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彼此的身边,说那只一把鼻涕一把泪,最终赊账买了两条金鱼的青蛙怪,说隔壁那个整天对人凶巴巴的胖女人如何掉进水沟里,然后哈哈大笑。

“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有一天,顾七七在大笑之后,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隔了很久,阿生说:“可以看到你就好了。”顾七七心下一惊。

“哈,我开玩笑呢!”阿生朝她扮了个鬼脸,“万一看到你之后我吃不下饭可怎么办?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你还是包着吧。”

顾七七强作笑脸,没理他。你若见了我,也许…不会是吃不下饭这么简单。也许,你我彼此对视的第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夏夜的虫鸣,听来让人心烦意乱。

金鱼店已经三天没开店了。

顾七七直接找上了阿生与肖教授在小巷附近的家。

傍晚,在楼下,她等到了搀扶着肖教授归来的阿生,一个装着蔬菜的塑料袋拎在他手里。见到她,略带倦容的阿生停下脚步,没说话。

“好吧…我承认我跟踪过你。”顾七七抢先承认,她的确在之前的某个破晓,偷偷跟踪过阿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查探什么,仅仅因为,万一金鱼店关门,起码她还有另一个可以寻找他的地方。

阿生似笑非笑,一脸“我早知道你会干这种事”的神情。

“是七七啊。”肖教授也认识她,知道她每晚都去店里找阿生,客气地说:“来来,上楼去坐坐吧。”

顾七七摇头如捣蒜,目光一直放在阿生脸上,连声说:“不用不用,金鱼店好几天没开店了,所以我就来看看…怕你…怕你们有事。呃,既然没事,我先走了。”

“肖教授重感冒,我得照顾他,所以没开店。来着是客,上去吧。”阿生扶着肖教授往前走,“反正你这个闲人有的是时间。”

“切!”顾七七早已习惯了他的尖酸刻薄,抱着那颗一直在膨胀的好奇心,跟着他们上了楼。

一屋子的书。柜子上,桌子上,连床上都是。顾七七随意一看,大多是心理学与神秘学相关的典籍与资料。

肖教授歉意地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方,说:“家里乱,见笑了。”他们的家,的确乱,像鸽子笼一样小。除了床跟桌椅,还有一个款式过时的大书柜外,基本可以称之为家徒四壁。大学教授的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呀。顾七七从前也遇到过同样职业的人,不说豪宅名车,起码也有一个宽敞舒适的居所,何至于潦倒至此。

阿生若无其事地把菜放到厨房里,顾七七站到厨房门口,探头看他熟练地洗菜切菜。

“你的眼睛真的有问题么?”她看着他手里的刀,飞快地切动出形状均一的青笋片。

“除了看我切菜,你还可以帮我收拾一下屋子。”他头也不抬地说,“不然不给你饭吃。”

“我可没打算要在你家吃晚饭,哼。”顾七七转身就走,以她的真实身份,哪里敢在他们面前吃饭!

顾七七走回客厅,肖教授似是去了洗手间,里头传来他的咳嗽声。她走到桌子前,百无聊赖地东看西看,正要坐下时,撞到了桌沿,肖教授给她倒的一杯水顿时从歪倒的杯里撒了一桌,迅速浸湿了桌上的一堆资料。

她赶忙抽起资料,慌乱地用手去擦桌子上的水,却又因此把掩埋在资料堆里的一本厚厚的黑皮册子碰了下去,翻开着倒扣在地上。她忙俯身去拾,急急拍去册子上的灰,缭乱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落在那张被文字与符号填得混乱的页面上——

4月28日,测试对象:阿生,年龄:15岁,性别:男,测试项目:氧化钾药理反应…

“把那个放下!”一声大喝,肖教授不知何时冲到她面前,一把抢下黑皮册子,脸上是少有的怒气和张惶,但旋即又放缓口气,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意思是,你…你不能乱碰这些,这些都是有顺序的,碰乱了很麻烦。”

“对不起,肖教授,我无心的。”顾七七忙道歉,心中的疑惑却像窗外的夜色一样,渐渐浓重。

她“婉拒”了阿生留她吃晚饭的好意,在他略带不解的神情中,逃似地奔离了他们的家。

测试对象…氧化钾…这两个词铁锤一样敲击着她的头。虽然她没读多少书,但她起码知道测试对象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氧化钾是可以致人类快速死亡的毒药。

肖教授并非医学专业出身,只是一所不太有名的大学里的文学院副教授,同时对神秘学之类的也颇有研究。这样一个文科出身的教授,怎么会搞出什么氧化钾药理反应?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搞清楚这件事。为了阿生。看到“测试对象”四个字,她心惊肉跳。

肖教授的家中,阿生摆着碗筷,其间,他看看大门,想着顾七七刚才火速逃离的背影,笑笑,转回头,对着里屋若无其事地喊了一声:“肖教授,吃饭了。”

今天,所有去过小区附近的小广场的居民们,都在议论一件怪事。一夜之间,广场上平白无故多出三座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石像,真人般大小,年轻男性模样,不说那眼耳鼻口雕的多么传神逼真,连那衣裳上的褶皱,都生动得像要飘起来似的。

三座人像紧挨着花台,呈半躺在地的姿势,个个张口瞪眼,一脸惊恐模样,伸向半空中的双手似在抵挡什么的靠近,如果不是那一身货真价实的石料,见者无不把它们看成三个活生生的男人,无不赞叹雕刻师的鬼斧神工。

不过,虽然工艺精湛,但谁会一夜间放这几个玩意儿到这位置偏僻的小广场上呢?虽然石像很有趣,但最终还是作为扰乱市容的违章占道物品,被城管搬上车拉走了。

黄昏下的小广场,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晚饭后的人们继续散步,继续聊天,其中一些人继续议论那三个石像,有人所说,那几个石像看起来很面熟,很像住在邻街的那几个不务正业,成天偷鸡摸狗的流氓。可这不可能啊,谁会吃饱了撑着,给那几个人间垃圾塑像呢?

钟小魁目送着城管的车远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赤砜叔,墨嵩叔,你们饶了我吧…我真干不了那事,你们自己就可以搞定的,对不对?不需要拉上我的。”同时朝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的红发男与黑发男作揖讨饶。

赤砜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一缕红发,锁眉道:“王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

“既然已经确定了目标位置,那就不能再拖了。”墨嵩一把抠住钟小魁的肩膀,“小子,这事只有你能办得了。”

“墨嵩叔,我连鸡都没杀过一只!”钟小魁可怜巴巴地仰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的黑发男人,颤声道,“你们…你们一来却要我去杀人!!拜托,我好歹包你们吃包你们住,还把那么多游戏的通关秘籍都无偿奉献给你们,你们放过我吧!!”

“那不是人!”赤砜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你这么说好像也不对,虽然它的确不是人,但它现在又的确是个人。”墨嵩挠着头,说着一串绕口的话。

“这个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现在已经有人变成石像了!再不动手,肯定会有更多人遭殃,不尽快阻止的话,人界会乱掉的!”

“我说的哪句不是重点了?你注意一下跟我说话的态度!”

两个男人你来我往争论了半天,钟小魁正要借机逃跑时,他的肩膀被两只强有力的大手同时扳住,身旁二男对望一眼,由墨嵩向他宣布:“总之是,王有命令,要你钟小魁动手,将亡灵石捕回冥界,若遇对方顽抗,杀无赦!”

“救命啊!我不要!我爱好和平!我…”

“哼,真是黑白不分的笨蛋!看来还得好好教育你一番!”夕阳下,钟小魁踢着腿,被赤砜与墨嵩架着离开。

顾七七平生第一次玩跟踪。跟踪对象,肖教授。

在去过他家做客之后的一周时间里,晚上,她依然与阿生一道,守在金鱼店里谈天说地,等候那些来买金鱼的形形色色的顾客;白天,她放弃一切属于自己的时间,悄悄埋伏在肖教授家附近,一旦他离开家去学校时,她便尾随而行。

她本想隐身去他家里一探究竟,可想到阿生在家里,便不敢轻举妄动了,虽然他的眼睛不好使,但那缕从墨镜后透出的视线,却总让她觉得,他能看到世间的一切,包括隐身的她,大概这就是做贼心虚。

一连数天,肖教授没有异常,从家出来,坐公车到学校,上课,工作。直到周末,正在收拾书本下班的他,接了一个电话,旋即变了脸色,连公文包都没拿便匆匆跑出了办公室。

根据顾七七的观察,肖教授是个绝对宅男,手机对他来说基本只是个摆设,很少有人打电话给他。也很少见到总是文质彬彬,低调谦和的他这么慌乱地跑出去。

她跟着他到了一处幽静的咖啡屋。那里,一个戴着眼镜,身材微胖,穿着一身价值不菲的名牌衬衫的中年男人在等他。顾七七跟进去。

对话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一场私密的谈话中间,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顾七七。

“老肖,你还在犹豫什么?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个孩子对你意味着什么?不,对全人类意味着什么?”眼镜男的身子一直在往前倾,神情很急迫。

“这…我当然知道,只是我…”肖教授的眼睛一直不敢看对方,依然犹豫不决,“老同学,你知道的,那孩子把我当成父亲一样看待。”

“从你跟我说那孩子的伤口会不药而愈开始,我就知道,属于我们的机会到了。”眼镜男抓住肖教授的手腕,双眼放出别样的光,“你不要感情用事,你想想,他不但会自愈伤口,连喝下放有氰化钾的粥都毫发无损,而且你说过,他还能跟不属于人类的物种沟通,老肖,这个孩子是人类史上的奇迹!将他交给我们科研组的专家研究,一定会给人类发展带来奇迹般的贡献!”

“可…”肖教授仍在犹豫。

“别可是了,难道你真想这么碌碌无名地当一辈子三流大学的狗屁副教授?”眼镜男似是怒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看看那些跟我们同期的同学,要么腰缠万贯,在商界呼风唤雨,要么就是名利双收,学术界的泰斗,你再看看你自己,老肖,当年你才是我们班的班长,是最有才华,能力最高的一个,现在却是最落魄的一个。我不信你不想改变这一切!阿生就是你的机会,唯一的机会。”

肖教授握住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手心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阿生的事,我已经跟科研组的人说了,只要你点头,我们马上就去带他走。”眼镜男几乎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穷追不舍地“激励”,“老肖,我们是在给劝人类服务,不要这么感情用事。想想你站在诺贝尔领奖台上时的风光,你会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顾七七听得毛骨悚然,科研组,研究对象,阿生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虽然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不是小白鼠,怎么能说交出去研究就交出去?而且,这个眼镜胖子,怎么看都不像正人君子,一股熏人的铜臭味,在他的身周眼底,环绕不去。

她希望肖教授断然拒绝。阿生对他的悉心照顾,连她这个外人都能感同身受,何况是他本人。而且她一直觉得,肖教授不是坏人,他对阿生,应该如同阿生对他一般好。“好吧…”肖教授终于点了头,“后天,后天我带他去见你们。但,我有条件,整个研究过程里,我必须在场。”

“没问题!”眼镜男松了一口气,大笑着拍了拍他薄薄的肩头。这个时候,顾七七才有点明白,为什么个个会一再警告她,不要相信任何一种生存在一具皮囊下的生物。现在是剩下,可她觉得冷。

从咖啡屋里出来,肖教授没有直接回家。他一直在外游荡到深夜,才往家走。

顾七七一直跟在他身后,无数次想在这个男人面前露出本相,然后抓住他的肩膀问一声:“你真要把阿生交给那些莫名其妙的人?你真的只拿他当成研究对象?”

小区外的广场前,阿生独自站在那里,朝远处张望,月色打在他的身上,在地上拉出一道孤独的影子。

“你怎么在这里?”肖教授快步走上去,佯作镇定地问。

“我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打你电话又没人接,有些担心,所以干脆出来找找看。”阿生挠着头。

“哦…”肖教授尴尬地笑笑,“你眼镜不好使,这里路灯又坏了,以后这大半夜的,不要随便跑出来了。我没事的,只是今天学校有些忙。走吧,回家去。”

二人刚要迈步,广场的暗处冷不丁蹿出三条人影。

月光下,顾七七认出这三个人,是邻街那几个不学好的流氓。三把明晃晃的匕首在三个流氓手里晃动,其中一把,直接指到了肖教授的鼻子下。

目的当然只有一个,要钱。胆小的肖教授翻遍了口袋,只翻出二十七块八毛。

流氓之一抓过钱,一拳打在肖教授的脸上,骂道:“妈的,就这么一点?!你这么大个人了,就这点钱,丢人不丢人?”

肖教授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嘴角渗出了血,支支吾吾地说:“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流氓之二一脚踹在他身上,骂:“道歉有个屁用!银行卡有没有?拿出来!还有密码!”

“我…我没有…”肖教授摇头。伺候他的,自然又是一顿拳脚。阿生冷冷地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匕首,说:“别打了,我有钱,你们跟我来。”说着,他举起手,抓住了一直不曾摘下的墨镜,慢慢取下。

顾七七正要现身帮忙,身后却嗖一下蹿过一阵寒气,一只冷硬的大手出其不意地捂住了她的嘴,在她尚来不及现身时,抓住了她,以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迅速将她拖离此地。

“你疯了么?”怒火中烧的顾无名一把将妹妹掼在了地上,指着她的鼻子斥责,“你嫌自己活得太长了?竟然跟那个家伙厮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底细?”

顾七七紧闭着嘴,不说话,她从未见过顾无名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

“你…我不过离开一下子,你就离家出走,还惹到这种东西!”顾无名简直想揍她一顿。

“他…他又不是坏人!”顾七七终于开口,小声反驳。

“放屁!”顾无名一下子抓住妹妹的肩头,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厉声道,“你知道那个阿生是什么来历?他是被锁在冥界的恶魔,喝美杜莎的血长大的亡灵石!你竟…”

“亡灵石?”顾七七有些眩晕,结巴这,“什么…什么亡灵石?”

“早在神战时期,希腊那地方出了个叫美杜莎的怪物,这个你是知道的,那个长着美人脸,却满头蛇发的邪魔,但凡看到她眼睛的生物,会即刻变为石像。后来,当美杜莎的头被斩掉时,她的血洒在一块通身雪白的怪石头上,千万年间,这石头有了灵性,修成了人身,还继承了美杜莎那妖魔的本事,开始游荡世间害死不少无辜生灵,人称‘亡灵石’。千年前,这厮游荡到中国,被鬼王钟馗降伏,打回原形拘去冥界,封印在冥河之畔,永世不得踏入人界。”顾无名越说越是气氛,“谁知道不久前,负责看管亡灵石的冥差贪杯误事,加上时间已久,钟馗当年贴在亡灵石身上的禁锢之符效力已弱,这冥差大意之间碰落了符咒,被这邪魔逃出了冥界。它化身成人,藏于民间,就是等你这样的傻瓜自己撞上去,好将你变成石头!”

“你…听谁说的?”顾七七的口气里没有知道“真相”后的恐惧,反而充满了对哥哥的质疑。

“我三天前就到忘川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你身边那些人的底细查得一清二楚。你知道,以我的本事,没有查不到的消息。果然,竟被我知道那卖金鱼的小子竟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顾无名重重叹了口气,“七七,我必须排除任何会威胁到我唯一的亲人的危险。冥界的人已经在找他了,相信不出两天,这恶魔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顾七七不说话了,垂下头,像被美杜莎的眼神笼罩的石头。顾无名以为妹妹被吓到了,或者在为她自己的鲁莽后悔,拍拍她的头,从她的背囊里翻出那面纳西瑟斯之镜,展立在地上,又取了纸笔过来,问:“他说他的英文名叫什么?”

“Live…”顾七七回答。

顾无名刷刷在纸上写下了这个单词:“你过来看看这个,看镜子里。”

顾七七慢慢走过去,朝镜子里看去,那张被倒映在镜子里的纸,本是“Live”,可在镜子中看去,却是真真切切的——Evil。Evil,恶魔。

“你看,这家伙连起个名字,都喜欢玩这般的花招。”顾无名将纸揉成一团,“明明是个害人丧命的恶魔,偏偏要取个生机盎然的名字,真是讽刺。”

“哥哥,肖教授很快会将他出卖给科研组…”顾七七突然冒出一句十万八千里的话,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那些令人震惊的事实,她抓住顾无名的手,“我…我不能让肖教授把阿生交出去的!”说罢,她转身就跑。

“你疯了是不是?”顾无名死死地拽住她,“什么肖教授不肖教授的,不管是他也好,冥界的人也好,那都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再敢和那厮有任何接触,我便打断你的腿!”话音刚落,顾无名突然由虚空中抽出一条黑光隐隐的链条,咔嚓一声锁在妹妹的右手腕上,另一端锁在自己的腕上,愤然道:“你哪里都别想去!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忘川,现在给我滚去睡觉!”

“哥哥!你!”顾七七用力扯着手上的链子,哭叫着,“你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睡觉,我要去找阿生,他不是你说的那样,不是!”

顾无名根本不理会妹妹,自顾自躺在沙发上,拿个靠枕压在头上,背过身呼呼大睡。

挣扎无果的顾七七筋疲力尽地坐在窗下,看着窗外昏朦的夜色,阿生的脸在空中若隐若现,那个总爱讽刺自己,卖金鱼的怪男生,他们在数个月夜下的轻快交谈,那些从彼此心底最深处发出的笑声,潮汐般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突然停止了一切撕扯锁链的动作。

顾无名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中懒懒醒来,他本能地一扯那锁链,却只听到一声哗啦啦的空响——锁链的另一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顾七七的影子。

这锁链是用妖精界最坚固的铁岩制成,没有他的钥匙,无人能开。顾七七当然也不可以。他猛地跳起来,跑到窗口这边一看,空空的锁链旁,有一只断开的手掌,那雪白的骨头,被阳光照得通透干净。

“疯了,这丫头一定是疯了!”顾无名将锁链一扔,也像是疯了般从窗口跳了出去。

当我站在迎月山的山巅时,那轮暗黄色的月亮像个破洗脸盆似地挂在天边,四周的树林里,暗涌着瘴气般的雾。阿透那只狐狸果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元气,这迎月山还是没有神清气爽起来。

眼前这块林间空地上,原本葱茏青翠的野花野草,被璀璨得东倒西歪,有些地方干脆变成了秃子的脑袋,灰黑的泥土从地下翻起,惨不忍睹。

在离我不太远的树林边缘,断了一只手掌的顾七七扶着面容苍白,虚弱无力的阿生,一张黑底红字,在月色下发出火焰般光彩的符纸,端端贴在阿生的心口上,像长在他身上般牢固。二人靠坐在一棵老树下,警惕地望着面前所有人。

“裟椤姑姑!!”钟小魁从赤砜旁边蹿出来,哭丧个脸蹿到我身边,看到救星般抓住我,连声到,“你怎么来了?太好了太好了!我不想杀人呢,真不想!那个家伙,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个坏人。”

“别吵!”我示意这小子不许再说话,“姑姑我知道怎么做。”

“树妖,这件事是冥界的家务事,你最好不要插手。”赤砜冷睨着我,又瞟了一眼我身边的骷髅顾无名,“还有你,马上带你妹妹离开,刚才她用妖力策动诡雾扰乱我们追踪方向的事,我们不与她计较。但若你们一再耽搁我们正事,别怪我们不客气!”

“哟,这次这事闹得挺大呀,冥界的十殿阎君居然出动了两个呢!”我呵呵一笑,啧啧道,“不过,杀人也要有个理由吧?虽然它是亡灵石,但你我都知道,从它离开冥界的那一刻起,它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有血有肉的人类呢。不管他的来历是什么,只要他现在是一个人,你们就不可以随便决定他的生死。还有,钟小魁现在还是未成年人,你们好的不教,教他杀人?”

“树妖大人,这是王的命令,我们必须将亡灵石带回冥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墨嵩比赤砜懂礼貌些,朝我微微鞠了一躬,“如您所说,亡灵石一旦踏入人界,就会变为真正的血肉之躯,除了鬼王钟馗的后裔可以杀死亡灵石的肉身,将之打回原形带回冥界,任何人都无法伤及他的性命。为了人界安危,将亡灵石封印回冥河,是身为鬼王的钟小魁的责任。希望大人你不要阻挠。否则,王那里,你也不好交代。”

其实,墨嵩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阿生毕竟是用眼睛就能杀人的“危险品”,我对他,也没有太多了解,加上我跟顾无名本来也没有什么交情,难道我真有必要为了他妹妹,为了阿生,跟那个彪悍的冥王唱对台戏?我好歹是个生意人,有些账还是要算算的吧?!

“喂…你不会是…”顾无名大概从我的沉默里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苗头,忙抓住我说,“你可是答应了我的呀!你…”

“跟你哥哥走吧…你陪我到这里,已经够了。”那头,阿生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对一直紧紧护着他的顾七七说,钟小魁那张专门对付妖魔的镇邪符虽不至于立刻要他的命,但会慢慢溃散他的元气,痛苦不堪。

“你不是恶魔,不该被这样对待!”顾七七用少有的愤怒对在场的每一个人吼,“你们不公平!”

“笨蛋,他们做的没有错。”阿生拉下她挥舞的拳头,“当初,的确有不少人因我那一眼,变成了试图。我的存在,一直被定义为恶魔与毁灭。钟馗那个老东西用他的剑指着我的头,问我为什么要害那么多人性命,我说,我只是想看看他们而已,看他们的脸,他们的表情,人类的一切,是我在希腊那块荒无人烟的岩壁上看不到的,那么有趣。我喜欢那个在村子里最高的草垛上歌唱的姑娘,我情不自禁地采来鲜花给她,却忘记了,我不能看她,我不能对这世界随心所欲,哪怕只是看自己喜欢的人一眼…”

这时,我突然想,以钟馗那老鬼嫉恶如仇的直性子,若这块亡灵石真是十恶不赦,他大可以用他那把斩妖除魔无往不利的钟馗剑让这石头灰飞烟灭,何必只是毁去他的肉身,将他困在冥界?!

“你…”顾七七垂下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从你第一次出现案子我面前时,我便知道你不是人类,而是一只骨妖。”他对着她笑,“其实,这副特制的墨镜会挡住我的视线,当初你的猜测没有错,我差不多就是个瞎子。但我能从气味辨别出妖怪的种类,甚至能闻出你们穿着什么衣裳,从你们的言谈间,我在脑中想想你们的模样。我还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做家事什么的,这样已经很好。如果我以前懂得用这种方式与这个世界相处,就不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了。”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骷髅?”顾七七心下一惊。

“对啊。”他强撑着坏笑,“一只白森森的,没皮没肉的,难看的骷髅姑娘。”他顿了顿,“但我喜欢跟你说话,既然你那么介意被我看穿真实容貌,我索性装作不知道吧。这样,你留在我身边的时间也许会长一点。呵呵。”

“你连我是骨妖都知道…那…那肖教授他…”顾七七想起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肖教授,那个最终选择出卖他的道貌岸然的男人。

“刚刚离开冥界变为人类时,我很虚弱,是他在山中发现了我,带我回家,照顾我。也发现了我身上的异常。他不是个坏人,只是有太多东西想要,却又得不到。”他垂下脑袋,长长叹了口气,“其实,我打算成全他的。”

“你知道他要把你交给科研组做实验,你知道他想利用你赚取名利,你还要成全他?”顾七七的声调瞬间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