部族,一定也有许多珍奇灵兽吧,可有比我美的?”

“你并没有多美。”时雨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