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还有挣扎。但是那股毋庸置疑的力量,还有唇舌间辗转传递的浓烈情愫让她不懂得如何挣扎。

这一个吻,无关情欲,无关风月,像是一把剪子在一点一点剪开她心上腐烂的伤口,又像是一阵风,吹走跳动的心脏上蒙着的尘埃,更像是一把利刃,轻轻一挑,就挑破了她自以为金刚不坏的盔甲。

她想要停止,但是唇舌间熟悉的味道让她的大脑不听使唤,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以为遗忘的片段。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他带她去墓地。墓碑是以她的名义刻的,雏菊绽放,香烟寥寥,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静静地伫立在旁,她看着墓碑上父亲的遗照恍若隔世,才惊觉自己从他出事到死亡,从未尽过半分力,就连入土为安这样的事都是陆东皓代劳。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她记得自己问过他。

“因为见不得你不好。”他一边擦着她的眼泪,一边说。语气像是清明时节暧昧不明的天气,让她辨不清阴晴真假。

很长一段时间,她夜夜噩梦,睡梦里呼喊着“景哥哥”,他抱着她,一言不发,轻轻拍着她的背:“何必呢?”他问她。是啊,何必呢?白日里自暴自弃,带着一股疯狂的执念,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可是却夜夜梦回,只盼他朝梦醒,还是昨日的甘尚川。

他说:“回头看不如砥砺前行,懂吗?”说这话的时候,他一直拉着她的手,十指紧扣,像是在传递一种无形的力量,让她往前。

其实很多事情明明不是这样的,至少在她的记忆里,陆东皓都不是这样的。他从未对她说过爱,但一个个片断纷至沓来,蛊惑人心的又岂止是那简单的三个字呢?

一吻作罢,记忆停止喧嚣,理智回归大脑。她推开他,努力平复心脏不安的跳动。陆东皓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我来。”

他转身准备离开,甘尚川看着他的背影,喊道:“陆东皓!”声音依旧破碎低沉,却让他停止了步履。

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是她读不懂的晦涩难明。

“你什么意思?”无声的口形听不出情绪,看不出名目,像是质问,但因为虚弱像是无力的反击。

他突然笑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用同样无声的口形说:“不要说话,好好休息。”真的就离开了,房间里还残留着刚才那惊慌错乱的深吻留下的炙热温度,提醒着她,发生的已经发生,不是梦魇,不是错觉。

浮生未歇 第五章(6)

S城的夏天来得有些猝不及防,接连几日晴空万里,病床上的被子就换成了薄毯,护士小姐还体贴地问甘尚川需不需要开空调。景然并不时常出现在医院,不过短信倒是发得很勤,YOYO这几天在医院里陪着川子,非常不解为什么她明明已经好了,但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川子不说话的时候,更像是一个病人。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也不做什么,目光或许是凝视着远处在晒太阳的旁人,或许是在看池塘里的锦鲤,又或许腿上摊着本书,但风吹到哪页她的目光就定在哪页。有时候她拿手在她面前晃晃,川子也只是笑笑,又继续发呆。

YOYO觉得诡异,尤其在她听说了川子母亲故事之后,生怕这样的病也会遗传,Maro倒是不担心:“川子是最好的演员。”

YOYO不相信,她不相信在静默时的哀伤、犹疑、徘徊不决和痛苦是可以靠演技就能让人感知的。更何况,大多数时候,川子在医院发呆的时候,旁边都没有别人。

高绍南去过一次医院,去的时候杀气腾腾,可是不到半个小时他又出来了,上车的时候神情若有所思。高局长的司机感到很困惑,这愁眉深锁的样子哪里还像他们意气风发的局长?

到了晚上,高绍南跟白昭喝酒。

“市里立了专案组,扫黄打非,看样子不是走过场。”高绍南认真起来的时候,眉目间有股戾气,不像兵,更像匪。

“还不是你高局长一句话儿的事。”白昭状似毫不在意。

“专案组的人是从外省调过来的,跟我没半分钱关系,我的人插不进去。”

“谁干的?”

“景家那小子。”

“他能有这能耐?你老爷子没说话?”

“我能让我老爷子知道我的这些事儿?再说他接二连三地在市里开会,拿着上面下发的文件大做文章,谁还能说半个不字?”

“他要杀鸡给猴看?冲着你?”

“不冲着我,难道还冲着你?老子差点把他心尖儿上的人给活活掐死,他之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知道了他还不打击报复?”

“就为了个女人,至于么?谁不知道S城是你的地盘,他这样做还不是找死?”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估计醉生梦死是保不住了,咱们早点清账,把自个洗白了再说。”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就把账本给你了啊。”

“陆东皓那里没有?”

“没有。”

“那就好,最近一段时间把尾巴都收起来,哎,风头紧着了,过了这阵再说吧。”

“就这事儿?”

“就这事儿。哦,对了,当年那事儿,你都处理干净了?”

“什么事儿?”

高绍南有些欲言又止:“就是五年前,那女人被咱们那啥…”

“咳,我还以为啥事儿呢,不是早就没影的事么?这种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咱们干的?”

“不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嘛。”高绍南莫名地松了口气,又觉得整整一天心神不宁,想找个倾诉的出口,但又找不到合适的人表达,“你说,当年,咱们是不是太狠点了?”

“哟!高局长,可别咱们咱们的,这事儿我可是从头到尾只听你一个人的。”

“白昭,我可拿你当兄弟的。不是你,我也占不到陆东皓半点便宜。”

“高少爷,你这话也只能放在这里说说,要传出去了,我白昭可怎么混啊?”

“当然,你这不是废话么?我是那种人么?”

跟白昭的一顿酒并没有消解掉高绍南郁郁的情绪。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看见甘尚川的背影时戛然而止,也不明白原本胸中累积的怒火会在看到她沉默寡言的样子后骤然消失,更不明白那沉甸甸如同大石压胸的郁闷到底是从何而来?因为想不明白,干脆酩酊大醉。大醉之后,第二天又是那个浑不吝的堂堂局长。

浮生未歇 第五章(7)

出院之后,甘尚川并没有安心在家休养,低调的旅法作家在沉寂半年之后又频繁地出现在媒体上。某日与志同道合者参与茶话会,某日出席了当代艺术摄影展的发布会,某日发起了文化界人士的慈善活动。

她很高调,高调地接受各家媒体的专访,谈人生、谈艺术、谈创业、谈慈善、谈理想。媒体的人很喜欢像甘尚川这样的上层人物,没什么脾气,模样上镜,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很容易赢得好感。众媒体一有热门话题就邀请她来当嘉宾,一来二去的,她就成了S城的名人。她的身份很复杂,既可以算是有法资背景的企业家,又有几本作品傍身,是文化圈的宠儿,无论是作秀也好,炒作也罢,她身上的话题足够多,请她出镜,自然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景然问过她这样累不累,说得很含蓄,其实也是见不惯她成天抛头露面的样子。

她倒是不在意:“当个明星CEO,岂不是可以省去大量的宣传费用?”

舆论是把双刃剑,人红了是非自然多,她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S城人。旧日的沉疴泛起,世间开始传言,原来她竟然是若干年前S城纪委书记的女儿。但这终究只能仅止于坊间传言,谁也不敢把这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公之于众。就好像本市最大的家居卖场的掌门人,稍有资历的记者都知道那女的以前不过是按摩院的洗头妹,傍上了家具厂厂长,从此垂帘听政,一妇当关。但这世间就是如此,笑贫不笑娼,明面上人家还不是风头正健,今天荣获了本土十大名媛称号,明天又成了某电视台评出的十大明星企业掌门人。

陆东皓在办公室里玩着手机,白昭走进来的时候,他还是一门心思地玩得不亦乐乎。

“有事儿?”

“没,看报纸了么?”

“啥报纸?范冰冰去戛纳了?”

“这次高绍南可能要栽了。”

“是吗?”

“哥…”白昭有些无奈。

“把你手机给我。”陆东皓伸出手。

“干吗?”

“快给我。”

白昭不明白陆东皓为什么沉迷于这款手机,不仅自己用,还非要给自己也换了。当然,他不清楚这个举动对陆东皓来说代表了什么,但他是很乐意接受这样亲密的暗示。

“哈哈哈,你没玩这游戏么?让我玩会儿,我给你破记录。”

白昭觉得陆东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几年心也不在生意上了,什么事都交给他,虽然他甘之若饴,但他不希望这样的转变是有别的原因。

“白三,你去忙你的。”陆东皓挥挥手,又沉浸在游戏中。

白昭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他要说的分明不是高绍南的事情,他想知道到了陆东皓对甘尚川到底还有没有想法。算了,下次问问袁五吧。

第六章

每年的三四月是这座城市例行扫黄打黑的季节。街面上会贴满宣传标语,平时在天桥上看到的那些抱着纸箱卖盗版黄色光碟的流动摊贩也少了,稍微知情点的人还会知道某很著名的发廊街,全都关门营业了,立交桥下和××广场晚上的流莺也少了许多。

等这阵风一过,世道又会恢复原样了,爱唠叨的出租车司机还会见怪不怪地抱怨两句:“这跟到了年关查酒驾不一回事么?还不是公安机关创收搞出来的把戏,有本事真的搞点大案要案出来啊!”

因为没有心理预期,所以在醉生梦死被查封的新闻爆出来之前,人们只是觉得这次的严打时间真的有点久。

浮生未歇 第五章(8)

两个月之后,醉生梦死被查封。紧接着舆论铺天盖地,一间高级会所被查封的消息竟成为轰动全国的大新闻。

一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搜罗出来的大量违禁药品,警方出具的证据,都在向世人展示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事实——醉生梦死是警方近年查封的最大的卖淫场所。

有去过醉生梦死的客人爆料,称那里的小姐都是开着宝马去上班的,小姐质素是没得说,听说入行门槛都得是211工程高校毕业的。还有记者在论坛上发帖,称自己曾在醉生梦死卧底采访,那里的等级制度如何森严,即使是会员,如果等级不够,也只能窥得一斑无法窥得全豹。至于六楼以上的主题包间,更是常人想象不到的精彩。记者甚至还隐约地提到虽然醉生梦死被查封,法人潜逃,但真正的幕后主使却早就抽身,垮的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该记者还在文章的背后称,或许这只是一个信号,预示着S城新一轮的黑白变革。

一个好消息,无论如何感动中国,风一吹就完了。可是像这样一则新闻,夹杂着桃色、黄色、黑色,还有让人想入非非的权色交易,政坛风云,无论想遮掩的人如何压制,都是无法堵住悠悠之口的。更何况,还有人很乐见其成。

甘尚川在得知醉生梦死被查封之后,只做了一件事。她终于拿出从蜜莉那里拿到的那些证据,过不了多久,这些东西会四散开来,通过曲折的渠道放到各位当事人的办公桌上。她想象着那些人看到这些东西时候的表情,就觉得很开心。心里想着,这把柴添得真是时候。

旁人看到的就是这些了。而对于景然来说,他很是有些懊恼。

当初他在父亲面前痛陈利弊,抨击高绍南的所作所为。他对自己在S城的发展,心里已然有了框架,他不做最平庸的那种政客,万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他也不是那种能把小恩小惠放在眼里的人,走上这条路,选择政治,他自有自己的一套主张。景父最后黯然地妥协了,终于清醒地认识到,他一路点拨着的儿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得父荫庇的燕雀,而是一只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的鸿鹄。

查封醉生梦死,是他的第一场战役。

没输但也没赢,这让豪情万丈的他稍微有些懊恼。

高绍南闪得很快,一间醉生梦死,他不仅没有抓到陆东皓的一片衣角,甚至连高绍南的把柄都没有找到一个,这才是他沮丧的根源。他试了一次水,S城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至少在高绍南这一派看来,他这样的举动完全属于冲冠一怒为红颜,莽撞冲动,没有章法,他想这样也不算打草惊蛇了。

他的上司,坐上S城市长之位,一坐就是十二年的老油条梁伯庸还跟他打过招呼:“景然啊,差不多就行了。这也算是你的成绩,明年我就要退了,你就算什么也不做,这位置也是给你的。何必非要把人赶尽杀绝呢?”

S城的政局一直都很稳定,与它突飞猛进的经济发展速度相比,这样的稳定甚至带着点迂腐的味道。一套百分之九十都是本地人的高层班子,根系派别盘根错节,已经像经年的大树般长成了一团牢牢牵制而又坚如磐石的根系。高绍南的父亲从S城的市长一路升上去,还留下了自己的亲儿子,算上亲信嫡系还有利益共同体,景然想要撬动的又何止是区区一个高绍南呢?按理说,他其实跟高绍南同出一脉,他父亲因为不想儿子吃苦被排挤,都把他们安排到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惜的是,景然并不是这种愿意同流合污的人。

浮生未歇 第五章(9)

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的妻子张曼宁在事后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两个人,一个做律师的,全国各地忙,十天半月打一次电话,一年半载见一次面,但好在,彼此都心知肚明要在外人面前维持着政坛新秀与律界精英珠联璧合的和谐假象。更多的时候,景然觉得这样的婚姻更像是一种合作关系,各取所需,各担其责。

“听说你为了一个女人砸了绍南的场子?”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没事给他打电话,如此问来,必然是有了别的风声。

“砸错了?”

“砸都砸了,还能有什么对错?景然,这次扩大会议没有你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了。”

“绍南给我打过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S城。”

“他让你来做中间人?”

“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大家一个院子长大的,斗气斗成这样,搞砸了老人家的算盘,他明年还指着你跟他两个搭手呢。”

“老人家也有算错的时候。”

“景然…”

“什么?”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景然沉默了一下,不确定这是试探还是夹杂着别的什么企图,但他听出了不一样的意思,但又不是很确定。

“他们是谁?”

“算了,没什么。早点休息。我下个月回来。”曼宁叹了口气,赶在听到景然答复之前挂了电话。

她一直以来以为自己是洒脱的,当婚姻不再是单纯的两情相悦的时候,她一直提醒自己要冷静、客观、理性地去看待这段婚姻和自己的丈夫。

她从很多个视角观察过自己的丈夫,那个名叫景然的男人。恋爱的时候,她从女人的角度看过他,风度翩翩,一丝不苟,克己复礼。他尊重女性,那种尊重不是流于表面的礼节,而是从骨子里的尊重。她跟他讲过,她的那些朋友,结婚前如何的火树银花,活得自由自在,可是一旦踏入婚姻,就从橡树成了菟丝草,成为依附于男人的一根藤蔓。无论她的背后站着的是不是实力相当的家族,她说她不要做那样的女人。景然说你可以选择你想要的人生,婚姻不会改变你。

他说到做到。于是她沉溺于事业,她参加过中国最大的反倾销案的诉讼,全程参与铝矿石谈判,渐渐的,人们不再因为她的姓氏,她背后的势力而做理所当然状,而是真正的尊重她个人的能力。她要感谢他,一段锦上添花的婚姻,一个没有任何负摩擦力的伴侣,一个真正让她展翅高飞的环境,而不再是旁人手里系着的那只风筝。

她也从朋友的角度观察过他。他是她真正的良师益友。在她最志得意满的时候,他劝慰过她,不要用力过猛。在她最沮丧最怀疑自己的时候,他把她的成绩一一数来,轻描淡写就能让她恢复信心。每每遇到疑难杂症,她会向他虚心请教。他总是说,那是她的专业,但他提点的那一两句,总会让她茅塞顿开。记得一次最让人憋气的谈判,外方咄咄逼人,己方退无可退,再下去就是满盘皆输。他也会提醒她说:“如果谈判中止呢?”她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过不了几天,外方的谈判代表因为涉嫌经济受贿被逮捕,此项谈判被迫中止。事后,她吐出一口长气,无论是大刀阔斧,还是剑走偏锋,景然才是最深藏不露的那个人。

她还从合作伙伴的角度观察过他。有时候她也会问他那著名的三段式:你是谁,你要的是什么,你要成为谁?他没有回答她,但眼神亮得咄咄逼人。这个时候,她看得到他的野心。她知道,她选择了最有挑战性的伙伴。她不会觉得一路走来会寡淡无味。有时候,她也想象过,她跟他,一个是张牙舞爪的老虎,一个则是假寐以静制动的豹子,她知道有一天他的成就会远甚于她,那才是她,张曼宁此生最大的成就。

浮生未歇 第五章(10)

可是,她从来没有从情人的角度,妻子的角度观察过景然。她以为他们是最超脱的一对夫妻,不在朝朝暮暮,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夫妻搭档。她以为她懂他的全部,他的性格,他的事业,他的理想,他的志向。但是,她从来不认为她认识的那个景然会是一个耽于女色的人。

她有强大的信心去说服自己,包括她在面对这些消息时的云淡风轻,十有八九都不是装的,唯一有一点点让她不舒服的在于,她终于意识到,她可以成为景然的朋友,最好的合作伙伴,但她真的,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感情世界。

这一点认知,让她惶恐了。从前她是不屑,而现在,她开始为这样的认知有些许的酸涩。这样的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她有种危机感。

景然挂了电话之后,有一大段的沉默。他的妻子在试探他。不是试探他的对婚姻的忠诚,而是试探是否出现了比他的目标还要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试探与其说是旁人的,不如说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他开始在心里设问,他该把甘尚川放在哪个位置?这样的问题,每一天都有不同的答案,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痛苦和修道士般的克制隐忍地去设问,他像是把自己的心放在炽烈的火焰上烧烤,一面烈如炭火,一面冷如冰霜。这样的心理活动,有时候会持续一整晚,当烤得自己快要烧起来的时候,他会冲动地拿起电话,但又放下。思绪又会转折,他又开始想,现在的她怎样了,睡了没有,天气这么热,开着空调睡觉会不会着凉?那样的心思百转千回,到了第二天,又全都隐匿不见。他甚至不常去见她。即使难得见一次面,他也绝口不提醉生梦死和高绍南。谈天喝茶吃饭,像是最普通不过的那种朋友。

暴风雨来临前的天气,酷热,气闷。倘若在烈日之下行走半日,脱下T恤就可以抖落一身盐粒。甘尚川不常出门,也不如前段时间般频频应酬交际,因为连日高温,创意园的基建工程进程缓慢,每天十一点到下午四点,工人都放了高温假,躲在阴凉的角落里休息,再加上一到夏天,限电节能,就算是夜晚作业,也并非每天都有电,尤其是在郊区。YOYO倒是挺着急,每天花钱如流水,可工期遥遥无期。甘尚川笑她:“建筑公司的人都不着急,你瞎操什么心?”YOYO真是佩服她的淡定。期间Maro打过电话,似乎并不关心甘尚川这边的进展,甘尚川只知道Maro在柬埔寨那边,看样子生意谈得不错。

唯一跟她设想的有出入的是,她并没有如当初设想的那般逮着一切有关陆东皓的生意穷追猛打,除了当初抢块地之外,她真的就无所作为了。关于这点,YOYO也问过她。当时她的答案是:“拔狮子身上几根毛有什么意思?还替他除了虱子,真没意思。”

YOYO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憋足了劲拆陆东皓的台,关了一间醉生梦死,结果绕进去的是高绍南。陆东皓是只老狐狸,太懂得借力打力了,甘尚川吃一堑长一智也是明智的。

只有甘尚川自己知道,在平静生活的表面,她的内心再也不如往常般波涛汹涌,她赖以坚持的那股力量正在渐渐地流失。是的,那股恨意,当初那股毁天灭地的恨意,她感觉得到自己那摇摇欲坠的信念,不再坚如磐石的内心,这才是她选择不作为的真正理由。

她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再支撑自己面对陆东皓呕心沥血的演戏。她不敢了。她怕了。

浮生未歇 第五章(11)

甚至,内心还有股力量正在蠢蠢欲动地觉醒:你到底恨他些什么呢?他往日那些罄竹难书的罪状,噩梦般的片断,竟无法再说服自己,答案变得支离破碎。

S城最热的时候,陆东皓并不在,他去了北京。倒不是去避风头,而是去谈生意,那种正儿八经的生意,他这次没带上袁五,带的是白昭。

这让袁五很纳闷。三哥早就独当一面了,陆东皓在明,他在暗,两个人一起出差,这事真罕见。陆东皓懒得废话,捎上白昭的理由也很实在:“你早晚都是要接班的人,现在不带你出来,难道你真就躲在暗处一辈子?”白昭不喜欢陆东皓这种类似托孤的话,他是有野心,但不是陆东皓以为的那种。只是,他不接受这个理由,不代表不接受这样的机会。

生意谈得很是顺利,拿到了某进口跑车在S城的独家经销。这年头,内陆的城市并不缺有钱人,可是真要买上百万的豪车,都得去北上广,这生意说大不大,利润却惊人。谈妥了正事,陆东皓无事一身轻,提议两个人去承德住几天。

跟陆东皓近年来闲散的状态不同,白昭长期经营着庞大的地下网络,赌场,盘口,毒品还有军火,没有半丝得闲的时候,神经绷得如有一张拉紧的弓,突然闲下来让他平白无故地度假,是真的度假,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喂,老三,你多大了啊?”陆东皓躺在院子里,遮天蔽日的榕树下凉风习习,他刚讲了承德避暑山庄的段子,跟白昭说,为啥有这避暑山庄呢,是因为那些蒙古王公一直以为北京有传染病,他们不敢入京,每年要给皇上皇后请安都来承德。所以承德的房地产业很早就很蓬勃发展起来了!白昭刚笑了两声,就被这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前言不搭后语的,这一向是陆东皓出其不意的作风。因为太放松了,所以就不假思索地说:“三十二了,怎么了?”

“哟,咱们认识都十几年了啊。”陆东皓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像是在纳凉又像是在回忆往昔。

白昭看陆东皓闭着眼睛,终于放任自己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因为是夏天,穿得都很少,他甚至看得清楚他轻薄衣衫下肌肉的纹路。年轻时候的陆东皓,皮肤比现在还要白皙,瘦弱得不像是干这行的,白昭清楚地记得他左边第三根肋骨上有一道刀疤,右边的肩胛骨和腹部各有一个子弹留下的伤口。可是这一切都被掩盖在衣衫之下,只看得见他精壮的轮廓。因为凉风习习,他额头的发丝有几缕扫了下来,此刻的陆东皓闭着眼睛,长得过分的睫毛掩去了他睁开眼睛时的强势气场,柔软了些。白昭想到“柔软”两个字用到陆东皓身上,自己也觉得有些怪异。心里的弦突然就断了,他甚至还听得到“砰”的一声,这样静瑟的画面像是被静止在脑海里,成为最精致的一幅画面。

陆东皓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可是如果肌肤也会呼吸,应该可以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屏气声。他放松自己的身体,坦然面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灼热得有些异常。

他心里的惊诧却犹如翻江倒海,过往的片段线索开始一条条印证自己的猜测。然后,他的嘴唇上传来一股柔软而炙热的触感,嘴唇与嘴唇之间的接触,一触即分,此后目光消失了,热度消失了。可是留在他心里的震撼久久不曾散去,他的手压在自己的脑后,如果对方再细心点,可以看到他手臂上突然绷紧的青筋快要跳出来。

浮生未歇 第五章(12)

七月流火,张曼宁在S城最炎热的夏天突然抵达。倘若不算上张家在军界显赫的背景,这位在北京和上海各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全国十大青年女律师也绝对不容人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