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众多猫妖,以及一只鹰怪,直冲沧瞳家而来。清理它们,一直是玄的职责,身为沧瞳凯的保镖,保护沧瞳凯以及沧瞳家的一切,他义不容辞。何况,还有图图。

图图总是被他放到最高的梧桐树顶,用防御结界护住她。原本,不需玄出手,只要图图隐身,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踪迹,因为这是“忘形”的本事。可是,这些冲她而来的小妖,哪怕她隐了身形,却依然能凭着某种指引找到她的下落。如果没有玄的保护,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的图图,会被这些贪婪的家伙撕得四分五裂。

玄的本事,远在这些小妖之上,虽然他也是一只猫。但,玄是一只身怀内丹,用最正统的方法修习了十七年的,真正的妖。但是,他终还是受了伤,在昨天夜里。伤到他的,自然不是那只修行不浅的鹰怪。他对沧瞳凯说了谎。

从一周前开始,每一夜,他都要带着图图,从午夜到天明,亡命天涯。直到晨曦初露,噩梦方告结束。

如果,仅仅只是那群贪婪的小妖,他们不需要逃。它们只是卑微的兵勇,为真正的主帅虚张声势。此刻,数十只黑影,闪电般跟随于他们身后,空中回荡着怪异的声音,扑面而来的风,彷佛都被利爪样的物体撕裂开来。

空中的满月,边缘处幻觉般染上了一层蓝晕,妖异地洒下刺眼的光,照亮了身后那群气势汹汹的妖孽。玄一边跑,一边看了看那轮蓝得古怪的月亮,眉间皱成了一个川字。

每两年,会有一个月中出现两次满月的机会,第二次满月,因为月生蓝晕,而被称为蓝月之日。每到这一天,天下所有妖魅,妖力都会成倍增长。

今天,玄没有把图图送到树顶。他念动咒语,在图图的背心一推,将她封进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树干之中,又咬破了手指,在树干上用血画下了他的封印。

尚不及转身,带着腥味的疾风便从他身后刺来。他一偏头,以指为剑,侧身朝后一点,正中那只飞身扑来的麻灰色大野猫的腹部,数道耀目的红光,箭一般从它背上戳出。惨叫之后,麻灰野猫弹开了去,撞到树干上,落地便没了声息。

面对同伴的惨死,其他的猫妖们没有丝毫退缩,纷纷露出尖牙利齿,暴风般朝玄扑去。玄轻灵纵身,落到梧桐树的枝桠之间,捏诀朝地面划了个一字,大呵道:“起!”密集的泥土,如一匹宽阔的布,被人从地上扯了起来,铺天盖地地朝那些扑了个空的猫妖们砸去。

浮生物语·鱼爱(6)

树下顿时一阵喵呜乱叫,被泥土埋得只剩下头的猫妖们,愤怒不已,胡乱挣扎,几只力气大的,眼看就要从土堆下挣脱出来,大张的猫嘴里,是比普通的猫长出数倍锋利数倍的利齿,森白透心,在月光下尤为显眼。

玄飞身落下,从袖间抽出一柄精巧的短刀,紧紧握住,冲入埋住猫妖的土堆上,手起刀落,利光飞舞中,断了猫妖们的咽喉。

流出的血,将泥土染成了深深的黑色。玄的神经,并没有因为猫妖部队的不堪一击而放松。四下寂静一片,唯有头顶,有一丛树叶在唰唰响动。寒气,透骨的寒气,从树顶上坠落而下,刺进了玄的心里。

他抬起了头…

5.

那只白猫,轻盈地落在斜上方的树枝上,琥珀色的眸子在黑暗里流转着犀利的光,如雪光洁的皮毛,缎一样高贵无双,健硕的身体上,每根线条都具备着子弹般的流畅。

玄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只小猫,身上的绒毛尚未褪去,像团滑稽的雪球。它安静地站在一群灰黑混杂的猫妖背后,一身雪白鹤立鸡群,稚气却高傲。任何一只个头大过它的猫妖,似乎都在它面前矮了半寸。

它的确很小,但,比任何妖怪都凶猛。

第一次交手,玄就领教了它的与众不同。它虽败在玄手下,玄也未能全身而退,手背上留下一道深长的伤口。

之后,像所有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高手一样,它总是最后一个出手。在别的猫妖全军覆没之前,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阴影里,舔着锋利的爪子。对同伴的下场,无动于衷。

玄一连跟它纠斗了七个夜晚,每一次的相遇,它的体格都比前一夜大出许多,力量也是。

仅仅七天,它已经比一只矫健的成年猎豹还要强壮。

此刻,浅蓝的月光穿过树桠,洒在它的背脊上,两块异样的突起,一左一右,在脊柱两旁的皮肉下鼓鼓跳动。白猫停下舔舐前爪的动作,突然抬起头,对着空中那轮已经淹没在海一般蓝的圆月,发出一声比虎豹更竦人的大吼。

不知来向的风,霎时包围了四周,树摇叶飞,狂风之下,脆弱的落叶全变成了硬朗的刀片,打在脸上竟生生地疼。顶上,有火一样的光亮闪过,耀目得令玄不得不伸手挡住眼睛。

那一刹那,混乱的视线里,白猫所在的位置,出现了一片更大的阴影。

风渐渐止住,玄刚放下手,便见一个巨大的白影,悄然落于面前——

白猫的背上,生出了一双巨大的羽翼,每一根白色的羽,都闪烁着金砂一样的光点,哪怕只是轻微的摆动,黑暗里也流过山摇地动的危险。它看着玄背后的梧桐树,它一直要的东西,藏在里头。

玄从它的眼睛里,轻易洞察了杀机,在它躬身跃出的同时,玄猛闭上眼,捏诀的右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大喝出谁都听不懂的咒语。玄黑色的眸子变得血红,牙齿与耳朵,都在尖锐着拉长,身躯四肢,在一团白雾的包裹下,快速起着变化…

嘭一声巨响,扑过来的白猫,被玄化成的黑猫猛地撞开了去。

这一撞的力量奇大,它朝后飞出,展开的羽翼扫在一棵树干上,竟将坚固的树干切出了一条深深的口子,整棵树摇摇欲坠。

玄晃了晃脑袋,还来不及从地上爬起,便觉头顶一凉,一只利爪从天而降,落在他腰部,继而狠狠一拉。

没有觉得疼,只感到有热热的液体从身体里溢出。玄的背上,被白猫拉出了一个尺把长的口子,豁开着,血肉模糊。他忍痛扭过身子,使出全身力气一爪击向白猫。他也有一副刀锋般的利爪,可是,没有伸出,只用那厚厚的肉垫,击向白猫的脸。

浮生物语·鱼爱(7)

这一击,不致命,但必然是痛的。白猫嗷一声叫,滚落到一旁。

玄迅速起身,化回人形,反手从背部的伤口摸了一把鲜血,在脚下画了个十字,斥了声:“盾起!”一道微红的气流从地上的血十字里窜出,在空中回旋成了一个硕大的圈。

白猫从那一击的眩晕中恢复过来,恼怒地爬起,两只猫眼半眯起来,血红的口里喷出呼呼的热气,头一低,前爪朝下一摁,电光火石般朝玄冲来。

轰一声闷响,白猫以一种滑稽的姿态,被“粘”在了半空中。那道由血铸成的无形盾牌,蛛网般隐匿在空气之下,将它困在了离玄几米之遥的地方。

玄冲到下了封印的梧桐树前,伸手一拉,拖出图图,拽着她朝前一路狂奔而去。血,沿着他们的每一个脚步,落在地上,像那幅油画里的脚印,朝前方延伸。

别墅区在半山,出了山坡,越过一座围墙,是一块工地,据说曾是别墅区的二期工程,刚刚挖好了地基,却因为资金问题被搁置下来,钢筋水泥在里头铺陈一地,杂乱一片。玄牵着图图的手,在凌乱的钢管跟水泥板里快步穿梭。

“穿过这片工地就有一条河,你必须走。河水会最大限度藏住你的气,在它找到你之前,你只要回到西溟幽海就安全了。”玄边跑,边费力地说,“不能再留下了,你看到了,蓝月之夜,它几乎已完全成形了,它的眼里只有杀戮。你们是命定的天敌。吃掉你,是它的本能。”

哗哗的流水声,从不远处传来。玄的眼里,有最后的希望。

“吃掉我…也没什么吧。”图图自言自语地喃喃,“多留一天,也是好的。”

玄的脸色,比最深的夜还要黑沉。

跑到工地中央时,玄突然停下,将图图朝旁一推,喝了声:“小心!”

一根棱角锋利的钢筋从天而降,悬落在他们二人中间,狠狠插进土里三尺有余。背后,那双巨大的白色羽翼,在一堆高高的钢筋堆上,缓缓而动,羽翼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牢牢锁死下头那一男一女。金属的碰撞声中,无数钢筋,箭一般射向玄与图图。

玄将图图推进一旁的水泥管中,自己抽出短刀,闪避开扑面而来的钢筋,踩着脚下层叠的钢材杂物,朝白猫所在的最高点攀了上去。

月冷风起,夜风呜呜呼号。工地最高处那块长长的钢板上,一头站着目露凶光的白猫,一头站着伤痕累累的玄。

四目对视,生死一线。

可是,玄的眼里,没有杀气。

6.

整个世界,似乎突然没了动静。

坚实冰凉的水泥管里,图图攥紧了拳头,正要出去,却听外头砰一声巨响,震得水泥管里的尘土都纷纷落下。

图图飞快地钻出去,继而一声惊呼。

玄仰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胸口上有深深的抓痕,血,以翻腾的趋势涌出他的身体。远处的空中,白猫的羽翼在月光下舒展,美轮美奂之下,杀气腾腾。

“玄…”图图跪在他身边,想扶起他,又不知手该往哪里放,身子不知所措地微颤着。

“我没事。”玄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也不会让你有事。”

玄一咬牙,盘腿坐起,深吸一口气,右手出掌,自丹田处朝上移动,一道红光自他体内隐隐而现,汇集到咽喉。浑圆的红珠,绕着云雾般的气韵,从玄口中吐出。

“你…”图图突然明白了什么,惊惶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不行!你不能!”

她话音未落,一阵疾风,混着血腥的味道,自空中坠下,那双美丽的白色羽翼,每扇动一次,地狱的入口就敞开一寸。

浮生物语·鱼爱(8)

玄将红珠紧握掌心,一把推开图图。他尚未起身,那只冰凉的羽翼便扫在他的脑袋上,巨大的刺痛下,只觉脑中嗡一声响,身子一轻,魂魄像根稻草般飘落到虚空的某处。腹部有了灼热的感觉,仿佛有一只手伸进来,要将他的血肉跟灵魂全部掏空。

漫天月色不是白的,也不是蓝的,是微微的红,像最后一抹夕阳,夕阳里,有一张脸,模糊但熟悉。

毫发未伤的白猫,王者般从空中疾落而下,右前爪深深没入了他的腹部,以绝对的,胜利者的姿态。在它的羽翼跟利爪下,玄只是生死在它之手的蝼蚁。

红色的珠子,从玄松开的右手中无力滑落出去。筋疲力尽的玄,翕动着嘴唇,望向白猫的目光里,有遗憾,没怨恨。他想再站起来,但是,徒劳。最后的一眼,玄投给了图图,其间的复杂,只有他自己了解。云一般的雾气从玄的身躯里散乱而出,每一寸血肉与骨骼都在渐渐缩小。最终,他成了一只伏地蜷缩的小小黑猫。

“玄…”图图喃喃。

她从地上站起来,直视着白猫的眼睛。

鱼跟猫,是命定的宿敌。鱼能担当的角色,只有猫的食物。这是所有人都认定的事实,遵循的规则。

但是,面对这样一只猫,图图却微笑了。那样的笑容,总让人想起春天里第一滴露水的清透,或者冬夜壁炉里第一簇火苗的温暖。

玄的内丹,悄悄含进了她的口中。

白猫,收回爪子,舔了舔上头鲜活的血液,如蒙冰霜的眸子,看定了对面那个向自己微笑的女子。

猫吃鱼,天经地义。

白猫的四肢,在地上飞驰,扫清了玄这个讨厌的障碍,它想要的东西,就在前方,唾手可得。最难得的是,它的目标根本没有反抗的意思,连逃跑都放弃。

图图只是一条鱼,即便活了数千年,她依然只是一条喜欢吃冰淇淋的鱼而已。她不懂咒法,不懂杀戮,甚至不懂保护自己。她懂的,只有一件事。

白猫利齿密集的口里,残留着玄的味道。当它的利爪深深陷入图图的肩头时,图图比任何时候都笑得灿烂,她纤白的双手温柔地捧住了它的脸,吻向了那张意欲咬断自己咽喉的嘴——

凯,我不会走的。

闭上双眼之前,她对白猫说了最后一句话…

7.

今天,是沧瞳凯十岁的生日。

父亲没有回来,他在伦敦忙着跟一群金融巨头觥筹交错。

家里宽阔的草坪上,有城里最出名的马戏团在露天表演,欢乐的音乐响彻云霄,五光十色的美食堆积如山,小丑们喜笑颜开地向每个人分发漂亮的气球,每个气球上,都规整地印着“生日快乐,凯!”。

沧瞳凯所有的同学,都作为嘉宾被邀请来,到处欢声笑语。

没有谁发现,作为主角的沧瞳凯,早在这场盛大的生日会开始后不久,就没了踪影。

沧瞳凯闷闷不乐地在海滩上走,细腻的沙上留下他一串又一串的足迹。

今天是周末,天气不算太好,没有多少人到海边玩耍。

傍晚时,海滨浴场那边的一家冷饮店后,几个小孩围成了一圈,兴奋地指指点点。

“刚刚我在海边吃甜筒,它居然从水里跳出来,咬掉了整整半支呢!”

“这条鱼好怪!全身都是白的!”

“它会不会很值钱呢?我爸爸的海鲜店里,跟这个差不多的鱼要卖好几十块一斤呢!”

“真的啊?”

沧瞳凯凑上去,孩子们围着的水桶里,有一条白色的鱼儿,鱼鳍鱼尾,像花边儿一样摆动。背脊上的鳞片缺了几块,露出微红的皮肉。一个顽皮的孩子,恶作剧地用手里尖细的树枝,捅着鱼的身子。它忙不迭地躲开,圆圆的眼睛滴溜溜转动着,望向沧瞳凯。

浮生物语·鱼爱(9)

“救我!”

沧瞳凯突然听到了一声细细的呼救。

他有些诧异地看着那条白鱼。

“就是在跟你说话啦,你再不带我走,我就会被人卖了吃掉了!”

鱼儿在水里扑腾,不断吐着水泡。

在那个恶作剧的孩子要拿树枝戳鱼的眼睛时,沧瞳凯一把推开了他。

真正打起架来,沧瞳凯凶得像头小豹子。

几个孩子,落荒而逃。

水桶里的白鱼,有点惊奇地看着那个为自己打架的孩子。

傍晚的天气,居然比白天好。轻轻摇摆的海面上,倒映着淡淡的霞光。

沧瞳凯蹲在海边,涌来的潮水淹过了他的脚背,那只木桶,摆在他面前。

“你怎么会说话呀?”他问那条鱼。

“我生下来就会说话呀!”鱼很无辜地吐了个水泡。

“那那些孩子为什么听不见呢?”

“因为他们是人类。”

“我也是人类啊!”

“可能我们有缘…”

沧瞳凯笑了,这条鱼真有趣。

“你有名字吗?”

“我叫图图。”

“我叫沧瞳凯!”

沧瞳凯把鱼从水桶里捞出来,放进了海水。

“今天是我生日呢,认识你很高兴!”他朝图图扮了个鬼脸,“你走吧,你爸爸妈妈一定等着急了。”

“我没有爸爸妈妈。”图图认真地回答,然后突然嘻嘻一笑,“今天是你生日么?”

沧瞳凯点头。

图图一摇尾巴,没入了海水。天边,最后一缕光线消失了。

它应该是走了吧。沧瞳凯站起身,望着寂静的海面,有一点点失落。呆站了片刻,他转身往回走。突然,身后有个脆脆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回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裙,手捧着一枝漂亮的红珊瑚,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是…”沧瞳凯愣住了。

“我是图图啊。”她走到沧瞳凯面前,把珊瑚塞到他手里,甜甜一笑,“我挑了半天,就这枝珊瑚最漂亮,送给你。生日快乐!”

“谢…谢谢。”沧瞳凯有点呆地看着手里的珊瑚,半晌又问,“是你特意从海里挑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