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不明白,只是在妒忌。”虽然“我”已经不是“我”,可说话时那一针见血的本事仍在。

“对人太好,也许会害了那个人呢。如果不是那件生日礼物,我的主人不会差遣我来找你的。”她呵呵冷笑,拍了拍腰间的皮囊,“你的真身,现在属于我主人了。”

是,我说的密友,正是现任冥王,我的那个生日,这位密友滴了一滴指尖血在我的真身上,正因为有了这一滴冥王血,我的真身才有了通天彻地,无处不能去的能力,我大概是唯一一只可以随意进出冥界的妖怪,只要我愿意。这礼物的本质,其实只是信任。不过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会给我引来这次的麻烦。

“开暮声,抢我生意,引我注意,再故意让我发现几个孩子被困在异空间里的事实,知道我不会见死不救,利用我精疲力竭,灵力耗尽的时机,最终窃走我的真身。你与你主人,步步为营,引我不知不觉中掉进你们的陷阱。任晓宸那孩子,早被你动过手脚了吧。你知道我不会对她有防备。”说到这儿,我不禁鼓掌笑道,“好极了,你们这样的对手,够阴险够无耻,我喜欢!”

“哈哈,你还是这么嘴硬。”她指着我大笑,又看着任晓宸道,“不过我主人的目的,只是拿到你的真身。而我呢,主动给自己附加了一项任务,就是…”

“就是拿走我的人形,取而代之。”我轻松地接过话头,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当我么?”

她走到任晓宸身边,手指朝她脖子上的动脉处轻轻一划,从里头拉出了一根细细的银丝,绕在手指上,像绕一块棉花糖。

“我用了一个月时间,在那笨丫头身体里培植这根专门为你准备的啮魂锥,她吃的每一块新品棉花糖,都是加了特殊材料的,是我的心血呢。我知道你还是有些本事的,要拿走你的身体并不容易。而且你知道,啮魂锥只在当事人的心智全无防备的时候出击,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所幸,我做到了,很顺利。”她从任晓宸身体里将那根丝抽尽之后,那孩子的脖子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血点,“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对这些笨孩子怎样,他们已经辅助我完成了任务。我会洗去他们的记忆,送他们平安回家。不枉你做了这么大牺牲去拯救仓们,伟大的裟椤姐姐。”

我呼了口气,身体里的痛楚已消失得差不多,我试着站起来,对她摆摆手:“我说过的,别乱认亲戚。我无福消受你这样的妹妹。”

“可是…”她的眼神突然变得别有深意,“许多许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你的。”

我略略一怔。

她恢复了揶揄的神态,还故作天真地睁大了眼睛,那双本属于我的眼睛,认真说:“对了,好心提醒你一句。啮魂锥是一种特别的咒毒,它可以将你的一切变成我的。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咒的。当有人认出,你才是真正的裟椤时,这个咒就算破了。不过记住,你自己告诉或者暗示别人的可不算,得别人‘主动’认为你才行。还有,中了这种咒毒的妖怪,不再有任何法力,你现在所拥有的,原来属于我的身体,跟普通人类没有区别。”

我只是静静地听,不做任何提问或者评论。

看见我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她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冷笑道:“虽然我这个身体配你是绰绰有余,不过有一点不太好。来年无色花开之时,你没办法回到真身里去了,因为你在一天之内,弄丢了你的真身,以及…”她满意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以及你修成的这个人形。你知道的,要是不能回到真身里吸取元气,你就会消失。”她顿了顿,扳着指头数了数,“差不多还有一年时间。当然,如果在这段时间里,有人认出了你,替你拿回属于你的人形,再从我家主人手里夺回你的真身,若能完成这两件不太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话,我就承认,你树妖裟椤的本事,的确在我之上。”

“我从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我淡淡道,打了个呵欠,看着那几个被她弄晕在地的无辜孩子,“只是希望你言出必行,将这几个小鬼完好送回。”

“这是自然。”她一挑眉,笑,“我也算待你不薄,留你一条性命不说,还送你一家不错的小店。你看,你依然还是能当你的老板娘,不过是换一个环境而已。”

“嗯,谢谢啊。”我笑得特别开心,“你也是,祝贺你从今天起,翻开了你人生的新篇章,以我的身份,在这个有趣的世界有趣地生活下去。我也要提醒你一下,小心我店里那一胖一瘦两个祸胎,他们绝对有把你气个半身不遂的潜质呢!”

“互相祝贺吧,暮声的‘新’老板娘,恭喜上任。”她仰起脸,朝我抛了个媚眼,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掏出了几张钞票扔给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没有法力了,这里是郊区,你要回暮声的话,只能打车了,哈哈哈。”

留下一串嘲讽的大笑,我看着另外一个“我”,熟练地驾了云,带着那四个孩子,以及从我这里拿走的一切,飞往云端。

空中,有人似乎还嫌将我打击得不够,又喊了一声:“这个送你留个纪念。”

一个小玩意儿,从半空中飘落下来,掉在我面前。

一张塔罗牌,死神。

我看了看那张牌的朝向,仰起头,笑容不减地对着那个远去的家伙说了一句——“亲爱的,你给我的死神,依然还是逆位。”

我将那张牌拾起来,收起。别人送我的礼物,我一定会好好收藏。

【九】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的。我一直坚信这一点。

你们看,一夜之间,我莫名其妙从不停的老板娘,变成了暮声的老板娘。

坦白讲,我还是有点难过的,我存下的那么多金子,现在全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

连胖子和瘦子那两个猥琐男,现在也成了别人的手下。

难怪暮说,我会失去一切。

我搭了三个小时车才回到市区,不能驾云的确不方便。

站在暮声的店堂里,我看这里头还没卖完的棉花糖,开始计划自己要怎么利用这间小店维持生计了。因为回不到真身里而死去,我还算死得正常吧,可如果因为没钱吃饭饿死了,那才真是窝囊!

我开始清算店里的一切固定财产,哪些值钱的可以变卖套现,用来做一些小型投资什么的。

当然,我也想过向九厥之类的家伙求救什么的,就算他们不能替我解开毒咒,起码也愿意将我当个米虫一样养一养吧?不过这想法很快被我否决了。其一,那个阴险的假树妖肯定会时时监视我;那个时候还不宜将我的朋友牵扯进来。其二,九厥未必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妖怪们都是以“气味”来断定身份,妖怪们千变万化,各自的“气味”却像DNA一样不可复制,我如何能让九厥相信,一个没有裟椤味道的身体,才是真的我,这太麻烦了。

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习惯独立解决问题。

我在暮声的门口挂了个“暂停营业”的牌子,我学要一点时间,安静地想想接下来我要做点什么。

是夜,我从冰箱里翻了一盒方便面泡上,吃得很香。以前我从来不觉得这种垃圾食物是美味。看来,换一种身份生活,也不是坏事。

我太会安慰自己了。

白天,暮对我说的那句话——“许多许多年前,我就是这么叫你的”突然跃上了我的脑海。她的神情,不像信口胡诌。

我跟她认识么?而且还是“许多许多年前”就认识?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头痛。将筷子一扔,爬进里间的床上躺了下来。

她的床,像我的床一样干净,也有淡淡的香味,枕头也松松软软,睡上去,就像睡在我自己枕头上一样。

折腾了这么久,我第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类”,沉沉入了梦乡。

“裟椤姐姐,你带我走吧!”

“那可不行,我跟你不一样呢。”

“为什么不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出生在同样的地方?”

“我都说了,我们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你可以的,我也可以呢!我想跟姐姐一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呢!”

“留在这里,对你更好。”

“说谎!你说谎!你说谎!你能的,为什么我不能!”

午夜梦回,我被两个争吵不休的声音惊醒,那一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匿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对话,突然一点点唤起了一段已经被我遗忘的记忆。

我起了床,推开窗户,把昏沉的脑袋伸往扑面而来的凉风里。

暮…暮…

蓦然,我突然恍然大悟。

为什么我看不透这个女人,为什么我无法从她身上察觉出任何妖气,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对她有亲近感…

这时,我才知道了答案。

这世上,能修炼成人的树妖很少很少。正因为修炼成人很难,所以成了人形的树妖通常比别类妖怪本事要高一点,以气味来辨别对方身份的能力也是最强的。但,树妖们唯有对自己同类的气味,是无法察觉的,尤其是那些与自己生长在同一片土地的同类,气味往往都是相似的。

窗外没有月色,空中的黑云,一片比一片厚,厚得快要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我的心,突然也像我看到的天空一样。沉得快要掉下来。

暮,是我的同类,一直与我相同的,树妖。

【十】

“主人,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顺利取回。”

她恭敬地奉上那黑色的皮囊。

宽敞而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硕大的桌子,一张椅子,黑色的地面上,堆满了书籍。

坐在桌后的男人,在一张纸上画着什么,只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她放下。

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光线和声音,只有男人的笔尖在纸上移动的沙沙声。

“主人,我…”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有一种实实在在的重量。他略略抬起头,一双猎鹰般冰冷的眸子,在黑暗里一闪而过,片刻后,他又埋下头,“没事的话,出去吧。这次你做得很好。”

“嗯!”她像受了奖赏的孩子,高兴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微弱的光线缓缓移动到男人手下的纸上,依稀可以看到,那纸上,是他画的,一个女人的肖像。

【尾声】

三天后,“我”的暮声,重新开业了。

还是卖棉花糖,可是,我不会做,我去隔壁街找了个会做棉花糖的小贩来店里兼职。还好这个新帮工要价不高,做出来的棉花糖味道还行,虽然跟暮用妖术做出来的相比。味道上少了一点创意。但还是有销路。

不过,真正赚钱的可不是只靠卖棉花糖,别忘了,我也是会占塔罗的。对这种工具的纯熟,我已经到了不需要依靠任何法术的程度。用手里的牌,替那些找上门来的糊涂虫找到丢失的猫猫狗狗,或者向那些心中有困惑的人提出一些有用的建议,然后顺便收几个小红包什么的,这样的日子也不错啦。

暮留给我的那张死神牌,我放在卧室里,梳妆台上最显眼的位置。

当然,我是倒着放的,因为它每次都是以逆位的状态出现的。

逆位死神——置诸死地而后生。

我历来都是这么替人解牌的。

我觉得我还是有做生意的天分的,起码,一个月下来,暮声的营业额还不错。找我做占卜的人,比买棉花糖的多得多。

许多被暮声抢走的客人,又回到了不停。他们说,还是不停里的甜品比较好吃。虽然不停现在跟我好像暂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听到这样的评价,我还是很欣慰。

任晓宸和小胖子他们,偶尔也会来了暮声,但是,我相信暮的确是抹去了他们的记忆。

虽然他们一生都不可能记得曾发生在他们生命里的那段惊心动魄,也一生都不可能记得我这个拼了全力将他们救出来的妖怪,但我只要一看到他们年轻明亮的脸孔,看着他们还好好地生活在这个时间上时,我就觉得,这笔生意,我也不是太亏本。

有一天,胖子和瘦子也来了。这两个家伙,还是猥琐依旧,借着买棉花糖之机,问我要手机号。当然,最后被我用扫把打出去了。

我分明听到抱头鼠窜的胖子对瘦子说:“怎么这个老板娘比我们家的老板娘还凶猛?”

我暗笑着拍拍手,能比你们家老板娘凶猛的,世上能有几人。

至于将来怎么样,我不知道,虽然我有塔罗牌,但我从没有动过替自己占上一卜的念头。

我不敢?怎么可能,射手座树妖的字典里,从没有这两个字。

我只是觉得,正因为未来充满了各种变数,生活才变得有意义,只要我们真诚的天性不曾改变,我们努力的目标不曾改变,我们充满希望的期待不曾改变。

我在暮声的店堂里,挂了一幅我自己写的“对联”,呃…好吧,我们勉强叫它对联。

上联是:天生我材必有用。

下联是:千金散去还复来。

横批:随遇而安。

尾巴上,还有我画的一个笑脸。

不管我是不停的老板娘,还是暮声的老板娘,不管我变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是我。树妖裟椤,射手座,生于漫天飞雪的十二月,浮珑山巅。

当然,我还确信,与某人的一场战役,只是开了个头。

浮生物语·敖炽

引子

在他的眼力,没有比黑夜更加忠诚的仆人了,它总是按时而来,按时而去,永不背叛。来往的风没有什么特别,但,当它们从吉萨的金字塔之间穿过时,就变成了可以飞翔的人,在你耳畔呢喃埋藏了几千年的符号,一段又一段被风沙侵蚀的往事。

他习惯于在有弯月的夜里,站在斯芬克斯像的顶端,这块硕大横卧的巨石,有连贯天地的气魄,他熟悉这块石头,就像熟悉自己的血肉。

他早已不记得阳光的温暖与形状,只能从稀疏的月光里,蒙蒙回想记忆里最后一次日出。他在斯芬克斯上站了几个钟头,米色的风衣被风向两边撩开,像一对即将展开的翅膀。他的身体纹丝不动,仿佛脚下的巨块将绝对的凝固传染给了他,生生要

将他变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似的。

脚下,有异动,几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聚集一处,仰头低鸣,喵呜声此起彼伏。领头的一只黑猫,舔着受伤的前爪,以一种奇怪的,仰望的目光,看着高立于上的他。

他只是略略动了睫毛,看似随意地伸出左手去。

一滴露珠般的光,从他的指尖飘落到黑猫头顶,变成了一个可爱而圆润的气泡,把这个小东西滑稽地包裹起来,从地上升起,氢气球似的飘到他面前,那对圆圆的猫眼,折射着月光中的清冷,投向他的面庞,受了伤的猫爪微微颤动,鲜血从溃烂得不成样子的伤口里涌出。

他温柔地托着这只漂浮的猫儿,手指沿着外头那层光洁的圆面滑动。

“疼吧?”他的嘴唇微微翕动。

黑猫喵一声叫。

“我知道了。”

他本没有任何内容可言的眼光,突然变得柔软起来,滑动的手指突然停下,指尖朝那气泡里轻轻一掐。

砰。轻微的一声。你得尖着耳朵才能听到的动静。

黑猫没有了呼吸,尚还温暖的身体,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落叶,停在他的手掌中。

“这样就好了。”他放下它的尸体,“死亡是另一场新生。”

死亡是另一场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