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没有看她,就像压根没有听到一般,兀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莫之恨动了动嘴,又唤了一声,莫氏这才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又看向窗外。

娘亲很少会这样,她总会直接对她打骂,如今这么沉默着,反倒让莫之恨无所适从。僵直着站了会儿,她一步一步挪到了莫氏跟前。“您要打就打吧,我再不敢回嘴了。”

“那是沈继谦吧。”莫氏仍看着外头却忽然问道,似乎在她心中这一念想早已盘旋已久,此刻不过是顺口问出。

莫之恨愣了愣,点了点头,过了会儿想起娘亲并不在看她,才又很快嗯了一声。只是她不明白娘亲怎么会知道,她之前与他素未谋面。

“怎么,他甚至不送你回来吗?”莫氏终于看向莫之恨,眼里仍带着几许怔忪。“方才不是言之凿凿地说,要你跟他回沈园再也不回来吗?”

“他要送,我没让。”莫之恨低了头。方才沈继谦确实说要与她一起回来,但说到底这都只是她的家务事,不该让他横插一手的。

“是你不让还是他不想?”莫氏难得地笑了笑,“你以为他真的能把你带回沈园?你以为平白无故的沈园会接纳你?还有你回来做什么,我说过今日你若是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你滚。”她并没有谩骂,只是用平静的语调说着这一切,平静到莫之恨无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是莫氏。

“就算您不要我,您也永远都是我娘。”莫之恨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他不是那个人,沈园也不是那户人家。”

莫氏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莫之恨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抬头直视莫氏。“我说,沈继谦不是当年那个抛弃娘亲的人,他们不一样。沈园也不是当年那户人家,不会连尚未出世的亲孙女儿都不要。”

“啪”!莫氏几乎想都未想,顺手甩了一个耳光过去。“你闭嘴!”

莫之恨咬咬牙抬起头来倔强地看着莫氏,“我不,我为什么不能说,那些都是娘的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说?”

“你还不住嘴!”莫氏从椅子上“腾”的站起来,脸上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惊慌与失神。“那是我的事,不准你管,也不需要你管!”

“如果是您一个人的事,那您就不要牵连到我的身上,就不要因为恨他们而打我骂我甚至想杀了我!”莫之恨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要到临界了,她忍不住受不了停不下了,就好像沈继谦一出现就把她这些年来的平静生活全都搅乱了一样,她不能再抱守着那些秘密沉默地过一生。

“你…”莫氏身子一颤,显然很是震惊,一下子又跌坐回椅子上。“你…你知道?”

“是,我知道,我全都知道!”莫之恨捂着脸无声地哭了,最终慢慢慢慢蹲了下去。“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想用被子闷死我…那个时候我很怕,我不知道自己已经那么乖了,为什么您还是不喜欢。后来大一点,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当年的事,才明白这一切的因由。可是娘,错的不是我,不是我啊…”

莫氏只是木然地听着,久久地看着莫之恨不说话。她是恨,可是她没有想过莫之恨知道这一切,而且一直默默忍着,默默承受着。又或者她猜测过她知道,却从未敢给自己肯定的答案,因为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来面对这个女儿,这个流着她最恨而又最爱的那个人的血的女儿。

莫之恨埋着头,泪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流出,仿佛总也不会流完一样。她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从不爱哭的她今天已经掉了太多太多的眼泪,她不想这样,但此刻她就是觉得委屈,好想把十五年来所有的委屈一次清空。

雨后的阳光星星点点地洒落一地,莫之恨埋首哭着,莫氏则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乎连时间都已经静止了一般,直到许久许久之后莫氏眼角滑落的一行泪才证明一切的存在。

终于,莫氏颤颤巍巍着伸出手去,轻轻摸着莫之恨的头。莫之恨缓缓放下手来,抬头看向莫氏,眼睛微微有些肿。

娘亲这样是认可她了吗,认可她这个女儿,不再把她当作仇人了?莫之恨吸吸鼻子,试探着唤了声:“娘…”

莫氏却骤然收回了手转过头,微蹙着眉头闭上了眼。

莫之恨伏到她的膝盖上,话语声仍带着浓浓的鼻音。“娘,我们母女二人以后好好过了行么?恨一个人何其辛苦,您不要再去恨他,您看到我的时候也不要再去想他。我只是您一个人的女儿,我长大了,我会孝顺您,会让您过上好日子。娘,忘了过去吧。”

“为什么不恨我?”莫氏沉默了会儿方开口,“从小到大我都没有疼爱过你,为什么不恨我?”

“因为您是我娘,”莫之恨握紧她的双手,“因为您是我娘,所以我永远都不会恨您。我的身上,不只流着那个人的血,还流着您的。我与他没有关系,却是您生命的延续,我怎么会恨您?”

莫氏长长叹了口气,反握住莫之恨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莫之恨微微笑了起来,“不用说,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懂。我已经长大了,可以保护您照顾您。以后的日子,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莫氏垂了垂眼帘,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是忽然道:“沈继谦不是你的良人,不要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牵起的嘴角僵了僵,莫之恨声音沉了几分。“我知道,我只是相信,他说了把我当朋友就会一世都把我当作朋友看待。至于良人…长乐城中又有哪个不知他与唐婉的关系?我怎么还会妄想能与他有什么。”

“你瞒不了我。”莫氏摇摇头,“你扪心自问,你真的对他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幻想?”

莫之恨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她真的不曾幻想过吗?不,她有,她心里无比清楚自己真的幻想过与沈继谦在一起的日子。但是除了幻想,她也不可能再做别的什么不是么,那么让她保留一丝幻想又何妨。

“不要存有这样的念头,”莫氏却连一丝希望都不肯留给她,“不要说现在有一个与他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唐婉,就算没有,沈园里头的大少奶奶也不可能是你。是什么命就过什么样的日子,如今我们能够衣食无忧便应满足了,何况…”莫氏顿了顿,似乎有一丝的犹疑,但还是接着道:“何况现在这衣食无忧的日子也是沈家的施舍,你千万要记得。”

莫之恨心头一颤,那最后一丝念想也被激到粉碎。是她糊涂了,她以为沈继谦是唯一一个闯入她的小世界的人,便理所应当留下来。但是她忘了,他不过是无心介入,顺手救了她一把而已,她不该把那样的救赎看作是爱。

莫之恨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只要以后能够与娘开开心心地过日子,我再无他求。我已经看明白了,他只是朋友,却不是归人。”

只可惜,彼时的莫之恨不知道往后的命运会如何捉弄他们这一群人。她不会料到自己终究还是嫁给了沈继谦,也不会料到整个沈家家业最终落入了她的手中。只是等到若干年后回首,看到当年的一群人如一锅汤打翻走的走挂的挂时,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忘了当初究竟是如何爱上了沈继谦。

人生若只如初见,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有话要说:糊涂了,昨天没有更新,sorry~

话说,前天台湾地震,我们这儿震感明显,那一晃把我吓得…

最近地球不知道是不是调到了振动上…大家要小心哦~

第六章(上)

沈园这一大家子——走入园中,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湾清流从花木幽深处折泻于石隙之下,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无一处不见主人的悉心布置。

因为脸上被掌掴过的痕迹太为明显,莫之恨在家休息了二日才又重新回到集市上做生意,谁知方过了辰时,沈继谦就与唐婉一块儿来了。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穿一色的月牙白衫,真好像一对谪仙人般。

莫之恨才对他们笑了笑还未来得及开口,唐婉便嗔道:“他呀,已经拉着我连来了三日了,若再见不到你恐怕就要去报官。”

沈继谦嘿嘿下了两声,有些不好意思。“那天…后来我也…所以前日就急着来看看你,谁知道你没来。昨日也是,就想看看你在没在,我怕…”

“怕我又搬家?”莫之恨垂首有一搭没一搭翻点着货物,“搬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我只是脸上肿得太明显,所以休息两日。”她没有丝毫掩饰,只因她知道沈继谦与唐婉之间不会有什么秘密,她的事,他也应该全对唐婉说了。

果然,唐婉没有一点惊讶,走上前来细细看了看她的脸,才放心地笑道:“还好,已经消肿了,咱们莫美人儿还是一样漂亮。”

饶是莫之恨有心理准备,听唐婉这么说着,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那只是她与沈继谦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对,消肿了就好。”沈继谦点点头道:“在家休息两日也没什么不好,你成天在这儿集市上起早贪黑地做买卖,小心把身子累垮了。”

“哪儿那么娇弱。”莫之恨不习惯与唐婉站得太近,微微后退了一步。“习惯了就好,歇在家里我才浑身难受。”

“因为你娘吗?”沈继谦皱起眉,“那天你应该让我…”

“不是,”莫之恨打断了他的话,“我和我娘把话都说明白了,十几年的心结虽然不可能一夕之间全然化解,但她至少这两天都没有打骂我,就算有什么不满意,也尽量忍着。我不习惯只是因为忙碌惯了,你这样的大少爷又怎么能够体会。”

“就是,你这‘好吃懒做’的大少爷。”唐婉帮着打趣他,沈继谦只是对她做了个鬼脸,并未生气。

“好了你们回去吧,”莫之恨朝四周努努嘴,“瞧,开市了,你们在这儿不是成心妨碍我做买卖么?人也见过了,我没事,好好的。”

“可是我觉得你这买卖做得未免太过辛苦。”沈继谦咂咂嘴,“这儿日晒雨淋的,还时不时有那些地痞来闹事,你一个姑娘嫁家,怎么受得住。”

唐婉忙点点头,“这回我和他站一条阵线,之恨,就你一个人确实也太辛苦。”

“不会,”莫之恨笑笑,“习惯了就好,这些年来一直都是这么过,没什么要紧的。”

“我觉得你还是做点儿什么别的好,”沈继谦坚持道:“说实在的,六年前打得那场架我到现在都还心有余悸,你若是一个人再碰上了可怎么是好?”

“我…”

“我知道了!”

莫之恨尚未来得及开口,唐婉忽然灿烂地一笑,似是想到了什么了不起的主意。她拽了拽沈继谦的衣袖,“这儿一个现成能帮忙的,怎么给忘了。你回去和沈伯伯商量商量,随便从沈家产业里头挑一间铺子交给之恨打理呗,她从小就做买卖,一定能把铺子给打理好了。”

沈继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我这就回去和我爹商量!”

“别!”莫之恨赶紧拦住他,急急道:“铺子是铺子,小摊儿是小摊儿,我不行的。”并非是她不行,只是她不想再要沈家帮她什么,更加潜意识地不想让沈世尧知道她又与他的儿子有了联系。

“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婉儿?”沈继谦宽慰她道:“这建议是婉儿提的,我觉得也是合适的,你还推托什么?你不是想要让你娘过好一点儿的日子么,眼下就是现成的机会,难道你不要?”

“我不是不想要机会,只是…”莫之恨想了想措辞,“只是沈家的铺子哪儿有道理交给一个外人打理?沈老爷必定不会答应,你又何苦开口。我在这儿真的很好,不要为我费心了。”

沈继谦松了口气,“原来是为这个,你傻呀,我们沈家的商铺遍布长乐城中,就是在外省也有不少生意往来。如果这些事情全都要沈家人亲力亲为,怎么可能做得来?更何况,你又怎么算是外人?你是我和婉儿的好朋友,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行了,就这么说定了。”

莫之恨无奈地耸耸肩,默许了他的提议。其实她又何苦拒绝,等沈继谦真的向沈世尧开了口,沈世尧自然会拒绝。他可以把铺子交给任何一个外人打理,但不会给这个当年教会他儿子打第一场架的女子吧。

只是莫之恨没有想到,三日之后,沈继谦却又来了集市,竟还带来了好消息。沈世尧非但同意把一间商铺交给莫之恨打理,还邀请她到访沈园共进晚膳。莫之恨当然明白,沈世尧那么做绝不是因为对她有多大的好感,但他真正的意图,她却也不懂。可看着沈继谦希冀的神情她又实在不忍心拒绝,即便是鸿门宴,想通了,也就只好一赴。

原本想回去换件衣裳,但莫之恨随即苦笑了下。她有什么好衣裳么,换来换去也不过如此,保持整洁干净也就是了。于是托人回去给娘捎了个口信儿,莫之恨便随着沈继谦一起去往了沈园。

这是她第一次来,只见正门五间,做的是吊高了的泥鳅脊,顶上的檐廊,皆是细雕了新鲜花样,却不落富丽俗套。走入园中,佳木葱茏,奇花闪灼,一湾清流从花木幽深处折泻于石隙之下,丝垂翠缕,葩吐丹砂,无一处不见主人的悉心布置。

眼看着前面就是会宴的前厅,莫之恨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她忽然迟疑了,看看啊,这就是沈继谦从小生长的地方,而她长这么大又何曾见过这般景象?如今她走进去是为了什么,除了不想扫沈继谦的兴,又何尝不是她心底里那一丝想接近沈园的心思在作祟。

“怎么了?”沈继谦理了理她前额的发,温柔地一笑。“走吧,我爹他们定是已经等在里头了。”

莫之恨点点头,都已经走到这儿了,再想那些做什么。不管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吃顿饭而已,放宽了心才是。

一入厅堂,明晃晃的烛火照得仿若白昼,莫之恨闭了闭眼,才适应了这光亮,看清了屋子里面坐的人。

厅堂中间是一张圆桌,铺了鹅黄色锦缎桌布,上呈碧绿色叶状餐具,另有不少菜式已然上桌。

圆桌的上首坐的便是沈世尧,他与六年前变化不大,只是眼里更多了一分沧桑。他的左手边坐了一位妇人,三十多岁的样子,颜如渥丹,仪静体闲,微微含笑却难掩高贵之姿。妇人旁边坐了两个看起来一般大小的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儿长了细长的丹凤眼,略显瘦弱;女孩儿则粉腮红润,秀眸惺忪,不过细看之下,两人倒很相像。

沈世尧的右手边尚余三个座位,富人家用膳,决计不会多设了位子,想来除了她和沈继谦还有一人未到。莫之恨心想,不知道那位会不会是唐婉。

“二叔还没回来么?”沈继谦很快打破了莫之恨的猜想,他自然而然地拉着莫之恨走上前去,笑着介绍道:“爹,娘,这便是之恨了。之恨,这是我爹,这是我娘,他们是我弟弟沈继皓、妹妹沈继晗。”

莫之恨福了福身,“沈老爷好,沈夫人好。”

沈世尧沉着嗓子“嗯”了一声,指了指空着的座位道:“入座吧,他二叔又不知道去哪儿忙了,不必理会他。”

莫之恨想了想,也不推辞,便在小女孩儿旁边最末端的座位坐了下来。她这一坐,便看到沈夫人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看来很是满意。沈继谦也在她旁边入座,看了看满桌子的菜肴,啧啧道:“余婆婆的手艺就是好,色香味俱全,就是天福楼的厨子也不及她。”

“哼哼,”沈世尧扫了他一眼,“说到天福楼,那也是咱们沈家的产业。继谦,我前一阵子就和你提过要你去接手,学着打理生意,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继谦忙给他打哈哈,“瞧瞧,怎么说到我身上来了,今儿不是特意请之恨来咱们园子里用膳么,就别说我了吧。”

“一说起正事你就这态度。”沈世尧板着脸却也不像生气的样子,停顿了会儿方道:“你该跟你二叔学学,只不过长你三岁,做事情滴水不漏。你呀,若是有他的一半儿,为父还用担心吗?”

“怎么好像说到我了?”

一个略显低沉的嗓音传来,莫之恨循声看去,只见一男子正摇着折扇微笑着入内。他身材颀长,俊逸风雅,面容上亦是长了一对细长的丹凤眼,眉目含笑,却透着几许少年老成。莫之恨猜测,这应该便就是他们口中的二叔了。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所以今天二更回馈大家,嘿嘿…

咳咳…话说…冒个泡你们再遁走吧…

第六章(下)

你可以去想那未来的美好——他和婉儿青梅竹马,感情笃厚是应该的。可是他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在心里深深记了六年,你觉得是为什么?

“回来了,”沈世尧看看身旁的座位,“来入席吧,家里就等你一个了。”

“是,大哥。”那男子快步走到座位旁,撩了撩衣摆坐下,折扇“啪”的收起来搁在了桌上。“都是为了广源街上那两家铺子,不然我早回来了,不该让客人等的。”他说着看了眼莫之恨,“你就是继谦的朋友莫姑娘吧,失敬。”

沈继谦很快在莫之恨耳边轻声提点道:“这是我二叔,沈世珩。”

莫之恨颔了颔首,牵起一丝微笑。“沈…沈二爷好。”

沈世珩哈哈笑了几声,无不揶揄。“你倒是头一个叫我二爷的,有趣,有趣。”

她唤错了吗,莫之恨一愣,不知自己哪儿做错了。幸而沈继谦很快解释道:“我祖父只得了我爹与我二叔两个孩子,而我二叔又是祖父老来得子,他老人家期盼人丁兴旺,所以不管是谁,都唤二叔七爷。”

莫之恨明白过来,赶紧赔笑道:“是我孤陋寡闻了,七爷好。”

沈世珩挑挑眉,又对沈世尧道:“广源街上那两家铺子还真是不好办,怎么说都是我们沈家的产业,可偏偏又是两个不对盘的人在打理,而且这铺子又隔得不算远。”

沈世尧点点头,却并无深谈的意思,反拿起了筷子。“用膳吧,铺子的事,用完膳一家人关起门再谈也不迟。”

莫之恨去拿筷子的手一滞,但很快掩饰过去。他这话不就是说给她听的吗,他们是一家人,而她是外人。她这一来,让他们谈话间都不得不小心起来了。

沈继谦没有注意到莫之恨神色的变化,只是给她夹了筷菜,一脸称赞之意。“尝尝余婆婆的手艺,保准你吃了停不住口。”

“继谦,莫姑娘要吃什么自己会夹,男女授受不清,懂不懂?”沈世尧虽是在责怪沈继谦,莫之恨却赶紧低了头,有如芒刺在背。

“爹,您多虑了。”沈继谦满不在乎,“我与之恨只是好朋友,哪儿来什么男女私情,再说她是客人,我夹菜给她也是应当啊。”

“是应当,”沈世珩接过了话,“莫姑娘恐怕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式吧,继谦多夹一些,是对的。”

羞辱人却不带脏字儿,沈世珩果然是深谙此道。莫之恨抬起头来,笑道:“确实美味,如此膳食应该好好品用,也请七爷专心用膳吧。”她的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不要再招惹她,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就是沈继谦再笨也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一时有些尴尬,也不知该帮哪一边说两句。这时沈夫人终于开了口,她站起身来亲自盛了碗汤,递给莫之恨道:“莫姑娘,先喝碗汤润润嗓子,在集市忙了一天该累了。”末了她又看向沈世珩,语气里有不容抗拒的威严。“你也忙了一天了,要不要我也亲自给你盛汤喝?”

“不敢劳烦大嫂,”沈世珩立刻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是我多嘴了,用膳,用膳吧。”

一顿饭至此才真的开始吃,有了先前的事,沈继谦也不好再太照顾莫之恨,只得一个人默默吃着。莫之恨理解他的心思,也无怪他之意,只想着赶紧吃完这饭散了席回去。看来,富人家的日子,还真不谁都能过的。这些话中有话,她不想去深究,也不想学会。

众人就这么沉默着,连两个孩子都丝毫不吵闹,过了许久,沈世尧才又打破了平静。“听继谦说,莫姑娘有意来我们沈家铺子帮忙,不知道莫姑娘擅长做什么?”

莫之恨想了想道:“我原先一直在集市上做些绣帕和饰品的买卖,所以可能比较熟悉些。但是就算是要做别的,我想我也会学得很快。”

“学?”沈世珩又开了口,“莫姑娘,要学习的话去学堂,沈家铺子可不是给你用来学习的。”

“七爷说的是。”莫之恨倒没有生气,沈世珩这话说的难得的在理,沈家没理由请个什么都不会的人来铺子里学做买卖,他们要的是能帮铺子赚钱的人。“不管给我做什么,我都会多听多看,尽快上手。”

“那好,”沈世尧道:“用完膳请莫姑娘留下来歇息会儿,我会与世珩去书房好好商量商量此事。”

“谢谢沈老爷。”

“嗯…”沈世尧吃了几口菜,蓦然问道:“这些年莫姑娘与令堂过得还好吗?”

“我们?”莫之恨先是愣了愣,但很快明白了沈世尧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该回答什么。“承蒙沈老爷照顾,我与娘亲搬家之后过得很好,沈老爷的恩德与教诲,之恨没齿不忘。”

他是在提醒她,她有今日全是他的照顾,也是在提醒她,当年他要她娘亲捎了一句什么话给她。她明白了,沈世尧会愿意给间铺子她打理,那是不想拂沈继谦的面子,毕竟对于偌大的沈家来说,一间铺子算不了什么。但是今儿这顿饭,沈世尧就是要提醒她,离沈继谦远一点。

沈继谦显然不明白其中的因由,碰了碰莫之恨的胳膊。“我爹的照顾?什么照顾?”

莫之恨浅浅一笑,“没什么,当年我与娘亲能够搬去好一点的地方住,说到底总有沈老爷的一份恩德在,却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介怀。”

沈继谦听她这么说了,便也笑着点点头,不再追究。莫之恨又习惯性地低了头,脸色渐渐黯了下去。看,她的周围总是有人不断地提醒着她要与沈继谦保持距离,在家是娘亲,在这儿是沈世尧,外头还有唐婉。

一顿饭吃的时间并不久,莫之恨却仿若过了好几个时辰,每一刻都如坐针毡。待到终于用完膳,她忙站起身想要帮着收拾,一直未说话的沈继晗却“噗嗤”一声笑了。“姐姐怎么还帮忙呢,这都是下人做的功夫呀,姐姐坐着就好啦。”

沈继皓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裳,严肃着一张小脸道:“继晗,爹说了今日用膳不能说话的。”

沈继晗立马吐吐舌头,对沈世尧做了个鬼脸,扭头埋首在沈继皓肩上。沈世尧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也未说什么。

莫之恨对众人笑笑重新坐下来,心里却泛起一丝冷笑。原来今日这沉默的饭局,这威严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沈世尧安排好了要她感受到的。她原本就在纳闷,不过十岁上下的那俩兄妹怎么如此安静,如今方知晓,沈世尧这么做不过是要她觉得害怕,觉得心有余悸,觉得不得不对他尊敬起来。

呵,多么可笑的一家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却各有心思。还不如她与娘亲之间来得简单,恨就是恨,厌恶就是厌恶,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至少让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好了,让丫头婆子们来收拾吧,我们不如去后院儿坐坐。”沈夫人率先站了起来,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儿,看向了莫之恨。“莫姑娘,也随我来坐坐吧,老爷和世珩也该去书房了。”

莫之恨还未答话,沈继谦便站了起来,抢先道:“好呀,我也陪娘去后院儿。”

“你凑什么热闹,”沈夫人嗔怪地扫他一眼,“我想与莫姑娘说说体几话,你也要听吗?怎么,师傅昨儿布置的功课你全坐完了?我记得没有吧,还不赶紧回房去写。”

“我…”

“去吧,”沈夫人不等他辩驳,“待莫姑娘要走的时候,我再派人去叫你。”

沈继谦撇撇嘴,但不敢忤逆娘亲的意思,只好点点头,灰溜溜地回房去。沈夫人对莫之恨一笑,示意她跟着,便向后院而去。

莫之恨对沈世尧和沈世珩欠了欠身便跟上了,虽然她不知道沈夫人想对自己说什么,但在这沈园里,她还是宁愿听她说说话。

一轮弯月已经慢慢爬上了树梢,荧荧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落入石桌旁。两个小孩儿一到后院便跑开去玩儿了,只留沈夫人与莫之恨在那儿。沈夫人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指指对面的石椅道:“坐吧,在我面前不用太拘束。”

莫之恨便也不再与她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微微仰头看着云层中时隐时现的月亮。

“你喜欢月亮?”沈夫人也仰起了头,“可惜不是满月,总有几分凄清。”

“我不喜欢满月,”莫之恨看了看沈夫人,“月盈的下一刻就是月缺,我宁愿看着弯月,至少心里头还能有点期盼。”

“就算下一刻是月缺,也至少圆满过。”沈夫人若有所思,“我就喜欢满月,圆满过了,将来再失去也不至于遗憾。”

圆满过了再失去,她怕她会舍不得,会不肯放手。莫之恨收回了目光,一时间也有些怔忪,仿佛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又还是不能完全想透。过了会儿,她道:“沈夫人,您有话要对我说,是不是?”

“你很聪明,”沈夫人也不与她绕弯子,“难怪继谦对你惦记了这么多年。”

莫之恨摇了摇头,“您多虑了,我们只是朋友。他和唐姑娘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之恨有自知之明,不会妄想。”

“是不是妄想,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什么?”莫之恨心念一动,“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

沈夫人凝视她的眼睛,“他和婉儿青梅竹马,感情笃厚是应该的。可是他与你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在心里深深记了六年,你觉得是为什么?”

莫之恨觉得呼吸都仿佛一滞,缓了缓才道:“也许是我特立独行,还让他挨了一顿打,这才记得住吧。”

“是吗?”沈夫人唇边酿起一丝笑意,“真的是你特立独行,还是有些事情你连想都不敢想?”

“沈夫人!”莫之恨面上一红,骤然站起身才觉得不妥,方又坐下。“您何必跟我说这些,其实不论我敢想也好不敢想也罢,他和唐姑娘才是一对璧人。何况…何况您不是也应该更希望迎娶唐姑娘进门儿吗?唐氏一族深得皇室的宠幸,唐沈联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对,你说的都对,但我除了是沈夫人,我更是继谦的娘亲。”沈夫人幽幽叹了口气,“继谦的终身大事不应该奉献给家族利益,我只想他娶回他真正想娶的人,过他真正想过的日子。如果他真的很爱婉儿,我当然乐意看到他和婉儿举案齐眉,但如果他…我只想他快乐,不想他日后过着那种娶了一个,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的日子。”

“沈夫人…”莫之恨心里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蚂蚁不断地爬过,焦灼得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别急,我并不是要你做什么。”沈夫人按住了她的手,“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刻意回避继谦,也不必刻意回避自己心里的想法。以后的路还长得很,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我们不如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吗…莫之恨看着沈夫人,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无论她是为了什么,可是她能感觉到沈夫人是真心地喜欢她,并没有排斥她的出生,也没有排斥她的贫寒。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一个人告诉她,你可以想,可以去争取将来与你心里的那个人幸福美满的日子。

终于有这样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俺昨天连收两长评

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