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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一想,指着身后一屋子的人问他:“你说,这些人当中有几个高兴的?”

他说:“嗯,你说得对。”

我喝道第二杯的时候,雅尼克走过来,我带着点酒劲问他:“Gitan——说的是不是这种人?嗯?四处流浪唱歌的。”

他眯着眼睛想一想:“嗯,差不多。”

“吃饱饭总是能保障的吧?”我问。

“多少还能赚点钱的。”他说。

“要人入伙吗?”

“你?”

“对,我。”

“你会唱歌吗?你懂音乐吗?”

“不太懂,但是总能帮点小忙,当个助理,看个合同什么的。”我说。

他哈哈笑起来,喝了一大口酒,上上下下的打量我:“你?你是个有钱人。你…… ……你那个漂亮的戒指呢?”

我看看自己的手指,连他都留意到我的戒指不见了,我笑着说:“你看,你说错了。我才不是什么有钱人呢。我的假戒指扔到哪里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信?我告诉你,我是个虚张声势的人。哎,但是我真的想加入你们。”

雅尼克半天没说话,我想要拿起自己的杯子来再喝一口,手被他按住了。

他的手盖在我的手上,他说你冷吗?你的手可真凉。

那一刹那,我那被美味的酒精刺激过的脑袋里面很乱,眼前和耳畔闪过很多东西:那个打到美国的电话,女人对我用英语说“你要找丹尼吗?没有打错”;苏菲从桌子上推过来的纸条;丹尼海格的眼睛;还有我在蒙特卡洛赌船上的溃不成军。

我转头看看他,雅尼克,年轻男孩,很高大,很漂亮的摇滚歌手。红色的头发像只毛发蓬松的大狗,丹尼海格这般年纪的时候在做些什么?他是否也曾经钟情于一个姑娘?还是他早就拥有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想到这里,我心中那只小兽又跳出了笼子。我带着点报复的心里和放纵的快感倾身向雅尼克,亲吻他的嘴巴,他也在同时搂住了我的肩膀。我体会着他的嘴唇和口腔的气味,柔软还有温度,我们的鼻子尖相互摩擦,那一刻我想忘掉一个人。过了很久,我们慢慢离开。这里没有谁会注意一对接吻的年轻男女,除了我们自己,他说:“你想去哪里?”

我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从高脚椅子上下来,我把酒钱放在吧台上,准备离开。

雅尼克没再与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他只是笑了一下:“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连声再见也没有,我离开那里。

他是一个嘴唇柔软,气味可亲的男孩。

可是他不是丹尼海格。

我在自己的宿舍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我梳洗好了,喝了一杯咖啡之后去他住的布列塔尼别墅找丹尼海格,房子是空的。酒店的员工在打扫,在客厅的桌子上,我看见他给我留的纸条:我在沙滩上等你。

我找到他,他在阳伞下面的椅子上看书,手上是一本侦探小说。他的眼睛在太阳镜后面,他什么都没有跟我说。我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往身上擦油,有小贩叫卖冰激凌和冰冻的覆盆子经过,我买了两杯,递给他一个,他这时方跟我说话:“谢谢。”

那本书看完了被他丢在一边,空闲出来的手握住我的手:“我们今晚上回里昂?”

“好的。你看了什么故事了?给我讲一讲。”

“嗯,没什么意思,就是一群嫌疑犯一个一个的排查,看谁是真正的凶手。最后找到了,但是解释得很牵强。”他一直戴着眼镜,看不见什么表情,他说,“那天你讲的那个大狗的故事说完了吗?他最后成了一只雪橇犬,这就是结尾吗?”

当然没有。我正要跟他讲巴克之后的经历,忽然有人叫:“丹尼!”

沙滩上走过来穿泳装的一男一女,上来便拥抱他,那女的有一头发亮的栗色头发。丹尼海格将我们互相介绍,那是夏洛特和她的丈夫布鲁诺,他们与丹尼是认识了十几年的好友了。

夏洛特说:“你来尼斯居然不告诉我们,真可恶。”

丹尼笑着:“停留的时间太短了,要不然怎么能不找你们呢?”

夏洛特用食指指着他的胸膛,又霸道又热情的说:“别说那么多的理由,今天晚上要去我家吃饭,我写邮件的时候告诉你了吗?我的酒庄上个星期开窖的红酒棒极了,爱丽舍宫可能要选它当做国宾礼物的。”

夏洛特所言不虚,她的红酒味美甘醇,口感极佳。我们被邀请到她在半山腰的家,凭海临风,在草坪上喝酒聊天。丹尼海格兴致极佳,美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听他们聊天,我知道他们从前是在登山俱乐部认识的。夏洛特曾经在山顶遇险,丹尼搭救她下来,从此二人成了生死之交。布鲁诺是后加入的,他跟夏洛特五年前结婚,丹尼是证婚人。他们言谈之间对丹尼海格总有些感激之情,夏洛特之后跟我说,原来丹尼海格曾经出了一大笔钱帮助他们度过生意上的难关。

那是我起身去洗手间,夏洛特陪同我去。我们穿过有着高大举架,穹顶上是宗教画的中庭,我对她说:“这房子可真漂亮啊。”

“嗯,这是我三辈以前的祖父修建的,当时从罗马请了画师来,最初建成的时候,在这个地区也算是大事情。”

“想当然。”

我从洗手间出来,夏洛特在外面等着我,她手里夹着一支烟,我洗手的时候,她在镜子里看着我,有些审视和判断的味道,她将帕子递给我擦手:“我带你看看这房子?”

“好的。”

她大约也有三十多岁,脸上不施薄粉,穿着件休闲的袍子和软皮靴子,她的身体很瘦,走路慢悠悠的,有种说不出的潇洒的风骨。她带我看这房子每一位曾经的主人的画像,她从前的游戏房,给家中每一个到了16岁的女孩儿举行晚会的舞厅,还有藏着五万册图书的书房。

“这漂亮的房子险些保不住,”他说,“前年的生意很不好,我们在中东的投资又出了错,想把这房子卖了抵挡一下,要不是丹尼帮忙,真是恐怕就此一蹶不振了。”她说起他,眼睛看着我,“他真是个慷慨的朋友。”

我笑一笑。

“你们在一起有多久了?”

“快两年了。”我说。

夏洛特走在我前面,像是跟我说话又像是在自己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我认识丹尼都有十多年了。时间对于男人和女人真是厚此薄彼。我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看看丹尼,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请到这边来,这是我的钢琴,我更年轻些的时候,每天都在这里弹钢琴。”

那个房间踞在这层楼的角落上,三面都是大窗子,窗子下面种着大捧大捧的萱草,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清新的气味和月光盈满了整个房间,那中间是一个黑色的三角钢琴,夏洛特走过去,将琴盖打开,手指轻轻滑过,在上面拨下一串音符。

可是我的目光被放在钢琴上的另一个东西所吸引,我走过去,把它拿起来,放在手中,仔细的看。沙钟形状,雾白色的水晶瓶子,里面的水还剩下一半,冰凉凉的。见我把它拿起来,夏洛特笑了:“认得它?”

我没说话。我当然认识这只瓶子,丹尼海格曾送给苏菲一模一样的礼物,是我把它拆开的。

夏洛特说:“你也有一个吗?”

“…… ……”

“那么我这个前会员还是欢迎你加入‘海格俱乐部’。”

第 十七 章

晚上九点多,我们告辞。司机一直等在外面,我们还有三个多小时的山路要走。

之前下了大雨,所以这一夜是个月明星稀的好天气,车子在起伏的山路上一路向北行驶,月光把斑驳的树影镶嵌在我们身上。我的左手一直被丹尼海格握着。

我不讨厌这位夏洛特。她跟苏菲不大一样。过了两年,苏菲仍是要抓住丹尼海格的,用手段逼我放开他;夏洛特呢,她跟丹尼的故事可能已经年代久远了,她自己结婚都五年了,虽然仍是念念不忘,但是她有一种冷淡的潇洒,她看着热闹。

我心里一个一个的计算着:夏洛特,苏菲,伦敦还有纽约的女人,还有我。丹尼海格他可真是,我看看他,他可真是荒唐啊。他像收藏汽车和名马一样的收藏女人,像品尝美味一样的品尝着她们。我曾是想要说服自己的,我曾经认为他是值得的,但是我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我忽然又想起了夏洛特说的那句话,她说,欢迎你加入“海格俱乐部”。

也许她高估了我,我入会时间太短,还没有得到一瓶象征着他的爱情的装在水晶瓶子里的海格水。

不过,“海格俱乐部”,“海格俱乐部”,我想到这里,觉得有趣极了,一个没忍住,“咯”的一声笑起来。

他转头看看我,把我的手拿到唇边亲一亲:“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我把手收回来,双臂抱着蜷到车座上的腿,我对他说:“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看着我,饶有兴味:“请说。”

“其实我没有去意大利,我去蒙特卡洛赌钱去了。”我说。

“这种事情用撒谎吗?”

“我本来是个身无分文的穷学生,受你的照顾,丰衣足食。我想无论如何,赌钱都不是一个好习惯,所以本不想让你知道。不过我忽然觉得不那么在乎了,你那麽有钱,我多花点少花点有什么差别?”

他没有说话,笑了一下,转过头去,不再看我。

他对这个话题显然不感兴趣。

我从车座上爬过去到他身边,把他的脸扳过来面对我,我亲亲他的嘴巴:“你都不问问我开不开心?”

他还是不说话,我们的鼻息间有很大的酒味,不知是谁。

他只是看着我,他不配合我的喜剧。

他不配合我也要继续下去,我捧着他的脸:“我还没尽兴呢。回到里昂,不管多晚,你都得跟我玩上一局。”

他在黑暗中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目光闪亮:“好啊,我不玩你肯定也不死心。”

一摞扑克,一瓶威士忌,两只杯子。

一到家,衣服都不换,两个人直接上牌局。

丹尼海格坐在沙发上松一松领带:“什么规则?哪种玩法?”

我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抬头看看他:“你的玩法可能我不会,我的呢,可能你不会。咱们就来最简单的,比大小,怎么样?”

我摸了五张牌,他摸了五张牌,一一相对着摆好,丹尼海格又问道:“输了或者赢了都怎么样?斗酒吗?”

我把第一张牌打开,是一张红心7,我说:“如果你的那张比这个大,我就喝威士忌。但是如果你的牌比我的小,那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可以了。”

他的手指按在那张牌上。

我说:“你不许撒谎。”

他掀开他自己的牌,是一张黑桃6.

我笑一笑:“你跟夏洛特曾经是情人?”

丹尼海格说:“从前是。”

我点点头,很好,很坦率。

我打开第二张牌,是一枚草花Queen,丹尼海格打开他的牌,黑桃7.

“纽约和伦敦都有你的情人,但又不仅仅是她们,对不对?”

“对。”他回答得一点犹豫都没有。

“很好。”我呷了一口酒。

“你说什么很好?微微。是这件事情很好?还是我回答得很好?”他看着我,唇边有点微笑。

“很好因为你很诚实,不撒谎。”我说

“那是你定的规则啊。我们继续?”他说的理所当然。

我打开第三张牌,是一枚红心Ace,用不着他翻牌了,这一张又是我赢。我直接问道:“你可有新的藏品?”

那张牌他没有打开,他低着头,像是在扑克的背面寻找答案一样,过了很久方说道:“微微,你跟着我两年,我们几乎天天都在一起。你觉得我有时间再找新的女人吗?”他抬起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没有。”

我是不是应该感激陛下在近两年里把时间都放在我的身上?我是不是应该跟他说谢谢?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低下头继续游戏。

第四组牌仍是我赢,红心10对黑桃9,我抬起头看了他半天,我只觉得鼻子里面酸痛,我只觉得那么不甘心,那个压抑在我心头很久的问题还是慢慢地,慢慢地问出来:“丹尼海格,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是因为我爱你,不是,不是为了你的钱?”

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回答我:“像我知道你是一个聪明又努力的孩子一样,像我知道自己的名字一样。”

我的眼泪瞬时流下来,我拿起手边的帕子用力的擦眼睛,我拉起他的手,轻轻的吻他温暖的手指,然后把它们贴在我的脸颊上,我是真的感激的,我说:“谢谢,谢谢。”

游戏总要做完,还有最后一张牌要翻开,还是我赢,方片J对黑桃10.

我最后的问题是:“丹尼海格,我们会有一个结果吗?”

他略沉吟,回答我说:“可能不会让你满意。”

远处山坡上,教堂的钟声响了,悠悠传来,凌晨三点。

我所有的牌都赢了丹尼海格,但是我输掉了我的理想和希望。我扶着矮桌,慢慢的起来,蜷膝坐着太久了,腿上又算又疼,像有无数的蚂蚁在咬。我很累,很困,我想要睡一会儿。我处心积虑的构思了一场牌局,最终知道了我想要知道的一切,丹尼海格毫无保留,他是个遵守规则的好玩家。可是我情愿他能撒一点谎。

丹尼海格说:“微微,游戏还没有结束呢。”

我回头,所有的牌都摆在那里,除了他的第三张没有翻开,丹尼海格这个时侯将它打开,是黑桃8。他的五张牌是黑桃同花顺。原来这才是大赢家。

“啊,真漂亮。”我说,“你,你要怎么惩罚我?我,我干脆把这瓶威士忌都喝掉吧。”

我的手已经伸过去把那瓶琥珀色的威士忌拿起来了,丹尼海格把我的手硬生生的按下去:“你不用喝酒。也不用回答我的问题。只要好好的,听我说几句话就可以。

你是最聪明的孩子,教你什么都会,都做得那么好。那我今天再教你一件事情。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什么呢?

我告诉你,是去经历和享受。

没做过的事情要做一做。

无则努力追求,有则尽情享乐。

我不是你说的那样不堪,但是我从不打算改变现在的生活。

你想让我为了你过得清心寡欲,你想让我为了你放弃森林?那绝不可能。

所以你不用等待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也大可不必因为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悲伤难过,如临深渊。

合则来,不合则散。这是简单却正确的道理。”

他说的每一句我都安静的听着,寒意从心里生气,蔓延四肢。

“当”的一声,他把一个什么东西扔在小桌上,我看一看,竟是我在蒙特卡洛当掉的粉钻戒指。

“你喜欢赌钱吗?微微。喜欢就去,玩得多大都可以。你跟着我,这点玩意儿,我还照顾得来。用不着遮遮掩掩的,更用不着撒谎。”他走过来,到我身边,亲亲我的脸颊:“去睡吧,你看上去很累。这不是愉快的一天,对吗?去睡吧。”

我站在那里,只觉得脊背僵硬,头晕脑胀。

丹尼海格没有再给我时间,他扬长而去。

第十八章

接下来的日子,学校已经没有课了。最后一年,要么实习,要么准备毕业论文。丹尼海格没有再来这里,我独处了一段时间,像过电影一样的梳理这段跟他在一起的日子。

所以我跟丹尼海格之间,并不是一个信任或者不信任的问题。他一贯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他认为人生在世就是要经历和享受。他的生活理念就是这样。难道我能以我的爱情为理由强迫他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吗?那当然是不切实际甚至荒谬的。

但是换一个角度来想,我也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我爱上这样一个非凡的男人,起初我想要跟他天长地久,后来我只求曾经拥有,可是仍然有那么多的困扰。

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理由,跟他在一起,我非常非常的快活。

所有的爱情中都有一些相似的桥段:甜蜜的相处,争吵,怄气,重归于好。这个过程进行良性或者恶性的循环。我独自一个人躺在床上,彻夜不眠,我在想:我跟丹尼海格之后会怎么样呢?

他会回到我这里来,或者我去找他?我一哭,他总会有些怜惜和感动,然后我们在眼泪和□中和好。之后呢?我可能再遭遇他的某一个情人,以苏菲和夏洛特之外的方式向我证明她和丹尼之间的风流艳史。与此同时,他也难免再去追求一个可爱而迷人的女郎。那我要怎么办呢?像苏菲一样的去警告她,攻击她,玩弄手段,试图拆散?还是优雅的抽身而退,对丹尼海格说再见?

天色渐亮了,我披上晨褛,起床喝水。说再见,说再见,既然要说再见,那就长痛不如短痛。趁我还没有看到他真的跟另一个女人颠鸾倒凤,趁他还没有见到我歇斯底里,趁我们对对方仍有个完整不破败的形象,找一个体面地,浪漫的,足够戏剧性的情节来说再见,才好对得起我们相处这两年来每一个曾经让我沦陷的好时光。

说再见。

这年十月末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年轻的男声在那边说:“你好…… ……不过,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确实没有一下子听出来是谁,但是那边同时传来了架子鼓和贝司的声音,我说:“你好,你是雅尼克吗?”

他在那边笑了,挺高兴的:“我们来里昂演出了,你什么时候有空,来‘兰多’夜总会坐一坐?哦,我是从达米安那里要了你的电话号码。”

“太好了,”我说,“是哪一间?你能不能告诉我地址?好的,我记下了,我们稍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