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全桌的主位,与她隔着最远的距离。

她不禁抬眼看过去。

暖色的灯光落在男人身侧,那是一张她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面孔。而他刚刚摁熄了烟蒂,这时也正看着她,眸光幽深沉峻,似乎是在审视着什么。

一杯红酒,虽然已经远超过她的酒量,但她也知道不能再得寸进尺了。

她索性一咬牙,起身端起酒杯,遥遥地问:“不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萧川。”男人神色淡淡地说。

她抿嘴微笑:“萧先生,我敬您。”说完闭上眼睛,真的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酒。

她向来都是这样,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便不会拖泥带水。

可是酸涩的液体滑进喉咙,实在是难喝极了,却又不得不皱眉强忍住,末了她捂着嘴巴强咽下最后一口,才慢慢坐下来。

酒精的作用来得很快,仿佛有一团火,从胃里一路向上烧着,烧过喉咙,直到脸颊。她的皮肤白皙清透,于是那抹绯红色浮在上面便愈加明显。

就连眼睛里都仿佛涌上一层水光,她就隔着那潋滟的水光去看对面那人,发现他正坐在主位上微微晃动。后来她才知道,其实是自己的眼睛在晃,她看着周遭的一切,都像是在浮动的。

耳边隐约有人在说话,但她听不太清楚。因为很快就开始头晕,那些交谈声都化成低沉的嗡嗡声,像是被人拿着变音器,放缓了语速降低了声调,却又像是隔着千重万重的屏障,所以一句都听不清。

她稍缓了缓,才紧抿着嘴唇,勉强自己站起来。也许是自己的样子不太正常,身旁适时地伸过一只手,轻轻扶住了她。

在那样的情况下,她根本顾不上更多,踩着虚浮的脚步冲向卫生间,然后尽数吐了出来。

吐完立刻觉得好多了,她这才发现,一直扶着自己的是当时在场的唯一女性。对方很年轻,却又有一种妩媚的气质,从她艳光四射的眉梢眼角里透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她叫林妙。

林妙递了纸巾给她,问:“好些了吗?”

她既感激又有些羞愧,说:“谢谢。”

“不客气。像这样的场合,以后习惯就好。”

两人明明差不多的年纪,可林妙对她说话的口吻,倒像是将她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女学生。

之后他们果然都没再让她喝酒,直到饭局结束,沈郁经过她身旁时问了句:“没事吧?”

她摇摇头,其实胃里仿佛被掏空了一般,人也晕乎乎的,走在绵软厚实的地毯上,每一步却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沂市已经入秋,晚风打着旋儿卷起落叶和看不见的细尘,风吹在身上,其实是有些凉的。

她刚吐过,酒意还没退掉,站在四合院的院墙外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

院外狭窄的胡同里停着好几辆车,此时车灯全都一一亮起来。

沈郁侧头看她一眼,忽然对站在另一旁的人说:“哥,我一会儿还有事,让秦淮坐你的车走吧。”

她似乎听见那人低低地应了声,又似乎他什么都没说,其实她整个人都是晕的,甚至不知道沈郁在同谁讲话。就只见沈郁又转头吩咐她:“回家后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可以迟点去上班。”

她感激地说:“谢谢沈总。”

始终候在路边的那些车陆续开到门口来,最前面的那辆黑色轿车堪堪在她面前停稳。

沈郁往旁边让了一步,她这才看清他旁边站着的是谁。

院门外伫立着两盏路灯,昏黄的光照在萧川身上,他穿着深色风衣和长裤,整个人在暧昧不明的夜色中显得更加修长挺拔。他似乎看了她一眼,才率先上前拉开后座的车门,说:“走吧。”

她怔了怔,抬眼接触到他的目光,这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他是在跟自己说话啊。

车厢里十分宽敞,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真皮气味,关上窗,便像是与外界隔绝了一般,静谧得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她端坐在后座的一侧,透过车窗,正好看见林妙就站在外头。虽然今晚只是初见,但她十分感激林妙在关键时刻伸出的援手,于是想同林妙道声再见。

她不好意思擅自降下车窗,便只是隔窗挥了挥手。因为光线足够,角度又正好,她本以为林妙能看见,没想到,林妙并没有在看她。

身姿娉婷的林妙立在灯光下,目光越过她,幽幽地落在了车内另一个人的身上。

她愣了一下,像是瞬间发现了一个秘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正好对上一道又深又沉的视线。

“可以走了吗?”萧川对外头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只是在问她。

或许是因为车厢里太安静,又或许是因为两个人近在咫尺,他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清冽,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磁性,化在空气中,让她的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热。

她抿着嘴唇,讪讪地收回打招呼的手。

那时候,她一个人租住在旧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

那一带多半街道狭窄,路边的旧楼虽然都不高,但却像是火柴盒子般排得密密麻麻,到了夜晚连路灯也都显得昏暗不堪,放眼望去,所有景致似乎都长得一模一样。

萧川的司机显然很少到这种地方,一时认不得路,而她喝了酒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大脑反应慢了半拍,坐在后座视线又不好,有好几回都指错了路,夜深人静,豪华轿车便在那旧城区里来回打转。

她抚着发烫的脸颊,不得不对司机说了好几次抱歉。幸亏司机脾气好,反而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的,我再开慢一点,你仔细看着路。”

可是再慢也没用,她觉得自己已经被绕晕了,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马路,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

结果,这一路上都没说过话的萧川,这时候才忽然开口问:“你也不认路吗?”

他的语气很淡,仿佛漫不经心,可是她本来就在着急,这下子只怀疑他是在嘲讽自己,不由得又羞又恼。

他是终于耗光了耐心,开始嫌她浪费时间了吗?

她怀疑自己是真的醉了,才会一口气顺不过来,有失礼貌地朝他睨去一眼,赌气说:“那麻烦让我在路边下车,我自己走回去或许会更快。”

可他看了看她,根本不为所动,仍旧问得云淡风轻:“自己走路就能认得路了?”

“至少不会再耽误你的时间呀。”她挑了挑眉回答,又在心中补上一句:也不用再被人嫌弃埋怨了。

没想到他却只是轻笑了一声,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修长的手指搁在腿上慢慢叩了两下,淡淡地说:“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不赶时间。”

真的假的?

这么说来,刚才他并不是在讽刺她喽?

她忍不住侧过头仔细打量他。车外偶尔闪过的光缓慢地划过那道挺直的鼻梁,反倒令他脸上的表情更加晦暗不明。她看了半天,也无从判断他到底是不是对自己不耐烦了。结果司机适时地出声提醒道:“秦小姐,你看看是不是从前面这条路进去?”

她连忙转过头,歪向座椅中间的空隙去看前方。不远处的那个十字路口向右边拐进去,果然就是自己的住处了。

终于找到了,她心中一喜,忙伸手指明方向,说:“对,前面右拐!”

可是话音刚落,一辆速度极快的车子就从后面超上来,紧贴着他们的车边擦了过去。幸好司机反应快,迅速地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不期然地猛地一晃。她原本就歪着,这时更是重心不稳,顺着惯性就向旁边倒去。

她下意识地惊呼一声,结果肩膀和手臂就被人不轻不重地扶住了。她整个人就这样半倒在萧川的怀里,抬起头,正迎上那双乌沉深秀的眼睛。

这样近的距离,她发现这个男人的眼睛仿佛有种强大的力量,像是晦暗莫测的旋涡,能将人牢牢地吸进去。她仿佛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就那样映在他的眼底,而鼻端拂过的是他身上古龙水的气味。那是一种类似檀香的味道,宁远幽深,却若有若无。

这明明是一种能镇定人心的气味,可她的心偏偏在瞬间加速狂跳起来。

或许是车厢里太过安静,她甚至觉得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像是有力而杂乱的重锤一下下砸在胸腔上,令呼吸都变得凌乱失序。

而萧川也微微低下头看她,车外的光影交织,划过他清俊的眉眼。他将薄唇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似乎是觉得她有趣,语气平淡地说:“别人受到惊吓时都面无血色,怎么你的脸反倒这么红?”

她愣了一下,强行调整心跳和呼吸,然后才一本正经地解释:“您忘了,我刚才敬了您一满杯的红酒。”然后她便不再去看他的反应,兀自抬手拉住前座的椅背撑起身体,顺便脱离了他的怀抱。

直到很久之后的某天,她才终于跟他承认:“你那天晚上看见我脸红了,其实并不是因为我喝了酒,也不是因为我被你吸引,而是因为我紧张……我很紧张,因为我发现你对我似乎很感兴趣,而我终于可以接近你!”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在一起从头到尾都不是真心的了?”他的嘴角沉了下来,声音里也仿佛凝结着万年寒冰。

“是的。”她一字一顿,带着轻微却又明显的讥诮,她明知他正处在怒意爆发的边缘,居然还能露出一抹笑容,“我和你在一起,从来都是有目的的。想不到,你这种人也会要真心?好啊,那我可以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从林妙的身上或许可以找到真心。”

他静了一会儿,却怒极反笑:“这种事情不需要你来提醒。你都已经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想着为别人牵线铺路,可真是难为你了。”

她听出他的嘲讽和不屑,仍旧毫无畏惧地迎向他:“自身难保?请问你想怎么对待我?”

他的目光晦暗不定,最后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转过身大步离去。

第20章 8

时光明明已经向前迈出了很远,然而仿佛又兜兜转转,仅在周围转了个圈,如今又回到原地。

后来的那一场死里逃生,让南谨感觉恍若隔世,可是即便如此,她还是记得林妙对萧川的特殊感情。所以当几日之后,余思承打电话约她吃饭的时候,她多留了个心,问:“就你和我单独吃饭吗?”

她担心林妙也在场。女人的直觉往往最准,她怕林妙在自己身上找到昔日秦淮的影子。

余思承在电话那头开玩笑说:“你想叫谁一起来就叫谁呗。当然,我私心里是希望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难得南大律师肯赏脸,正好我们再详细聊聊案子的事。”

南谨听他这样的口气,倒是放心了些,便答应下来。

结果没想到,等她抵达餐厅包厢时,赫然发现林妙竟然在场。

余思承一脸无辜地解释:“林妙听说我今天请你吃饭,主动提出要参加,就当是为了那晚的事赔礼道歉。”

南谨只好说:“没关系,又没真的受伤。”

“今天这餐我请客,”林妙冲她笑笑,“余思承就算作陪的。”

余思承摇头失笑:“明明是我把南谨约出来的,怎么我反倒成了配角了?”

“让这样一个大美女和你单独吃饭,我还不放心呢。”林妙睨他一眼,又招呼南谨在自己身旁坐下来,似笑非笑地提醒道,“你千万要当心这个人。”

南谨只装作不明白,说:“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对啊,本来就只是朋友。”余思承附和着,亲自给二位女士倒了茶,这才坐下笑着说,“那么看在朋友的分儿上,我的那个案子,你能不能考虑接下来?”

就事论事,南谨倒真觉得这案子有得一打,只是她心中顾及的是另一层关系,终究不想与他们牵扯过多。

余思承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看她的神色就猜到七八分,只是暂时不清楚她犹豫的原因是什么。于是也不打算急于一时,转头吩咐侍者上菜,准备边吃边聊。

饭局进行到一半,门被人推开。

随着侍者轻声细语的一句“萧先生,您好”,一道清俊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余思承似乎一点也不诧异,只是起身叫了句:“哥。”

林妙却意外地挑了挑眉,也立刻跟着站起来。

餐桌边就只有南谨一个人仍旧坐着,她诧异地抬眼看向来人,结果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她紧抿唇角,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就只见对方在对面随意地落了座,幽深的眼睛望过来,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来迟了。”

可是,谁说过他今天也会来?

南谨下意识地扭头去看余思承,余思承却仿佛察觉不到她探询的目光,只是继续聊着手下的那宗杀人案。

今天这场饭局简直就是个鸿门宴。

南谨没办法,只得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尽量忽略那位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

幸好“不速之客”全程几乎都没出过声,而且自从他来了之后,林妙也好像突然失了声,整个人变得异常沉默,低眉垂眸,鲜少再开口。

南谨思忖再三,最后终于表示:“我可以接这个案子。”

余思承十分高兴,以茶代酒敬她。

南谨淡笑了一声:“我明天就会让人去办理手续,再把相关材料调阅出来看看再说。不过,目前我也只能说,一切会尽力而为。”

“这样就够了。”余思承显然对她信心十足。

饭毕,四人离开餐厅。

余思承将钥匙扔给泊车小弟,又很顺口地问:“南律师开车了吗?”

南谨说:“我打车回去。”

城市里正是华灯初上。

今天他们开饭早,席间又没有人喝酒,结束的时候交通高峰还没过去。马路上无数车灯汇成一片光的海洋,那些车子仿佛就是一只只小舢板,在海面上缓慢地漂浮向前。

这个时间几乎打不到车,余思承也想到了,只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身旁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说道:“老五你送林妙回去,我送南律师。”

余思承倒是没有任何异议,于是冲着南谨潇洒地摆摆手:“那南律师,咱们回见了,随时保持联络。”

南谨嘴唇微动,甚至没有发表意见的机会,就见余思承登上他那辆高大的路虎,带着林妙扬长而去。

只是林妙在临上车之前,倒是回过身来瞥了一眼。

那一眼,让南谨觉得异常熟悉,就如同许多年前,她第一次坐上萧川的车时,林妙也是这样看她的。

一切都好像做梦一般。

时光明明已经向前迈出了很远,然而仿佛又兜兜转转,仅在周围转了个圈,如今又回到原地。

想不到,晚上竟然是萧川亲自开车,南谨只好跟着坐进副驾驶座。

他的车已经换了,不再是从前那辆,可他开车的习惯并没有变。

车里没有音乐,也没有广播,夏季车内空调恒定在十九度,冷气从风口无声地吹出来,落在皮肤上隐隐生寒。

大概是体质的关系,南谨从小就怕冷,以前坐进他的车里,第一件事便是去调高空调温度。如今当然不能再这样做,南谨下意识地环抱住手臂,又用眼角余光瞥向左侧,只见萧川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极专注地在开车。

前方堵成一团,每辆车都在以极缓慢的时速向前移动。

南谨望着窗外,刹那间有些恍惚,仿佛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而她就这样被禁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漂漂浮浮,最终不知会被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