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之恨指指他的脸,“你不疼吗?全都肿了。”他那张脸就像是被抹上了不均匀的青紫色,嘴角还有几丝干涸的血迹,随着他说话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浮动,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嘶…”沈继谦扯扯嘴角,这才发现确实疼得很。开始时他只顾着打架,后来又忙着逃跑,哪里顾得上自己受没受伤。现在被莫之恨一说,方知道自己的脸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

“疼就别动了。”莫之恨拉下他的手,掏出一方绣帕沾了点儿地上的雪轻柔地替他擦试着嘴角。“你长这么大肯定没打过架,方才很疼吧?”

“那你一定经常打架,”沈继谦边哼哼边道:“你方才那样子,就是大人们瞧见了,也得绕路走。”

莫之恨又是甜甜一笑,两个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可爱至极。沈继谦挑挑眉,揶揄道:“你也会笑的吗?”

“我为什么不会?”莫之恨反问。

沈继谦摇摇头,“第一次在小溪里救了你,结果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把我当仇人;第二次就是方才向你买东西,你又扭扭捏捏的。要是不打这一架,我还真不知道你这么爽朗,当然,更不知道你这么能打。如若女子也能去考武状元,你一定能高中。”

莫之恨点点头,将绣帕收回袖中放好,这才慢条斯理道:“虽然你是男子,但你一定不要去考武状元。”

“为什么?”

莫之恨抬眼看他,神情无比认真。“你会被打死。”

沈继谦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莫之恨也跟着他笑了起来。她似乎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又或者说,她从来都没有这样放肆地大声笑过。她的人生就像一直都生活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而今老天爷终于可怜她,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还洒落了满室阳光。

只不过…莫之恨从不相信太过美好的东西,如果太美好,要么就是她在做梦,要么就是老天爷在耍她。可是这一次,她希望就算是梦,也可以长久一点。

一阵风吹过,数片腊梅花瓣儿轻轻渺渺地从他们身边飘过,而花朵的芬芳则弥留了许久。他们方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左前方是一片梅园,各种各样的梅花次地绽放,日寒红、莲湖粉、金钱绿萼、紫帝白、青芝玉蝶…缤纷夺目绚烂了人眼;右前方是一条蜿蜒小道,两旁种着高高的梧桐,虽然如今枝叶凋零,但却不难想象盛夏时节满树葱茏的景象。

莫之恨不禁看得有些痴了,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何曾有过这样的美景。那树树梅花,那蜿蜒小道上翩然起舞的仙女…仙女?莫之恨一怔,揉了揉眼睛,证实不是自己的幻觉。

那儿确实有个小姑娘在翩翩起舞,她穿了件火红色的罩裙,外披银白色披风,一头海藻般浓密的头发毫无束缚地在风中飞扬。她就像是凤凰一样光彩耀人,凤栖梧,凤栖梧,说的大概就是眼前的景象。

那女孩儿飞舞着向他们靠近,莫之恨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她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的样子,却有着惊人之姿,眉如远山,目似星辰,唇若点樱,娇俏的不像话。

真美的女孩儿,莫之恨满心欢喜地向沈继谦看去,却刹那跌落谷底。她看见了沈继谦望着那女孩儿的眼神,只那一眼,她就输了一辈子。

小姑娘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却丝毫不怕生,笑道:“你们是谁呀?怎么会在我家院子门口。”

“你家院子?”沈继谦指了指那梅林,“那是你家的?”

“是啊,”小姑娘点点头,回头看了看那条小路。“沿着那条路走进去,就是我们唐家庄了。”

原来是她。莫之恨低下头去,心里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南沈北唐,这是长乐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两大家族。沈氏一族虽然更加富裕,但唐氏是皇商,做的全都是皇宫里的生意,与之打交道的也莫不都是官场上的人。所以,这两户人家的势力在长乐城里可以说是不相上下。

眼前这位姑娘,应该就是唐老爷最小的女儿——唐婉。她与沈继谦…也算门当户对。

沈继谦显然也知道了她的身份,颇有些兴奋。“你就是唐婉对不对?我爹时常提到你,总是叨叨着你有多好多好,恨不得你是他的女儿。”

“你爹?”唐婉也不笨,稍稍一想就明白了过来。“你是沈伯伯的公子吗?”

沈继谦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像个小大人般向唐婉施了一礼。“在下沈继谦,向唐姑娘问好了。”

“你真有意思。”唐婉虽这么说着,却也欠了欠身,显示了她良好的教养。“你的脸上怎么了?还有你的衣服也扯烂了,你和人打架了吗?”

“我不是,我…我从来不打架的。”沈继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急于否认,但他就是不想给唐婉留下不好的印象,一点都不要。

“他是帮我。”莫之恨怎么会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本就比寻常女孩子早熟,心思又那么细腻,沈继谦的心意她一眼就看出来了。手脚并用地站了起来,莫之恨对唐婉浅浅笑了笑。“唐姑娘,沈少爷一向温文尔雅,若不是今日看到我被人欺负,绝不会和人打作一团。”

唐婉笑弯了眼睛,“会打架也没什么不好呀,我三哥说,会打架的男孩儿身体更好,所以小时候他总是瞒着我娘更别人打架。”

还真是会找借口的主,也大概只有唐婉会相信她那个三哥说的话了。不过她本就是金镶玉,又何尝懂得世间种种繁杂。

“小姐!小姐!”

莫之恨循声望去,那条小道上两三个婆子正急急忙忙向这边走来,想来是小姐不见了,即刻出来寻了。

那几人很快走到他们身边,其中一人戒备地将唐婉往后拉了几步,蹙眉道:“小姐怎么可以随便与这些污糟之人说话,快随奴才们回庄去吧。”

污糟之人。莫之恨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本就缝补过多次又与人狠狠打了一架,此刻确实足够用衣衫褴褛来形容。沈继谦虽然看起来要好些,但也难免衣冠不整,满是灰尘。

“索婆婆,他们不是坏人。”唐婉朝沈继谦努努嘴,道:“他可是沈家大少爷,您说他是污糟之人,我爹听见了可又要说您的不是。”

那位唐婉口中的索婆婆一愣,仔细打量了沈继谦一番,这才发现他虽然满身脏兮兮的但衣料头饰无一不是上品,忙陪笑道:“原来是沈大少爷,老婆子眼花,看走了眼。不过沈大少爷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不如到唐家庄里一坐,换身干净的衣裳。”

沈继谦刚要开口答应,身后却传来了一阵噪杂之声,回头一看,是几个衙役与一众百姓一块儿走了过来。

莫之恨心里一紧,那里头有几个人她是认得的,全都和她在一条集市上摆摊儿,现在和衙役一块儿分明是抓她来了。刚才只顾着休息看花,然后唐婉又忽然出现,她几乎忘了自己是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就是他们!刚才打人的就是这两个!”那几个百姓纷纷上前指认,衙役们点点头,也上前质问道:“听说你们打了人对不对?走,跟我们回县衙去!”

“你们敢动他!”说话的是索婆婆,虽说事不关己,但既然那是沈家的少爷,她若不帮上一把反而更麻烦。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大呼小叫?”一衙役不满地皱起眉头。

索婆婆冷哼一声,指着那条蜿蜒小径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走进去了又是什么地方!”

衙役环顾四周一圈,脸色顿时变了,躬身道:“瞧瞧,我们抓人心切,走到唐家庄了都未留意。只是…只是犯事的这两人是?”

索婆婆道:“那是沈家大少爷,怎么,你们要抓他?”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衙役连声道:“沈大少爷怎么会无故与人打架,一定是误会一场了。那么…”他看向莫之恨,凭着她的穿衣打扮一时难以确认。“那么这位姑娘是?”

“这…”索婆婆也愣了愣,那姑娘一身寒酸之气,确实从未见过。

沈家少爷犯了错可以不被罚,她犯了错,又有谁能保她。莫之恨冷冷一笑,扬声道:“我谁也不是,没有背景,没有身家,一介平民而已。集市上的人是我打的,与沈少爷无关,你们带我回县衙就是。”

衙役们心头皆是一松,唐沈二家的人他们碰不得,但差事又不能不做。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野丫头,总算好让他们交差。

顷刻间他们便要上前去抓人,哪知沈继谦忽然伸开双臂一步挡在了莫之恨跟前,喝道:“你们谁敢碰她!”

莫之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怔怔地看向沈继谦,鼻子瞬时有些微微发酸。他们不过萍水相逢,他就已经救了她两次,可是他为什么要救她,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不是吗?

“沈大少爷,您这…”衙役有些为难,却又不敢上前将他拉开。

索婆婆忙弯腰劝说道:“那位小姑娘也说是自己打了人,您又何必非替她兜着。县衙这种是非之地,咱们还是少惹为妙,相信沈老爷也不希望看到您进出那种地方。”

“我不管,”沈继谦敛了笑容,难得的严肃。“她是我朋友,人也不是她一个人打的,你们看我这样子就知道我有份参与了。如果你们要把她带进县衙,那就带我一起去。”

“你不必…”莫之恨拉了拉他的衣角,微微摇了摇头。

沈继谦报以温柔的一笑,“我们一起打了人,哪有要你一个人担着罪名的道理?我既然要你跟我走,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我就会保护…到底。

莫之恨垂下眼帘,紧紧咬住了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世上,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她,第一次。她相信自己真的是幸运的,这么多年来,老天爷终于听见了她的哀求,所以在她寻死的时候送来了沈继谦,给了她一条生路。

她为他卸下了那堵墙,而他亦愿意走进来。

“这…”衙役们更加为难,那么多百姓看见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现在抓人不是放人也不是。

“既然沈少爷说是他打的人,那你们就依法处理吧。”唐婉笑嘻嘻地站了出来,“不过我想,你们也只是要把他们二人请回县衙去‘协助查案’,只要别忘了支会沈老爷一声,不会有什么事的。”

“是,是是是!”几个衙役一听此话,立马开了窍,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二人回县衙去走一趟。如此一来,沈家也不会怪罪他们乱抓人,对百姓们也算有个交待。

“放心吧,跟我走。”沈继谦微笑着牵起莫之恨的手,对唐婉感激地点了点头。莫之恨微微一愣,却没有把手抽回。她也回头看了唐婉一眼,那个美丽又聪慧的女孩儿。

很多年之后,莫之恨还是会常常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沈继谦牵着她的手离开,唐婉遥遥地目送。

这多么像他们后来的故事,原来所有的一切,在当初就早已注定。而后的兜兜转转,不过是命运所开的玩笑,也是他们不断挣扎,却仍旧走上宿命的路途。

第三章(下)

原来好梦总频惊——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这是莫之恨第一次出入县衙,却没有她曾经想象中的那么恐怖。他们只是被请入了一间小房间里休息,两个衙役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不再打扰,反倒是备了热水备了些吃的供他们好好休整一下。

听衙役说,被莫之恨狠狠打晕的那个人并没有死,只是多流了一些血,现在已经醒了过来。莫之恨悬着的一颗心此刻才算是终于归位,不管她要受什么刑罚,她都不想任何人因她而死,不想自己半生难安。

两个人刚用热水洗了把脸,小房间的门就再次被打开了。一位中年男子负手站在门口,身着紫锦深衣,头戴碧玉冠,横眉入鬓,鼻梁英挺,颇有气势。

这便是莫之恨第一次见到沈世尧——沈继谦的父亲,沈氏一族现今的当家。她记得那一天她所看到的沈世尧是威严的,是不可违背其命令的,以至于即使许多年后他只能躺在病榻上依靠莫之恨时,她依然觉得自己是战战兢兢的。

“爹!”沈继谦看来是一点儿都不怕自己的父亲,很快嬉笑着奔上前去。“他们速度真快,我才刚洗了把脸,您就来了。”

沈世尧宠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眼睛淡淡地扫向莫之恨。莫之恨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低低地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惊慌失措,她不想被沈世尧看见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她真的很怕,很怕他觉得是她教坏了他的儿子。

好在沈世尧很快收回了视线,对沈继谦宽容地笑道:“第一次打架就挂了彩,过瘾么?”

“还好,”沈继谦挠挠头,“我今日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挺能打的,爹,以后不妨让我学些武功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是好,舞刀弄枪的就免了吧。”沈世尧拉着他往外走,“回去吧,你娘很担心你。”

沈继谦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莫之恨问他爹道:“那她呢?她怎么办?”

沈世尧淡淡道:“她也可以回家了。”

“真的?”沈继谦听到后很开心,一下挣脱了沈世尧的手跑到莫之恨身边。“你看,什么事都没有,你也可以回家了。过几天我再去找你玩儿,好不好?”

好不好?她说好就好,她说不好就不好的吗?莫之恨垂下眼帘,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自己用极细的声音回了句“好”。为什么要说不好呢,就算以后沈家的人都不想他们见面,也不该由她来拒绝不是吗。她还想见沈继谦,所以说“好”,就这么简单而已。

“那好,过几日再见。”沈继谦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跟着沈世尧走了。他的世界多么简单,他怎么会知道单单一个“好”字就已经足以让莫之恨心里百转千回。

莫之恨目送他走远直至消失不见,这才轻声叹了口气,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家的方向走去。躲过了这一场劫难,家中却有另一场暴风雨等着她。摊子被砸了,她这么一跑绣品估计也全都没了,娘亲…能饶过她么。

饶是再怎么拖慢了步伐,那一排排拥挤低矮的房屋还是出现在了她面前。莫之恨慢慢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搓搓冻红的脸颊,才又重新提起步子走到了家门口。微弱的烛光从门隙里稀稀疏疏地透出来,她知道是娘在等她。

莫氏只在两种情况下会点了灯等莫之恨回来,一是她喝醉了,那个时候她就会变得像另一个人,温柔地将莫之恨抱在怀里,仿佛看也看不够。莫之恨曾经希望娘亲每日都能喝醉,那么就会每日都那么疼爱她,只可惜莫氏一年到头也顶多喝醉两三次。至于另一种情况,那就是像今日这样,莫之恨做错了事,莫氏要打她。

推开门,昏黄的烛光明明灭灭,照得满室凄凉之意。莫氏端坐于暗影中,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莫之恨,那眼神说不出是愤恨还是哀怨。

莫之恨低低地唤了一声娘,回头将门掩好,便静静立在一边看着娘亲不再说话。其实娘亲长得极美,若是仔细打扮了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位千金小姐,只可惜人各有命,她们母女二人天生没有富贵命,空有一副好皮囊又能如何。

默默伫立了良久。莫之恨已觉得双脚发麻,才听得娘亲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该是她的反应,莫之恨微微发愣,以娘亲的性子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又怎会只是轻叹一口气就罢了?除非她还不知道,但却也不怎么可能。

“娘…”莫之恨试探了唤了一声,“今日…今日…”

“我知道了。”莫氏平静地开口,“明日起换条街摆摊儿吧,我们再不去那儿了。”

“为什么?”莫之恨一惊,她立刻想起了沈继谦,他若还能再去找她,那条集市是唯一的地方。“娘,我不怕那些人,他们也不敢来招惹我。”

莫氏摇了摇头,“还有,过几日我们便搬走,以后不回来了。”

“这又是为什么?”莫之恨又一惊,从她出生之日起她们母女二人便住在这小房子里,从来也不曾离开过。何况,她们又哪儿来的钱搬离?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充斥在她心里,可她不敢多想,也不敢承认。

莫氏张了张嘴,却仍是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莫之恨先去休息。莫之恨傻站了一会儿,硬是说了句“我不要”,她从未违背过娘亲的命令,但这一次,她想争取一个可能。

“你不要什么?”莫氏看向她,目光如炬。“你不要搬家,不要换地方,还是不要再也见不到沈继谦?”

“什么?”莫之恨觉得心跳一下子加快,忙埋下了头不敢看着娘亲。但片刻之后她又立刻反应过来,娘亲怎么会知道沈继谦呢?她从来未曾对任何人提过这个名字,就连当初打听他时也是小心翼翼的。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明晰,莫之恨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了莫氏。

“沈老爷来过。”莫氏开口证实了她的猜测。

果然…果然是这样。莫之恨咬了咬唇,抖抖嗦嗦道:“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了许多,但只要我带一句话给你。”莫氏顿了顿,接着道:“他说沈继谦从小没有打过架,更没有受过伤。他只希望他儿子能像从前那样长大,望你成全。”

望她成全…她从来都知道好梦易醒,只是不知道,这次会醒得这么快。莫之恨低了头,嘴唇几乎要被咬破。原来上天还是和她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在她自以为拥有了一条生路之后才发现,其实她不过是被推入了更无望的绝境。

她以为沈继谦可以救她,可以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谁知道一切从头到尾都真的只是她的幻想。

好梦一场,只可惜短暂得还没来得及等她微笑,就已经结束了。

莫氏慢慢走到她跟前,抬起手似乎想抱抱她却又还是收到了背后。莫之恨抬起头来,眼眶已然泛红。“娘,人生来贫贱就注定了不能有朋友吗?”

“朋友?”莫氏凄然一笑,“人一出生,你这一辈子的命就已经定了,本是贫贱之辈,又何苦妄想能与富贵之人结交?”

“我不认命。”莫之恨忍住眼中的泪意,“我就算生来贫贱,我也不会让自己贫贱一生。娘,您为什么要认命?”

莫氏看了莫之恨一会儿,从腰间拿出一袋银子。“这是沈老爷给的二十两银子,它沉重得我不得不认命。摊被砸了,东西全被偷了,我们拿什么生活下去?莫之恨你看好了,你现在不得不接受他们的施舍,这就是命。”

“为什么要拿这钱…我不要…我不想要…”莫之恨喃喃地摇头,“我不想接受沈家的施舍,我不想…”

“好,”莫氏将钱袋放到桌子上,“钱我放这儿,你如果不要它你可以亲自把它送回沈家。可是你最好想清楚,你有拒绝的资格吗?”话说完,莫氏便回转身去了自己的房间,只是她不小心低落的那一滴泪,莫之恨却是看见了。

她有拒绝的资格吗?她有吗?

莫之恨怔怔看着桌上的钱袋,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如果她接受了这钱就表示她接受了沈老爷的意思,再也不出现在沈继谦的面前,可是如果她不接受,她和她的娘亲也许连这个年都过不去了。她怎么能够拒绝,怎么能够把它还回沈家?

娘说得对,这就是她的命。她为沈继谦打开了那扇门,以为他就在门外徘徊,谁知道看清了脚下的路,才发现他们之间还隔着深不见底的鸿沟。

颤抖着双手捧起桌上的钱袋,莫之恨紧紧闭上了眼。

沈继谦,再见,再见了。

这一年,是为宣德六年。

第四章(上)

六年后的重逢——那公子俊雅倜傥如芝兰玉树,那少女身段窈袅若镜湖水月,他们俩站在一起便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碧人。

宣德十二年,适逢皇太后六十大寿,皇帝赵焕体恤天下苍生,下旨减免其年所有赋税。一时间,人间处处叫好,百姓个个和乐,呈万世兴隆之象。

长乐城中,珠翠罗绮溢目,四马塞途,饮食百物亦皆倍寻常。这也丝毫不奇怪,盛世之景,都城里总是更加热闹,何况七夕佳节将至,集市上自然愈加人声鼎沸。

“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夫人戴这支珠钗那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若是配上这条绣帕,自然愈加出众,堪比花娇。”

温婉的嗓音清澈入耳,打扮华贵的妇人脸上略带得意之色,显然方才的话对她来说很受用。

“那么您就要这支珠钗和这方绣帕吗?我替您包起来。”摊位上的主人甜甜一笑,露出脸颊的两颗小巧梨窝。手脚利索地打点好了货物,莫之恨将它双手递到夫人手中,欠了欠身目送她离开,又开始忙碌地招呼下一位客人。

时光飞逝如梭,如今她也已经是及笄之年了。六年的光景,她长得愈加高挑,身子虽看起来仍有些瘦弱单薄,但胜在肌肤如雪,乌眸玲珑,真真是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给你一两银子,不必找了。”眼前一位阔气的小少爷丢了一两银子给她,捏着两方绣帕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着。莫之恨愣了愣,忽然想起了沈继谦。

当年带着那二十两银子,她与娘亲搬离那片贫民区住进了条件稍好一些的民宅,又花了些钱买了不少布帛绣样,才重新在这都城里找到了可以维持生计的地方。眼下虽说仍是当个小摊贩儿,但她们的日子已然好过了不少——至少,她不必再穿那些缝补多次的衣裳。

而这些年来,她再未见过沈继谦一面,哪怕只是街上偶尔的一次擦身而过都从来没有。长乐城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大,偏偏两个人就是碰不到面。

也许这就是天意,上天可以让两个毫无关系的人即便走遍天涯海角都数次重逢,也可以让两个同在一个城市的人六年不曾见到彼此。

轻叹一声,莫之恨敛敛心神,继续笑看着集市上的人来人往。

“轰隆隆…”骤然一阵闷雷滚过,不过刹那间,乌云便黑压压地沉了下来。七月天就是如此善变,前一刻还是阳光灿烂,后一刻就能倾盆大雨。

路人纷纷加快了步伐,大家心里明白,不消片刻就会下起大雨。摊贩们也各自迅速地整理摊上的货物,挑上肩就往回奔,抑或是找个什么地儿躲雨。

莫之恨自然不会落于人后,她一边眼疾手快地清点货物,一边已经将一切都打包好,轻巧地担在了肩上。当然这得益于她卖的都是小零小碎的饰物,否则凭她这么瘦弱的身躯又怎么能天天独自往返于家与集市之间。

但雨还是毫无商量地立刻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像是稀里哗啦地被人一股脑儿从天上倒下似的,很快淋湿了莫之恨。莫之恨蹙蹙眉看了看四周,便护好了肩上的货物向不远处的小亭子直奔而去。眼下要直接回家根本不可能,她淋湿了不要紧,但那十几方苏绣却是万万不能湿了。

眼看着小亭子愈加近了,莫之恨的步伐也越来越快,索性一路小跑起来。可偏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啸叫着从她身边疾驰而过,纵使她已经飞速地闪躲,还是被溅了满满一身的泥垢。

“你这人!”莫之恨冲那辆绝尘而去的马车愤恨地跺了跺脚,只好冒着雨继续往小亭子里奔去。

“还好…”一走入亭子,莫之恨就解开了包裹检查那十几方苏绣,看到它们几乎没有被淋湿才稍稍宽慰地松一口气,重新系上了直起腰来。可她瞬时定住了,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看着小亭子里的另一对男女。

那公子俊雅倜傥如芝兰玉树,那少女身段窈袅若镜湖水月,他们俩站在一起便是一对举世无双的碧人。

他们是沈继谦和唐婉。

就算已经整整六年不见,莫之恨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沈继谦来,他只是比原来长高了些,成熟了些,但那眼里的温和与明朗却丝毫未曾改变。

这六年来,她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样子,但没有那一刻是这样的——在她如此狼狈的情况之下。如果换了是平时任何一种情境,她都会面带笑容平静地上前对他说一句,你好,沈继谦。可是不是现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和唐婉都那么美好,而她如此落拓。

“你是…”来不及逃脱,沈继谦已经发现了她,但却带着几丝不确定的口吻。“莫之恨,是你吗?”

即便自己这么狼狈他还是可以认出来吗?那么也许自己在他心里一直都是这样狼狈不堪的模样吧。莫之恨忽然释然地莞尔,直起身子站好,大大方方道:“好久不见,沈少爷,唐姑娘。”

“真的是你!”沈继谦比她表现得更兴奋,即刻走过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我方才还有些不敢认,但这双眼睛实在太过熟悉,没想到竟然真的是你。六年不见了,你好吗?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我怎么从来都找不到你?你是不是离开了长乐城,那现在怎么又回来了?你怎么会满身都是泥垢,是不是…”

“我的沈大少爷,就算问话你也要让人家喘口气吧?”唐婉笑盈盈地走上前来挽住他的胳膊,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莫姑娘又不会跑了,你慢慢儿问。”

就像一根针缓缓扎入她的心里,由浅而深,连疼痛都是这样缓缓加重。莫之恨扫了他们相挽的手臂一眼,仍是浅笑着,脑中的回忆却轰然炸开了。

她早就该想到了不是吗,即便不刻意地去打听,沈家大少爷与唐家小姐青梅竹马的消息,她听得还少吗?他们两个也本该是一对,门当户对的一对。可是看着眼前这一幕,莫之恨真的开心不起来,一丝一毫都开心不起来。方才重逢的喜悦也只是保持了那么一刹那,转瞬成为心里钝钝的疼痛。

沈继谦当然不知道她的这些心思,他只是对唐婉温柔地一笑,就如同曾经年少时他对莫之恨的笑容一般。沈继谦看向莫之恨,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起,太久没有见面,我失礼了。”

莫之恨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更加疼痛。她宁愿他像方才那样一下子说一大堆的话,也不想看他像现在这样谦和礼让地对待自己,这样太生疏,太生疏。

“你似乎比以前文静了,我记得小时候你很好动,而且很能打。”

“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实在不会打架。”

沈继谦笑着摇摇头,“那可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打架,后来我就再没打过架了,他们谁都不敢跟我打,怕被我爹骂。”

“你本来就不该打架,”莫之恨后退一步,背靠着栏杆。“你是沈家的大少爷,怎么能做那么有失身份的事情?何况…有些事,一辈子一次,也就够了。”就像你带着我不顾一切地奔跑一样。

“我却真的还想再打一次,”沈继谦不以为然,“上回根本就是在挨打,哪里是在打人。”

莫之恨扬扬眉,不置可否。一滴泥水顺着她的发梢滴下来,滑过了脸颊,莫之恨连忙用袖子去擦,却只是越擦越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