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哭什么?”灵鸷站了起来。

“我哭小善可怜。”绒绒吸着鼻子说:“还有那个晏真……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凶恶。他真的是你的先人?”

时雨替灵鸷回答道:“你还是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昨夜是谁险被生吞活剥,你这就忘记了?”

“我被谁吞了?”绒绒吓了一跳。她只记得自己跳上了大石头,忽然眼前一黑,醒来时已在河滩上。

时雨的目光从那个一身血污的背影上移开,语带嘲讽:“我错了,你不可怜。救你的人才可怜。”

“有一天你们身陷水火,我必定也会舍身相救!”绒绒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空话。她一直在青阳君庇护之下,后来凡事有时雨替她拿主意,如今更依赖于灵鸷。除非天塌无大事,塌了也自有他们顶着。

绒绒对自己的眼力和运气深信不疑——能入她法眼者自然都是了不得的角色。他们什么都好,唯独脾气都不怎么样。

她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苦着脸去问身边最易相处的那个凡人:“我是不是很臭?”

“只是比咸鱼的味道略重,我吐过一次已习惯了。”谢臻果然十分随和。

“时雨幻境中的种种若皆是蚌精小善的记忆,那我与她应当早就见过,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绒绒拍拍脑袋,又记起一事,“灵鸷,小善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时雨淡淡道:“自然是不想让旁人知道的话。”

“哼!我问的是灵鸷。万一我能帮上忙呢?”

“你唯一能帮忙的就是闭嘴。”

“臭时雨,我才不相信你不想知道!”

“她让我回福禄镇。”灵鸷无奈地打断了他们。更无奈的是,他已对这样的聒噪处之泰然。

“我们刚离开的那个福禄镇?为什么呀?”

灵鸷回想着当时情景,蚌精对他说的是:“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杀了我,回到山那边凡人们的污浊之地,那里才是这一切的源头。记住了,你所见的皆为虚妄。不要像我一样,躲过了天劫,躲不过欺骗。”

他简要复述了蚌精的话,只是略过最后一句。

“你要找的不是朝夕之水吗?怎么又变成了福禄镇!”绒绒越听越糊涂。

时雨心中却已了然。“主人本以为能在朝夕之水中找到想要的东西。”

灵鸷没有否认。

时雨说对了。其实灵鸷真正想要的是抚生残片,以及聚合残片之法。

自混沌初开以来,孤暮山便是连接天地人神的通道,其中蕴藏着镇抚万物苍生的至宝,被尊为“圣山”。抚生是孤暮山的山心,一切力量皆来自于此。一万八千年前的众神之战起于孤暮山,相传也是源于对抚生之力的分歧。然而这一战折损了无数天神,最后以孤暮山倾倒,山心碎裂而告终。抚生残碎之后,天地清灵之气散去,众神自顾不暇,属于神的时代也逐渐终结。

第30章 抚生残片

白乌氏所镇守的元灵牢笼名为“抚生塔”,其实不过是得胜的一方天神以孤暮山之战后仅存的两块抚生残片打造而成。其余残片下落不明,连碎成了几块都不得而知。

他们凭借着那两块残片,将逆神们的元灵囚禁至今。抚生碎裂后力量大不如前,塔中戾气却与日俱增,就连不尽天火在失去了天地灵气之后也不再“无尽”。白乌氏一族苦苦支撑,一旦天火焚尽,或残片有损,后果将不堪设想。

可悲的是,曾经经历过孤暮山之战的大神们逐一归去了,抚生塔和白乌氏仿佛被遗忘在小苍山,天地间还有几人知晓白乌之困?青阳君曾是白乌氏最后的依仗,昊媖逝后,两次抚生塔裂隙都有赖他出手相助,他也因此元气大伤,闭关的时日一次比一次更长。

白乌氏孤立无援,唯有找到剩余的抚生残片才是出路。可是天帝犹在时,倾尽全力搜寻过残片的下落,始终一无所获。与抚生关联至为紧密的白乌先人也感应不到残片的存在。

自上一任大掌祝醴风执掌白乌以来,族人不再寄望于外力。剿灭震蒙氏一族是白乌氏最后一次替天行刑,此后他们断绝了与外界的往来,收起雷钺,不允许再存有与抚生残片相关的幻想,转而加深了对燎奴和天火的控制,倾注全族之力与塔中戾气相抗。

第一次听说孤暮山之战和抚生残片的时候,灵鸷就问温祈,为什么不继续寻找。温祈告诉他,或许剩余的抚生残片已随山倾而粉碎,醴风婆婆只是不愿再虚耗于镜花水月般的希望,白乌无力再等。

灵鸷与温祈一向无话不谈,他追问过:“大执事,你相信还有别的抚生残片存在吗?”

温祈说:“我信莲魄所信的。”

在莲魄心中,信与不信并不重要,她只在乎有无有用——灵鸷偷偷想过,抛开他的身份,温祈或许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说不定他曾经是信过的,否则他不会违抗醴风婆婆的命令独自在外游历多年。灵鸷和霜翀都听过族中的一些流言,温祈曾是醴风之后被寄予厚望的继任者,因着他的离经叛道,大掌祝之位才落到了行事手段与醴风一脉相承的莲魄手中。

温祈发现灵鸷对抚生残片的在意之后,从此绝口不提。然而彼时灵鸷已见过昊媖遗图,他坚信此图必有深意。与其和抚生塔困死在小苍山,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

灵鸷私离小苍山,还未出凉风坳,便被温祈拦截了下来。温祈要他回去,灵鸷不肯低头。他对温祈说,就算这次未能如愿,再禁闭他六十年,六百年,他也要再试,否则绝不甘心。

温祈当时就笑了。灵鸷很少违抗莲魄的命令,可他的固执实在与莲魄太过相像——况且,他像的又岂止是莲魄?

“趁还有机会,出去闯闯也罢。人间热闹得很,除了无休无止的责任,那里的生灵还为别的而活。世事好坏参半,善恶杂陈,聚散有时,于是方有爱憎、取舍、喜忧。你的本事在外自保足矣,不必太过拘泥,世上无不通之路,从心而动便是。你大可亲眼去看一眼江南的莲,北幽之门的雪,长安鬼市的酒也很好。”这是温祈放行前对灵鸷的叮咛。

灵鸷只喝过了鬼市的酒,别的尚无机会一一体会。不知冥冥中是否早有安排,那杯酒竟引着他一路找到了朝夕之水!

昊媖投身不尽天火前念念不忘要找回的东西,灵鸷以为那必定是对白乌一族至关重要之物,除了抚生残片,再无其它可能。而今他才知道自己活得太过天真。在将近入魔的昊媖眼中,抚生塔的重担、白乌氏一族的存亡都与她无关。她最后想要抓住的不过是一段影影绰绰的回忆。

究竟昊媖知不知道有一片抚生残片被蚌精小善吞入了腹中?灵鸷不得而知。想来多半是不知情的,青阳君不也被也蒙在了鼓里。昊媖已去,再无人知道她真正的所思所想。所幸的是灵鸷的执着并未枉费,确有抚生残片存于世间,他只是晚到了一百年。

可叹抚生残片这样的天地至宝,青阳君得之可经天纬地,白乌氏可用其修护抚生塔,落到獠奴手中,免不得要兴风作浪一番了。可小善拥有它一万八千年,只想借助它的力量将自己隐藏起来,悄悄等待一个从未属于她的元灵。

灵鸷手中还握有一把蚌壳残朽后的碎屑,如烧灼后的砂砾一般,焦黑中有熠熠珠光。他用自己常年握剑的手轻轻搓揉着那残屑,他仍未能领会“情为何物”,也无法想象“他们为何如此”。只是胸腔中好似被磨去了尖角的爪子挠了一下,疼是一点都不疼,却足以让他为之触动。

“用不用埋了?”谢臻拍拍他的肩膀。

“什么?”灵鸷不解。

“我们凡人有入土为安的说法。”

灵鸷松开手,蚌壳残屑洒落卵石缝隙之中。

“不必,她已解脱了。”

土里并非蚌精的归属。无论她在哪里,她和晏真终不可再见。

“那它们呢。”谢臻用下颌点向横陈于河滩上那些破碎的火浣鼠尸体,状似无意道:“被野狗叼到别处也甚是吓人。”

那只“领头鼠”的头颅就在灵鸷脚下不远处。它的血已干涸了,眼睛还睁着。

灵鸷点燃不尽之木,将那些尸身付之一炬。火光中有双眼睛,曾经温顺地凝视于他,是琥珀色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

“快看,刚才有只雀鸟飞过去了。”谢臻指着天空,冷不防惊叹了一声。

“哪里,在哪里?”绒绒傻乎乎地伸长了脖子,虽然她不明白一只鸟儿有什么好看的。

时雨化作雪鸮,盘旋于灵鸷身边。他本想栖在灵鸷肩上,继而想起谢臻是无法看到他幻形的。他以堂堂男子之身坐在灵鸷身上,那画面太过骇人,他想也不敢想,只得掉头飞进了乌尾岭的丛林中。

“咦,时雨为何也飞起来了。”谢臻心有余悸,“他上次飞的时候扑过来啃了我一口……”

绒绒哪里会错过这种奇事,忙缠上来追根究底。谢臻略作解释,绒绒笑得毛茸茸的尖耳朵都露了出来。这件事足够她打趣时雨五百年。

灵鸷也勾起了唇角。他并非不能领会谢臻的善意,回头朝好友笑了笑。

谢臻看似一派轻松,灵鸷却发现他气色不佳,明明火浣鼠焰气已退,他额头还是布了密密的一层汗。

“头风之症又犯了?”灵鸷诧异。自从上巳节那一回他以白乌之力为谢臻缓解了痛症,这一路上谢臻的宿疾发作得并不频繁。

“也不是,只是整个人昏沉沉的。”谢臻扶额。“大概是前夜的酒气未散,回去睡上一日便好。”

绒绒咯咯地笑:“定是思无邪的酒劲太足!”

“下回我领你们去尝我家中酿的月桂香,酒色如,如……”

“如什么?吹嘘不下去了吧!”绒绒朝谢臻做了个鬼脸,正好瞧见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福禄镇的客舍,阁楼上那间房门扉紧闭,里面半点声音也无。

绒绒在小院中走来走去,急得跟无头苍蝇似的。

“谢臻不会死了吧!怎么办,怎么办……我说过鴖羽靠不住的!”

时雨把玩着枣树上的枯枝,凭记忆幻变出琉璃色的火焰。当然,这火焰徒有天火之型而无其力。

“嚷什么,唯恐灵鸷听不见吗!”时雨笑得讥诮,“你不是已找来了镇上的名医为他诊治?”

绒绒哭丧着脸说:“他是凡人,想要救命总要试一试凡人的法子。那白胡子老头说了好些我听不懂的话,什么‘真阴亏损,火不归源,经脉暴盈’……我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支支吾吾半天,竟让我及时准备后事。”

时雨默默无言。绒绒接着说:“别看谢臻长得公子哥儿似的,他习武的路子惯以刚猛见长。我听灵鸷提到,谢臻昨夜一鞭子抽走了偷袭的大老鼠,想来力道不轻。会不会鴖羽只能保他不觉炎热,但不尽天火已伤了他心脉,再加上情急下全力一击,所以才成了这副模样!”

今日的福禄镇客舍热闹得很,新住店的客商们忙于装卸货物,一个个急匆匆地穿行于时雨和绒绒的身影之间,驼铃声、牲畜嘶鸣、夹杂了各色口音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绒绒更是焦躁不安,鼓着腮帮想要吹灭时雨手中的火,却被那火中冒出来的一只血淋淋的鼠头唬得腿软。

“别玩了!你是没看到谢臻倒地时灵鸷的脸色,万一……倒是拿个主意呀,你不会真盼着他死吧!”

“死就死,凡人的生老病死本是寻常,有什么大不了。”时雨的眼睛冷如寒潭。“你与他才认识多少时日,几时轮到你着急了。你也看上了他不成?”

第31章 莲叶田田

绒绒被惹恼了,跺脚道:“我就是不想他死!凡人又怎样,他比你好太多太多,难怪灵鸷在意他远甚于你!”

她说完便消失不见。

时雨仿佛过了一会才听清了绒绒的话,哼了一声:“荒谬!”燃烧着的枣树枝被他握灭于手心。

黄昏时,谢臻醒了过来。他面上仍呈现出异样的淡白色,嘴唇焦枯,两腮却有微红。

其实从昨日起他就有些不太对劲,从乌尾岭下来后,除去那大显神威的一鞭子,他整个人都恹恹的,短气懒言,能不动就不动。只不过他好端端的时候也很是惫懒,所以灵鸷并未往深处想。

“看来我没死啊。”谢臻垂危之即有过短暂的意识,隐约听见了绒绒和大夫的对话。他吃力地对灵鸷说:“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是你还是那位神医?”

“我。”

“既然最后还是靠你出手,何必让那老头用针把我扎得像只刺猬?”

他已开始说这些废话,想来一时无虞。原本坐在床沿的灵鸷起身走到一侧,抖开箱笼上的一身血衣看了许久。

“那是什么?”谢臻的脖子转到了极限。

“我昨日穿的衣袍。”灵鸷话中有失落之意,“新的,才换上没几日。”

他终于知道为何族人们喜着玄衣,好衣裳都不耐血污。

“这身行头一眼看去便很富贵,可惜了。”

“你昨天倒地之时,那口血也喷到了我身上。”

谢臻气若游丝道:“兄弟如手足,看在你的‘手足’差点丢掉性命的份上,衣服就不要太计较了。”

灵鸷闻言回头,“你的命丢不了!”

“为什么?”

“你已在我面前死过了一回。”

小苍山下的草房中,灵鸷静静守着前世的他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的阿无儿阳寿已尽,灵鸷无能为力,但是他痛恨那种无力感。

“若你我情谊长存,我还会在你面前死去很多回。”谢臻笑了笑,“我与仙法无缘,你们那些起死回生之术也派不上用场。救我是不是费了一番力气?其实你大可不必……”

灵鸷打断了谢臻的话,“绒绒说得对,一个凡人不该如此厌世。”

“你跟绒绒说,下次切不可病急乱投医。浪费钱财事小,我被针扎和放血的地方现在还疼!”

“闭嘴吧。”

……

谢臻终于不再说话了,疲惫地阖上眼。灵鸷拿起他枕畔的长生,一圈圈卷缠在手中。长生握把上的两行刻痕历历在目,皆是前世过往。从前他俩比试武艺,谁输了就在自己那侧划上一道印记。灵鸷唯一输给阿无儿的那次,其实是他故意相让。

时雨早已料到,所以他曾“好心”地提议:反正谢臻再也不能打败灵鸷,不如换种玩法——谢臻每死一次,就在上面添上一道。

那个孽障总是不断地提醒着灵鸷,他和谢臻不是一路。鞭子能“长生”,人却不行。灵鸷本不放在心上,事到临到他才发现,自己反而是勘不破生死的那个,竟落得要谢臻插科打诨来宽慰于他。也说不清这到底对谁更为残忍。

“想不到沾上了那古怪的火,长生还能丝毫无损。”谢臻忍不住又嘱咐了一句:“日后我若再入轮回,你且替我好好收着它。”

“空心树枝是至刚至柔之物,有流水之韧,金石之坚,能百炼不伤。长生以它鞣制而成,岂止不畏天火。”灵鸷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抽出伞中剑在鞭子上一抹,果然只留下淡淡痕迹。

“哎哎,别呀……”谢臻心疼得垂死病中惊坐起。

灵鸷将谢臻按回枕上,“小苍山遍野皆是此物,纵然毁去,我为你重做便是。”

谢臻讨回长生,放在灵鸷够不着的地方,转念一想,又质疑道:“这空心树既如此坚韧,你们怎能将它采下?”

“空心树身形似松柏,枝如蒲柳,三百岁方有花期。开花它前与寻常草木无异,美则美矣,却无用途。唯有将树心掏空,方能无坚不摧。我族人会在花期之时挖出长熟的树心,七日之后整棵树逐渐失去颜色,从此水火利刃难伤。这七日便是最佳的采集时机。”

刚才起身那一下让谢臻有些脱力,他听了灵鸷的解释,叹道:“东西是好东西,只是听来十分残忍!”

“此树有花无果,花期极短,有时一夜之间皆付凋零。若不能在花期过去前掏出树心,迟早也会枯萎而死。”

“去心方能长活……有意思!这么说来,你族人岂不是坐拥无数好鞭子。”

“白乌人善用鞭的不多,有人用以制作弓弦,也可编制器物。空心树心丰美多汁,煎之可以服用。”

“能使人长生不老?”

“不能……但可令人心生欢喜。”

“这有何用?”谢臻显得有些失望,心生欢喜,一壶浊酒即可。

灵鸷说:“对白乌人而言,这比长生不老有用。”

“也是,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此妙物,可惜无缘亲眼所见。”

“如非赶上花期,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没什么好看的。”

谢臻笑问:“在你们这些家伙的眼中可还有稀罕之物?”

“我还未见过莲花。”

“什么花?”。

“也未见过莲叶。”

这下谢臻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忍俊不禁:“我家中便有一方莲池,等此行事了,你随我去看个够……只是我父母年事已高,受不住惊吓,你们勿要变幻出什么奇怪之物就是。”

灵鸷点头笑了笑。

谢臻体力不支,强撑了一会,终究昏沉睡去了。灵鸷将门掩上,回头看见在门外静候已久的时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