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若梦:最后的王公上一章:第 2 章
  • 浮生若梦:最后的王公下一章:第 4 章

身边有一群人经过,过了数步,有人在后面喊:“喂!”

法国人说“hello”,发成“诶啰”的音,重音长长,落在后面,总有些暧昧的情意在里面。

天作证,这个声音我暗自复习无数遍。

我转过身,丹尼海格在前面,他让同伴先行,自己走过来,在我一臂远的距离。

我恨自己太累,晴天做白日梦。

“你在这儿念书?”他问。

我点点头,没有看他的脸,眼睛盯着他胸前的一枚钮扣和手臂上浅金色的毛发。

“后来我没有再见到你。”他说。

“哪里?”我问。

“歌剧院,苏菲那里。”他说。

“因为我被解雇了。”我说。

“哦…… ……”他停一停,“难怪。不过,为什么?因为你在她排演的时候睡觉?”

他说这句话,语气轻快又促狭,像在问朋友的女儿:为什么你被罚站?是不是你用爸爸的靴子换牛轧糖吃?

但是事实不是如此。事实是,他爱慕的女人用她的美貌和财富狠狠的羞辱了我。

花房里的阳光太热了,我又要流汗了,只不过这次是在眼睛里。我抽了一下鼻子,抬起头,我看着他蓝色的,湖水一样的眼睛说:“是因为,是因为我跟您说话。”

他看着我,竟一时无言。

我知道自己说话造次,我忽然后悔,我说:“我要走了,我的同学在外面等我呢。”

我离开花房,到了外面,那个男孩一直在等我,他问我:“那是你的朋友?”

我低头走了几步:“不算是,不,不是。”

“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子,”他在我后面说,样子挺快活的,他总是那样,眉毛一掀一掀的,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活力,“他们打赌,看我能不能把约你出来。”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是为了这个才跟我说话的?”

“别那么敏感,我没有恶意。”他说,“再说,你讨人喜欢。暑假的时候,我父亲去中国开会,我随他去了,看见梳辫子的姑娘,这让我想起你。”

我确实敏感,但是我也知道他并无恶意。恶意在我的心上,我刚才在琢磨他的钱。可是现在,当我离开那个种满了热带植物的花房,那种念头荡然皆无,现在他是一个普通的同学,年轻而且富有,这里这样的人很多,这里我是少数派。

我跟丹尼海格再次见面是在三天以后。

他的水厂邀请我的教授带领一些学生去参观。我们清晨在里昂的火车站集合,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火车经过格勒诺布尔前往香贝里。

秋意渐浓,阿尔卑斯群山中的绿树林参差了黄色或红色的叶子,赭红色的大鸟贴着山岭低飞,火车穿过湿漉漉的栈桥和隧道在山谷中蜿蜒前行。

教授走过来对我说:“您上学期的论文写得很好。”

我坐直了身体,向他微微颔首:“还没有谢谢您给我那么高的分数。”

“用功的孩子总是受教授的欢迎。”

他过奖我了,我上课的理念可与别人不一样,我把学费计算到了每一分钟上去,怎敢缺课或不用功呢?

有同学问教授,这位海格先生可是本校的毕业生?

“不是毕业生,”教授说,“只是一位慷慨的捐助人,新的网络中心就是他的大手笔…… ……

‘海格水’最近声势夺人,你们有没有做好足够的功课?见到丹尼海格,要问他一些什么问题?在他的水厂参观,要发掘些什么门道?”

“怎么做功课?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资料。这个人像是忽然复活的老贵族,他的前半生是在自己的泉眼里度过的吗?”一个男孩开玩笑。

我看着双层车窗外的景色,看着高大辽远的山峦和一闪而过的小瀑布想:他在他的泉水里生活?这听上去似乎不无可能。只是那必定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像他的眼睛和声音。

然而我隐秘的情感和向往在那一天几乎落空。

我们乘坐火车抵达香贝里时,一场小雨刚刚路过。海格公司的车子在火车站的门口等我们,带着我们穿过这个水汽氤氲的小城。向东行驶十分钟左右,我终于见到那些雾气的来源:贝尔热湖在灰暗的天空下显出一种暗蓝色,辉映着对面的小猫牙山,水汽从湖面上安静的上升,在墨绿色的山腰上结成大块的云朵,没有钓客,没有船,没有灯火,没有过境的鸟,波涛的声音规律又凝重,重复着千万年来从不曾改变的节奏,他们构成了一幅庄重而肃穆的画面。

车子绕过贝尔热湖,延山路向上,在云层中越走越高,过了1800米的界碑后又平行行驶了两三公里,我们终于抵达了海格水的大本营。

经过四层卫生消毒的步骤,我们这些访客在一位工程师的带领下参观海格水的采集,过滤,渗透消毒,直到瓶装车间。听他们讲述这个整个欧洲最纯净最丰富的水源是怎样被采撷,加工,包装成为行销世界的矿物质水,纯净水,化妆和医疗工业用水的。过程中有人想要拍照,问向导可不可以,他摊开双手,笑容可掬:“海格先生说,你们在这里做些什么都行。”

我说:“那可以看一看水源地吗?我是说,‘海格水’的泉眼。”

“哦哦,”工程师的脸上做了一个逗趣的表情,“这就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了,那里方圆五十公里被宪兵把守,除了每一代的海格,不可能有人接近。”

“每瓶水买到近四欧元,是同类产品的两杯,可不可以看作是一种宣传炒作?”——年轻学生们的提问总是有点过于直接,甚至冒失。

工程师先生没有马上回答,他拿出一瓶成品矿物质水,自己打开,喝一口,然后让我们看他手中那装在砂钟一样瓶子里的海格水:“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欧洲最好的——水!水是什么?水是生命,是健康,更好的水就是更强健的身体,更长的寿命,四欧元买到欧洲最好的水,这也可以看作是炒作吗?”

我们在丰富的午餐后被带领参观公司的博物馆,见到每一瓶海格水和每一代海格,最初是一些画像,然后照片由黑白变成了彩色,他们与皇帝和共和国总统合影,真是显赫。但这里并没有丹尼海格的照片。

下午两点左右,参观结束。回去的团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整齐:教授要去拜访一位住在此地的老友;几个同学想要就近再行一个小时去日内瓦度一个周末;我自己落了单,在街上逛一逛,还是买了回里昂的车票。

傍晚时分,又开始下雨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个商店,酒吧和烟草咖啡店都纷纷亮起了霓虹灯,灯光在雨水中波散出一重重柔和而模糊的光晕,这个城市忽然在黄昏的细雨中变得童话般可爱。我在一个玩具店门口停下脚步,看里面的仙度瑞拉,王子屈膝,为她试一只水晶鞋。

丹尼海格的车子不知何时停下来。

在橱窗上,他的影子叠在我的身后。

请原谅我的不自量力和忘乎所以吧,若不是寂寞的时候,我与他每一次狭路相逢,我怎会爱他爱得那样?

第四章(上)

我在回里昂的火车上跟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琐事。

我来自于一个中国北方的城市,那里的冬天,动辄零下二十六七度,所以有人抱怨里昂冬季寒冷,但对我来说,其实并不难熬;我在商校里学习贸易,因为这是一个比较容易找到好的工作的专业;我不说英文;我很小就接触过法语,因为我的父亲是一家化工厂的法语技术翻译;他后来到非洲去工作了,他失踪在那里。

“他在马里工作了两年,中间不曾回家,但是每月都会寄钱回来。他的薪水很高,我得以接受很好的教育,我的母亲总是穿最漂亮的裙子——直到我们再也收不到他的钱了,不仅仅是钱,他音信全无。我母亲等了两年,后来嫁给了别人。

我来里昂三年了,也没有回去过,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如您所见,除了念书,我还工作。苏菲那里的工作是一个朋友介绍去的。

我知道您。

我喜欢‘海格水’新的造型。

我在杂志上看到您的照片,然后在苏菲那里见到您。

后来,她的《蓝丝绒》公演了吗?”

“还没有。”他说,“在里昂的第一场公演是在9月24号。”

“您会去吗?”

“是的。”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关心。

上火车之前,我们在玩具店的橱窗前相遇,他问我是否愿意让他用车子送我回家,他的青色的房车像一只高贵的雪豹一样卧在街的对面,我看一看那边说,我已经买了火车票,但是我愿意跟您多呆一会儿。

他让司机离开,自己买了火车票跟我一起回里昂。

我们两个坐在车厢的小包间里,暮色四合,丹尼海格把灯点亮。

灯光很明亮,他看着我的脸。

他并没有笑,但是他蓝色的眼睛让人心生温暖。

在从香贝里回里昂的火车上,他在小车厢灯光下的样子,在我的心中被一点点的定格。每当我想起这个画面,很多感官上的回忆被轻轻的唤起:秋天里山野的颜色,气味,还有火车车轮与铁轨相轧,发出的有规律的声音。

我并不关心苏菲的《蓝丝绒》究竟在何时公演,我关心的是别的事情。

“你们是情人吗?”我说。

“是的。”

“但是她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杂志上这么说的?”他问。

“杂志上说很多事情。”

“……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会结婚吗?”

“不会。”

“你会跟你现在的某一位情人结婚吗?”

“不会。”

“你这么笃定?”我说。

“这件事情是的,但有的不。比如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女孩儿这样拷问我,而我再见到她,得是什么时候?”他说。

“…… ……”

“你总有个名字的?”他问我。

我把名字的拼音写在纸上让他看:Qi Hui Hui

法文中字母“H”不发音,他于是读到:齐微微。

我纠正:“慧慧。”

他说:“微微。”

我笑起来,他也笑了。

车厢里广播:里昂到了。

回程竟然这么快。

从火车站到我住的地方,徒步要走40分钟,我们像在火车上一样,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交谈,也只是我问他答,我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

我说:“你看,骑车上学的话,我走这条路。可以快上十分钟左右…… ……您呢?您在哪里念过书?我的同学们没有找到关于丹尼海格的任何资料。”

“我没有念过大学。”他说。

我有点惊讶,抬头看看他,他向我眨眨眼睛:“你在心里瞧不起人呢,你这个商校的好学生。”

“那您可信教?”

我们恰好路过圣约瑟夫大教堂,彩绘玻璃在月光下讲述很多古老的故事,仍有观光客在拍照,他回答我说:“不,你呢?”

“我也不,”我说,“但是有的事情很奇怪。当我全心全意的渴望某个东西的时候,似乎总能得到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哦?你祈祷了吗?”

“并没有。”我说,“我只是想要想要,我不跟任何人说,然后我就得到了。小时候,一辆紫色的自行车;后来,我想考上一个好中学;后来,是来法国念书。我没有向任何一个神祈祷过,但是我得到了。”

我们穿过半条马路,走到街心公园,他忽然停下脚步,认真的对我说:“那你现在想要什么?”

“很多东西,”我说,“但是我不能说出口,因为一旦出口就得不到了。”

他笑起来,他有一颗尖利的犬齿,月光下,我又觉得他像是一只好看的吸血鬼,这想法有点吓到我自己,我看着他,没有笑:“先生您在嘲笑我,对不对?”

“不不,请别误会。只是我觉得很有趣,那是一些有趣的孩子话,”他说,“我还以为自己能扮演长腿叔叔。”

我快到了,我指一指前面:“那是我住的楼。”

他走过去看门口的牌子:“哦,这是——德拉贝的故居?他仍然有时造访吗?”

“会的,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来,敲着门说:我好饿啊。”我说。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点啼笑皆非:“好莱坞电影没什么好作用,专教小孩子吓唬人。”

我看看他,他不止一次地说我是小孩子了,可我不当小孩子很多年了。

“这里很简陋,我的室友也在。我们在这里道别吧。”我说。

“好的。”

“您是回香贝里,还是留在里昂?”我问。

“我会留在这里。”他说,“已经没有回去的火车了。”

“谢谢您送我回来。”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俯下身,吻我的双颊,道再见。他呼吸间有薄荷的味道,身后是一轮好月亮。

我转身进了那栋老楼,关上大门的那一刹那,忽然心如擂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遇见了丹尼海格;他从香贝里送我到这里来;一路上,他的眼光都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腾腾腾的上楼,我要在这个可爱的梦境醒来之前赶快睡回去。

谁知道小多在楼上正摆着大阵势:厨房里,餐厅里,还有她自己的房间里,各种中国香烟层层叠叠的对方在一起,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在那边统计:“红塔山两箱,人民大会堂五条,七匹狼软包一箱,硬包六条…… ……”

我看着她:“你在干什么啊?”

“小裴让我给他帮个忙,把一些烟先存放在这里。”她又是那个满不在乎的态度了,“唉接着,帮我拿到那边去。”

她把一条烟飞到我手里,我讨厌烟叶子的味道,我把它随手就拍在旁边的灶台上,我怒气冲冲的问她:“你怎么把这么悬乎的事儿弄到这里来了?”

“这怎么悬乎了?”她瞪着眼睛看着我,“他把这些东西只存放在这里一天,他后天就拿走,唉唉唉,我可没有把它们放在你的房间里,你犯不着这样紧张。”

我没有时间与精力跟她辩论了,这个人脑袋里面没有是非。我在一摞一摞的香烟盒中找到下脚的位置,一步一步的进了自己的房间,还未关上房门,小多说:“你的手机没电了吗?你妈的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她让我告诉你:你的学费她暂时凑不出来,她让我先帮帮你。”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第四章(中)

我只觉得一盆冰水哗地扣在我的脑袋上,我好长时间一动没动。

小多扔了一叠钱在我旁边:“我就这些了,2000块,你拿去急用,记得还我啊。”

我把那叠钱拿起来,在手里小心的体会了一下它的厚度和质感,我走过去,把它放在小多围裙的口袋里,我说:“你,你还是先拿着吧,我的,我的问题不止这些呢。”

她吓了一跳,看着我:“怎么了?你是不是,学费交不上了?”

小多她算个朋友,她这时候没再数落我不自量力的念商校了,她把电话抄出来:“我去找小裴想个办法,你,你要多少?”

我把她的手按住:“唉别,我没事儿。你先忙你的吧,我今天去了外地,我累了,我去睡觉了。”

我轻轻关上房门,和衣躺在床上。与丹尼海格独处的喜悦转瞬不见,那个好梦忽然消失了,我如今身处一个贫穷的,窘迫的,不能按时交纳学费,又周身都是中国烟叶味道的噩梦中。我的汗水又下来。

这个噩梦在第二天早上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