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川紧抿着薄唇,终于在床边半蹲下来,与孩子平视。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张稚气可爱的脸,想从眉眼和神韵中找出熟悉的痕迹。

有那样的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冰封住了,身体四肢像是没有了知觉,就只剩下心脏在左边胸口一下又一下地急速跳动。心跳声是那样空茫、空洞,带着骇人的回响。但是很快,浑身的血液又仿佛极速加热沸腾起来,飞快地冲入四肢百骸,让他整个人重新活了过来。

他看着病床上的孩子。其实根本不需要费力去寻找,只要稍稍认真看一眼,就能知道这孩子长得像谁。

除了与他极为相似之外,安安的眉宇间还带着几分特殊的神韵。那是一种清澄而又灵动的神态,和年龄无关,与他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秦淮几乎一模一样。

安安见这个陌生的叔叔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却许久都不说话,不禁有点迷惑,他嘟着小嘴问:“叔叔,你还要玩变形金刚吗?”

“不了。”萧川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又揉了揉他头顶的软发,“腿疼吗?”

安安点点头,可随即忽又重重地摇头:“妈妈说了,男子汉不能怕疼。”

萧川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些,鼓励道:“妈妈说得对,男子汉要坚强。”

“所以我不怕疼!”

“真乖。”

夕阳已经渐渐沉没下去,窗边那抹金沙般的余晖即将淡得失去踪影。萧川抬腕看了看时间,在他起身前,伸出右手摊开在安安面前。

他还没说话,倒是安安的眼睛一亮,主动问:“是要击掌约定吗?”

“对,你怎么知道?”萧川笑道。

“是杨叔叔教我的。他说击掌约定的事,就不能骗人,也不能反悔。”

萧川仍是笑:“是的。所以我们现在击掌,不要告诉任何人你今天见过我。好吗?”

安安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不能说,但还是点点头:“好吧。”

第20章 17

她用了漫长的时间去爱他,也用了漫长的时间去恨他。她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将自己几乎所有的感情,全都花在了同一个男人身上。

江宁的深秋比沂市来得早。

太阳落山后,景物似乎都褪成深深浅浅的灰色。路灯还没点亮,路边高大的树木落了满地的枯叶,沉沉暮色显得更加萧瑟。

秋风吹动萧川的风衣,他走出医院大门,脚步没停,迅速坐上了等候在一旁的黑色轿车。

车子一路向南,朝着沂市的方向。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上了高速路,便如同汇入一条弯曲但平顺的河流。

常昊亲自开车,车子行驶得又快又稳。夜间的高速路上尽是缓慢前行的大货车,他们的车子从一辆又一辆货车旁边穿梭而过,带来隐约的风声和呼啸声。

萧川自从上车之后就始终没说过话。常昊从后视镜里瞥过去,只见他并没有睡觉,仅是那样沉默无声地坐着,似乎陷入了漫长而无边际的思考中。

常昊不敢打扰他,连手机都调成了振动,但期间还是用蓝牙耳机接了一通电话。

是负责保护南谨的人打来的,向他汇报:“她现在还没回家。”

此时已经接近午夜,返回沂市的路程还剩下一半。

常昊问:“去哪儿了?”

“应该是招待一个客户。傍晚下班的时候,她和几个人一起搭车去吃饭,饭后又去唱歌了。”

常昊“嗯”了一声:“应该没什么事。你们继续远远地盯着就好。”

“可是我刚才看到她的同伴们都已经结束回去了,唯独没有看见她。”那手下停了停,才又说:“他们唱歌的地方是妙姐的场子。我们不太方便就这么直接进去找人。”

常昊皱皱眉,一时没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沉冽清醒的声音从车座后排传过来:“怎么回事?”

常昊知道他没睡着,于是掐断通话,将事情简要地叙述了一遍,又问:“要不要让人现在就进去找找?”

“你给林妙打电话。”

萧川说得十分简洁,但常昊立刻会意,马上拨通了林妙的电话。

“听说南谨在你那里,萧先生说,请你帮忙照顾好她。”

林妙那边的环境很安静,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清晰无比,带着清脆娇媚的笑意,回应道:“放心好了,她现在就和我在一起呢。”

这倒是让常昊没想到,他怔了一下才重新确认:“南谨和你在一起?”

“是的,她喝醉了。”

林妙收了线,将手机随手扔在桌上,这才转过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躺在大床上的女人。

其实南谨并不是喝醉了。林妙有经验,这一看就不是醉酒的状态,而是被人在酒中掺了迷药。所以此刻,南谨已经陷入了无意识的昏睡中。

林妙觉得可笑,这个女人明明是她潜在的敌人和对手,她却不得不出手去救她。

当KTV的领班跑来向她汇报的时候,其实她根本不想插手去管。毕竟类似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这种混乱的场合里,每天的客人不计其数,怀着鬼胎的人比比皆是,作为女人,除了多加提防几乎别无他法。

她吩咐领班,找个借口将那间包厢的客人尽快清出去,只要不在她的地盘上出事,一切就都与她无关。

领班立刻照做。可是没过几分钟,又迅速回来报告,说是那位被下了药的女客看样子还没有完全迷糊,说什么都不肯跟她的同伴一起离开,正在包厢里挣扎吵闹。领班担心再这样下去,真会闹出事来。

林妙最近心情本就不太好,不免朝领班瞪去一眼:“这种事你来跟我说做什么?难道现在要去报警吗?那我们的生意还做不做了?”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吧。要是处理不好,你明天也别来上班了。”

领班被她这样一骂,一时倒不敢吭声了,但仍戳在那里没走。

林妙皱起眉:“你还不出去?”

领班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说:“那名女客人好像是个律师。我是担心,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她回头会不会找咱们麻烦?”

也幸亏他这样提醒了,林妙才会亲自前去察看。万万没料到,领班口中的女客人,竟然会是南谨。

她只是想,南谨不能在她的场子里出事。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个女人,甚至始终对她怀有敌意,可也不能让南谨在这里发生任何一点意外。倘若南谨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半点损伤,恐怕萧川都不会饶过她。

所以此时此刻,南谨昏睡在位于KTV顶层的私人休息室里。

这间休息室是林妙的,床也是林妙的,甚至因为她的衣服弄脏了,林妙不得不拿出一套自己的睡衣,让她暂时穿着。

林妙从楼下叫来两个女服务生,让她们帮南谨换衣服,而她自己始终环抱着双手,冷冷地站在一旁。

南谨的上衣被脱下来,露出玲珑匀称的身体。林妙根本不想看,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就只听见其中一个女服务生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林妙微一皱眉,不由得上前两步察看,却也不禁怔了怔。

南谨就像一个无意识的木偶,紧紧闭着眼睛,被半扶半抱起来,任由两个女服务生摆布。而她原本应是曼妙光洁的背部,却意外地有许多道浅褐色的疤痕纵横交错。

林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这些应该都是多年前的旧伤疤,而直到现在仍旧还在,说明当时伤得可不轻。

“帮她把衣服穿好。”林妙吩咐。

两个年轻女孩的手脚十分麻利,替南谨换上睡衣后,就默默地退了出去。

林妙却依旧站在床边,她伸出一根手指,再度将南谨腰侧的衣摆向上掀开来。

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会留下这样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疤?

看这些疤痕,像是烧伤,又像是割裂伤,又或者二者都有,所以才会这样凌乱无序地遍布在南谨的腰背上。

林妙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才扔下南谨转身离开。

当休息室的房门被人敲响的时候,是第二天凌晨四点。

林妙很快就从浅眠中清醒过来,脸上兀自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然后起身开门。

果然不出她所料,敲门的是常昊,而站在常昊身后的,则是那个她最熟悉不过的清俊的身影。

她只听说他们昨天去了别的城市,没想到为了一个南谨,竟然会连夜赶回来,天还没亮便到她这里来要人。

想到这里,林妙不禁笑了,微微歪着头看向那个气息冷峻的男人:“怎么这么急?人在我这里,你还不放心吗?”说着侧身让开一条路。萧川没说话,他的目光甚至只在她的身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便径直从她身前越过,走向屋子中央的大床。

药效和酒力都还没过去,南谨仍在沉睡。他低头看了看她,将拎在手上的长风衣搭在她身上,然后亲自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他的身材高大修长,而她安静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身上盖着宽大的衣服,仿佛一只受尽呵护和宠爱的小动物,显得尤其单薄纤秀。

天花板上的灯光照下来,将二人交叠的影子映在厚重的地毯上。

林妙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样将南谨带走。

她的胸口不可遏止地急促上下起伏着,整个人都处于错愕和震惊中。

原来外界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他是真的这样爱惜南谨。

她以前听到那些传言,尚且觉得受不了,如今被她亲眼见到,更是犹如晴天霹雳。花,霏,雪,整,理

他为了南谨,不惜风尘仆仆连夜赶回来,脸上明明还带着倦色。

他抱着南谨,用如此亲昵的姿态,仿佛丝毫不避讳旁人的注视和眼光。

他这样将南谨抱出去,恐怕天一亮,整个沂市便都会知道,南谨是他萧川的女人。

林妙怔怔地站在门边,竟一句话都说出不来,她无法像刚开门时那样有意调侃玩笑,甚至连一句平常的“再见”都说不出来。

常昊跟在萧川身后一起离开了。

顶层的走廊很快变得空空荡荡。林妙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呆立了多久,直到觉得冷,这才意识到有风从走廊尽头的通气窗中灌进来,而她也只披着一条单薄的丝质晨褛,此刻已被冻得瑟瑟发抖。

过了中午南谨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只觉得头疼欲裂。她用手按住额头,一时之间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耳边就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南小姐,您醒啦。”

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辨认出那是萧川家的用人在说话。

可是,她为什么会在萧川的房子里?

她吃力地撑起身体,想要努力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记忆里一片空白,最后仅仅停留在和客户一起吃饭的画面上。

“你觉得怎么样?”这时候,门边突然传来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她下意识地顺着望过去,又揉了揉太阳穴:“头疼。”

萧川示意用人先出去,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走到床边。他看着她,幽深的眼神里仿佛带着些许不悦,于是连声音都变得更加冷淡:“你经常干这么危险的事吗?”

南谨一时反应不过来,怔怔地反问:“你什么意思?”

“和不熟悉的人去KTV喝酒,被人在杯子里下了迷药。”

她终于想起来了。

昨晚那杯酒,她原本就是硬着头皮喝下去的,结果喝完没多久便觉得不对劲,头重脚轻的感觉来得实在太快了。

当时眼前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晃,晃得她更加头晕了,而且眼皮沉得仿佛有千钧重,她很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然后……然后似乎有人来拉她,有温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她的脸边和脖颈边,令她觉得反胃欲呕。

她哪里也不想去,更加不想跟任何人走。其实当时她的意识还没完全丧失掉,所以才会隐隐觉出危机。

“是你救了我?”话说出口,南谨就觉得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果然,萧川的脸色愈加沉了几分。

他没有回答她。

而事实上,他只是在后怕。

在从江宁赶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倘若昨天晚上她选在了别的地方,倘若没有任何人在场为她提供保护和援手,是不是他就要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到伤害?

她将受伤,而他将再度无能为力。

他这辈子几乎没有害怕过任何事,可是一想到这些,他竟然会觉得后怕。

“我建议你先去洗个澡,然后下楼吃饭。”他不动声色地收敛了情绪,淡淡地说。

“知道了。”南谨难得地顺从他的意见,乖乖地下了床。

因为没什么胃口,她午餐吃得很少。吃完之后问萧川:“能不能麻烦你找人送我回去?”

萧川放下筷子瞥她一眼:“等一下,我还有事和你说。”

“说什么?”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

“你不用这样。”萧川的神色很淡,再度打量了她一眼,善意地提醒道:“再说,难道你打算穿着睡衣出门?”

她这才反应过来,身上穿着的还是一套陌生的女式睡衣。刚才洗澡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也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衣服,又是谁替她换上的。而且,这还是意大利一个十分奢华的内衣品牌,想来它的女主人是个非常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可是她之前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任何女性留下的生活痕迹。

“谢谢你借衣服给我。”她只能这么说。

萧川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这不是我的睡衣,我也没有异装癖。”

“但我看这也不像是新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