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疑地看着挺立的白慕。他神色严肃,开口与我道:“她在引生机入体。”

“银翘什么时候学的医术,竟然能到这种地步…”

白慕淡淡看我一眼:“这是嫣戌的传承。”

“你是说银翘是嫣戌仙子的…女儿?”我讷讷道。

在数万年前,魔道与仙道没有正邪之分。区别不过是魔界强者为尊,仙界等级森严。直到嫣戌仙子的出现。

凤族本是强者辈出的仙族。嫣戌出身凤族,却精于医术,是开天辟地以来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医仙。传说中的倾城佳人大多红颜薄命。而嫣戌不仅红颜薄命,还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起因便在枉死城。方时天狼星曜,人间战事连连祸事不断,枉死城中厉鬼横行,以致煞气淹过阎罗六殿,冲破怨灵封印而出。当今天帝,当时的太子殿下亲自镇压收服厉鬼,却遭暗算,以致重伤不愈。医仙嫣戌以生祭术以命换命,救回天帝,为凤族赢得了万年尊荣,自己却香消玉殒。

嫣戌的夫君夕城痛恨仙界的尊卑戒律,率魔族大军攻上南天门,最终却离奇败北,魂魄被压入枉死城地底,囚于炎火炙烤的狱渊之中。

仙界传说中,并没有提到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银翘施术的身影突然一颤,缓缓侧过半边苍白的脸,在华服冠羽的包裹下愈显单薄:“小绾,你会不会讨厌我?”

我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几乎发自本能地应她:“不管你的身世如何,你永远是紫微垣的掌殿仙子,银翘。”

银色的身影璀璨如漫天星辰齐放光芒,她温和的笑容缓缓在唇畔舒展,手中的五彩光晕渐渐退去。最后一眼望尽,便化为原形飞掠而去。银翼在青玉白瓦间转眼即逝,像是天际幽逸的一道电光。

这些年,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银翘。

与此同时,灵宝天尊的仙躯倒下玉榻。我回过神,惊慌失措地将他扶住。老神仙体内重新焕发生机,却没有了方才的威压,隐隐有些虚弱。

他仿佛又苍老了数万年,却依旧笑眯着眼,抬手把白慕招到身边,道:“老喽,不中用喽。这丫头弱化了我加在怨灵封印上的仙力,该是往枉死城去了。你去瞅瞅那丫头。她若真为了救她爹爹,莫要拦她。若为的是她爹爹的传承,你便…”老头子一丝玩世不恭的笑略略收敛,眼中变换几分沧桑之色,叹了口气,“便杀了她罢。”摇了摇头,便闭上了眼。

“是。”白慕低着头,看不清神色,沉声应下。

我攥紧拳头:“我和你一起去。”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枉死城不是什么好地方。”

“怕什么?我去过更可怕的地方。”我迎上他的目光,直视他的眼睛,“枉死城不过阴煞重了些,哪有九幽炼狱可怖?”

他微敛眼睑:“你去过九幽炼狱?”

“是啊。”想起这段往事,却突然有些泄气,躲开了他的目光,“当年大抵在九幽炼狱里一顿好找,找得差点连性命都丢掉。都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好提的。”

他的神色突然变幻莫测,却始终缄然不语。气氛一时沉默。

少顷,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从甬道里传来,递来一个嫩黄色的身影,惊破了室内的静寂。

我回头一望,正见到书墨提着裙裾冲进室内,扑到灵宝天尊的身上,急喘道:“爹爹,你没事吧?方才有一女子突然闯进来,定了我的身…”见老神仙无有反应,又回身拉住白慕,眼中殷殷切切,“师兄,爹爹他怎么了?”

我顺着她的动作移动视线,正盯上她拽着白慕手腕的一双纤纤玉手。这双手莫名地…甚刺眼…

她殷殷切切望着白慕的一双泪眼…还是刺眼。

“照顾好师尊。”清冷的声音此时却是温和的。

唔,这个温柔的模样,不仅刺眼,尤且刺耳…

我甩了甩脑袋。约莫是狐狸洞里关久了,今儿个五感阻塞,很成问题。脑袋被这么一甩,甩得晕晕沉沉,再也听不到声响,像是得了梦游症般自顾自往甬道里走去。愣愣走了一段,才蓦地回过神来,惊觉这般一声不吭地离开,十分怪异失常,于是又回头望去。

却见到自己不知何时已快要走到甬道的尽头,身后长长的玉白色的通道被夜明珠的光芒熏得通透柔和,白玉雕的灯盏像是仙桥下幽幽浮动的白莲,一盏一盏铺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而柔和的光线里,熟悉的白色身影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嘴角噙了一弯浅浅笑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停在我的脸上。

第二十章

柔和的光线里,熟悉的白色身影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下,嘴角噙了一弯浅浅笑意,目光肆无忌惮地停在我的脸上。

这目光里的了然让我困惑,而我的困惑仿佛更加剧了他的了然。这让我无所适从,只能保持着一个回头的姿势,静默得心慌意乱。

许久,那身影一动。他施施而行,极轻的步履声在空旷的长廊里渐渐清晰。走到离我半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手中,还有一盏熟悉的莲灯,隐隐透着深渊沼泽的气息。

在狐狸洞时我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将螭吻沉睡的法器莲灯托付给他。这时候,他拿出来却是作甚?

我不自觉地皱了眉头。

他却没有解释的打算,诘问我:“为什么要走?”

我盯着他手上泛着幽光的灯盏,不知此刻是个甚么表情:“大抵是看你们师徒父女的团聚一堂,有些想家。”

他闲闲瞟来一眼:“换个有趣点的借口。”

“…”

“也好。”他似是放弃了等待,“既然想家,就回紫微垣。”

我猛地抬起头,想看清他的表情:“为什么?”

他俯下脸迎上我的目光,手中莲灯借了仙力,浮在他与我之间,缓缓旋转:“枉死城的事,不是你可以插手。况且,你没有自保的能力。”

我忿然:“我哪里没有…”

“你知不知道这盏灯对你意味着什么?”他嗓音极淡,如月湾幽井的眼眸里浮着柔色的光,深邃幽旷,意味深长。

螭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自己当然最清楚。每当触碰到莲灯里螭吻熟悉的气息的时候,千里冰封的昆仑山才会重新平展在我面前。三万年前情窦初开时喜欢的那个人,消失得毫无痕迹。而这只龙头鱼身的怪物,居然是唯一的证明。

我当然清楚。

他的问句却是——你知不知道?

我失笑道:“这个问题我问你还差不多。”

他薄唇微勾,侧了侧脸,又重新看向我的眼睛:“像你这样把它随便托付给他人,如何说自己有自保的能力。”

我想要张口分辩,却发现声音阻塞,身形也不能动弹。这家伙究竟是什么时候施的法术!

双眼睖睁,我狠狠地瞪着他的方向,换来的却是他本就离得不远的身子又往前半步,几乎贴上我的身体。

我警惕地看着他,本能地想往后躲,却被定在原地,只看到一张毫无表情的俊彦缓缓从我眼前右移,下俯。肩膀轻轻一陷,感觉到他挺削的下巴缓缓搁在了我的右肩上,脸颊的皮肤贴着我的颈项,传来丝丝微凉。清冷的气息顿时盈满吐息之间。

他的声音在耳边轻响,带着呼吸的微麻:“不要去。”

肩膀承受着他的重量,他的手已环到身后,手指缠上我的发梢,绕两圈又松两圈,像是一只挠线团的家猫。声音却是凉的,毋庸置疑地命令着我。

…你究竟想做什么?

“螭吻以前是你的眼睛,现在是你的命。不要随便给别人。闲着的时候把它放出来。它苏醒之后,法力都能为你所用。唔,你这点本事,也不知道用不用的了。”他边一圈一圈地绕着我的发丝,边如呓语般轻喃着。说的话却都莫名其妙。

你到底在说什么?!

心里的疑惑慢慢积累,因不能开口,渐渐变得躁动不安。

他却在我肩上调了个舒服的姿势,双眼闭合时睫毛滑过我颈侧的肌肤,痒得很。半晌,再开口道:“不知连命咒是救了你还是害了你。”

“若是每次都能告别便很好。”他说完这一句,便沉入了长长又长长的沉默,静静地把下巴搁在我的肩头,温凉的气息环绕在侧,平稳无澜,像是冬末的缓慢而过的清风。

这是白慕第一次在我面前说完这样长的一段话。我原本以为,他是个没有倾诉欲的人。

他沉缓而清冷的语调有着极深的影响力,让我也沉入一种安定的氛围中去,一时竟没有探寻他七零八落的话语里的深意——

他如何知道莲灯里沉睡的,便是螭吻?

螭吻与我之间有连命咒相系,我怎会毫不知情?

可当下,满腹的疑问都不知消散到了哪去。我仿佛呆滞地静静立着,任由他的墨发散在我的胸口,右肩上的重量不时提醒着他的存在。心渐渐沉下去,像是安放在了一个柔软的,原本应该安放着的地方。

甬道里看不见日光推移,白玉灯盏里的夜明珠泛着毫无变化的光泽,长日仿佛无尽。安静地,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上的重量突然缓缓减轻。挪移阵在脚下亮起白光,却只带走了他一个。

那白光里掺着血气,仿佛也昭示着施展术法的那个人,去往了一个血煞之地。

“枉死城。”我在心里轻念。

原来只是为了告别?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和我道别?

…为什么你要道别的人,是我。

我依旧被迫伫立在长长的白色甬道中央,面朝一片长长的空旷。眼前一片清净,脑海却从未如现在这般,纷乱得像一团浆糊。连接不起来的话语,解不开的困惑,和心里呼之欲出的疑问句,统统倒进识海,繁杂无际。

这家伙从出现开始就随时来去、毫无定数。像随时投入水中的石子,惊起一波涟漪,便石沉大海。唯一的定数在于,他总是来去逍遥,我却总揣着无尽的问句,在烦恼海中扑腾来扑腾去。

于是正对长廊,我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从呆滞变为惑然,由惑然变为愤怒,再从愤怒变为淡然,最后万念俱消六根清净。阿弥陀佛。幸好我一向有个异于常人的特长,叫做不能想时不要想。烦恼一阵后便阖上双眼。这下长日果真无尽,不知要在这里呆站多久。

如此许久。

半梦半醒间,身体的僵直突然一松,整个人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变得酸软,直直往玉石砌成的地面扑去。我顿时清醒,双臂撑住地面,却还是耐不住下坠时的冲力,跪坐在地的膝盖骨凉丝丝地痛。喉咙间却是一派清明,终于重新可以发声。

抬起头。身前少女着一身鹅黄裙装,目光熠熠地看着我。

书墨?

我清了清嗓子,仰头冲她一笑:“多谢。”

无论如何总算重获自由。至于她意欲何为,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抿着唇,眼神带着询问:“你是谁?”

“叶绾。”她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不对不对。”书墨摇头:“我问的是,你是师兄的谁?”

“…”

“嗯?”书墨偏着头,发髻歪在一侧,别有一番娇俏风情。

“我…”这委实是个难题。我和白慕似乎毫无关系。却又似乎…我甩甩头,深吸一口气,“大概就是他路上捡的…”

“唔…”书墨托着下巴,皱眉思量了许久,神色将信将疑。不一会儿,她突然秀眉舒展,漾出一个满足的笑:“那你为什么要跟去枉死城?而且他还…不让你去。”

双腿的酸软缓和了些,我撑着身体重新站到了她面前,拍了拍双手的灰:“我一定会去。这不是别人允不允许的问题。”我寻了银翘三年,怎么可能在最后关头置身事外?我起了疑心,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去?”

“师兄用的是太微垣的秘术。定身咒只是个幌子。他把整座岛变成了一个囚牢,只有用太微垣的功法才能走出去。”书墨摊了摊手,“喏,这岛上只有你不是太微垣的人。”

她沉下目光贴近我,小声道:“缠着我师兄没有好下场的,你还是早点看开罢。”

究竟是谁缠着谁,确实是一个问题。

我嗤笑一声:“多谢你的关心了。”我指了指甬道尽头泛进来的水光,水帘细缓的流坠中灵力波动清晰可辨,问道,“这个鬼帘子要怎么走出去?”

“你还是想要出去?欸,你一定会后悔的。”书墨摇摇头,见我不为所动,又犹豫了片刻,忽而走前两步,道,“算啦,看在你这么执著的份上,就帮你一把罢。跟我来。”

我提步跟上她,她齐整的发髻映在我眼里,平稳地向前。我瞧着她匀称的背影,忽而觉得她也真是不容易。听闻太微垣一向是三清中刻板之最,上到宫主下到仙仆都担个谨守礼法的名头。从小在这种地方长大,难怪书墨生得如此听话。

啧啧。仙寿漫长,听话的一生,是多么可悲的一生哪。

我边走着,边与她闲聊:“欸,你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会后悔?”

她带我迈出水帘,回头怜悯地看着我。

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夭夭桃林的灼目芳华延绵无尽,漫山雾气间不时有桃红花瓣若隐若现,随风漂浮坠落。环周的清水汩汩作声,清朗的声动轻响。书墨嫩色的衣裙与这春日图景相得益彰,更衬她脸上一抹黠慧的笑:“因为他不想让你跟去。所以呀,一定不会有好结果。呐,这几年像你这样的姑娘越来越少了,都怪他太无聊。”

嗯,他确实有够无聊…

书墨的误会着实有些深。我唯有顺着她的口风,刺探一句:“你为什么…要帮你师兄找姑娘?”

书墨愉快地泛出一个笑:“因为师兄是我最喜欢的人啊,一般的姑娘我不会找给他的!”

我默默望天。看来灵宝天尊不仅收徒弟的眼光很有问题,这生女儿的眼光也十分有问题啊有问题…

书墨丝毫不顾石化在地的我,笑容依旧,把我引入桃林,毫无章法地乱走一通。原本危机四伏的机关却分毫没有被触动,依旧落英缤纷,暖翠浮岚幽香四溢,仿若只是一片普通桃林。

“蓬莱是爹爹开辟的仙岛,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拦我。”她笑吟吟将一块白色玉佩放在我的手心,“拿着这个到桃林中央枯萎的那棵桃树下,就能出蓬莱,到东海之东。去枉死城,要再往南。”

第二十一章(1)

东海之滨烟波浩渺,巨浪拍空,冰凉的海水溅上礁石,袭来一阵凉意。四面汪洋,我在礁石上缓缓现形,茫茫烟波,空旷无际。

日头正好。我抬手挡了挡日光,向岸上遥望。天青海蓝,空荡的岸边,却有一个红色的身影,靠着一块巨大的礁石,一动不动地坐在岸上。

我揉了揉眼睛,果真没有看错,才招了朵祥云,慢悠悠腾到了岸边。

那身影转过身来,僵着一张脸,斜睨我一眼:“你居然是一个人出来的。”凤凰这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想必已在这坐了很久。

我狐疑地打量着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凤凰身上的气息不知何时已恢复得□不离十,比起初见他时那凶狠凌厉的模样竟也不差几分。敢情这天雷非但没把他劈个半死不活,反倒能精进修为延年益寿?

凤凰两手盘在胸前,好不容易分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他肩膀上两只毛绒绒的爪子。我愣了一愣。那爪子的主人十分配合地从他背后窜了出来,一路艰难困苦地攀上他的脖子,趴在凤凰头顶,摇摇晃晃的冲我挥舞一只爪子,声音又甜又糯:“绾绾姐姐~~~”

我惊喜地连忙扑过去把它抱起来一通乱揉:“果子!”

小果子的包子脸被我揉得鼓来鼓去,说起话来断断续续,气鼓鼓地:“绾绾姐姐又…又抛下果子出去玩…果子,果子再也不喜欢你了…”

我刚想安抚果子,话还未出口,忽然猛地想起——枉死城这一趟,尚不知是凶是吉,果子恐怕还得被抛弃一回。于是苦着脸艰难道:“绾绾姐姐要去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带着果子…果子回去等姐姐好不好?”

果子立马噙起一包泪,咬着下唇伤心欲绝地看着我。凤凰拉长一张脸,道:“你让它回哪里去?”

这…果子与我相依为命,没有我便果真没有去处。这如何是好?我捶了捶头:“要不…你替我把它送到紫微垣?”

“本座为何要替你跑腿?”凤凰冷冷瞪我一眼。

我欲哭无泪:“就这么一回!我保证以后不追究你对银翘犯下的恶行…成不成?”

凤凰扭过头,斩钉截铁道:“不行。我必须跟着你。”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

他脸色愈发阴沉,狂暴的妖气眼中涌动:“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找到你?”他突然一把扯开前襟,露出心口的位置,均匀的肤色上赫然有一六瓣的霜花型标记,“你自己扯开看看,心口有没有这印记。”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半敞的衣襟,脸上烧起一片红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