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我难得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却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些微异样的神色,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头,“可能刚才有点出手过度,现在有点头晕。你知道的,我很久不打群架了。”

“那个…”我突然问,“他真是敖炽么?”

我不能只从直觉去判断,我需要事实的确认。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的确是东海龙族独有的‘王气’。”九厥微微皱眉,“只不过,这‘王气’似乎是…‘死’的。”

“放肆!”

震慑人心的怒吼,敖炽纵身一跃,刚猛的拳头从半空中砸下,对准的是九厥的天灵盖。

我没想到过,敖炽跟九厥会有拳脚相向的一天。两个男人纠斗在一起,两种灵力驱策而出的招式在虚空中激烈对撞,地上,墙上,因为他们的战斗,无辜出现一个又一个大洞,一条有一条裂缝。

可我看得出,九厥攻击少,防守多,而敖炽,招招都要九厥的命。

“哎呦喂,我说暮大美女,没事儿您来添个什么乱呀!”瘦子胖子见势不妙,上来将我拉到一边,一脸惊慌,“看看,好好一场婚礼,搞成什么模样了?那好歹是我们的老板娘,您给点面子,等人家嫁完了再算账行不行?”

实在受不了这两个笨蛋!我一拳打在喋喋不休的瘦子脸上,骂道:“你们懂个屁!这婚她休想结!”

“是不是长得漂亮的人脾气都这么坏啊?”胖子被我的气焰吓住,讷讷地缩到瘦子背后。

九厥渐渐落了下风,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招都应付得越来越吃力,闪避不及下,竟然被敖炽一拳击中了左肋,整个人撞向身后的雕花大理石柱上,生生将这粗壮的石头撞出了一大块缺口,碎石四溅,摇摇欲坠。

九厥面色苍白,一阵猛咳,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这是我见过的,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狼狈。

但,这不对。九厥的修为,在我之上,就算对手是东海龙族,也未见得输人一筹,不可能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九厥倒地,敖炽眼中杀机四起,瞬间移动到他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森森的匕首,直插九厥的咽喉。

关键时刻,九厥将身子朝旁一移,匕首插进了地里,几乎没入了一大半。

“住手!”

我在敖炽拔出匕首之前,像头凶猛的小兽,硬是用这个纤瘦的身躯,将他撞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疯了么?他是九厥!”我在他爬起前冲上去,不顾一切压到他身上,用手肘抵住他的脖子,咬牙道,“你张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敖炽,你到底中了什么邪术?”

“我数三声,你闪开。我不对女人出手。”他冷冷看我,“但如果你继续乱来,我要你灰飞烟灭。”

“你们太过分了!”show台上,一直不见任何动静的新娘,终于开口了,以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我从“我”的脸上,看到了扭曲的神情,不是愤怒,不是担心,是酝酿已久的,“大业”将成的满足。

她孤身站在台上,小心而优雅的整理自己微乱的裙摆,婚纱上那片雪白的颜色,在摇晃的灯光里勾勒出与世隔绝的孤傲与憧憬。她的脚下,不再是撒满花瓣的地板,而是那片在我记忆中的,浮珑山脚下那块粗糙又温热的土地。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独自站在中间,不管身边围绕了多少人,她依然还是那棵孤独的,渴望变成别人的小槐树。

如果她真的是新娘,她不够光彩照人,不管她笑得多幸福。

你们太过分了!”

“你们太过分了!”

一直龟缩在旁边的宾客们,突然纷纷重复起她的话,不断重复,不断重复,用各种各样的腔调,高低粗细,在我耳边形成了一曲极其难听的合唱曲,这曲子只有一个调,只有一句歌词,也只有一种清晰——我是怪物,应该除之后快!

宾客们朝我逼近,有的人顺手拿起地上的刀叉,有的端起了摔掉了脚的酒杯,任由那破碎的边缘深深扎进手里,滴出了血也不在意。

人群移动的速度相当快,好像他们已经不是人,而是一群在海水中集体觅食的食人鲨。

我大感不妙。

分神的瞬间,敖炽一把将我掀起,一脚踩在我的背脊上,力道大得要断了我的骨头。

“不准伤她!”九厥挣扎着站起,还没到我身边,就被敖炽的掌力击中,沙袋般朝后飞开,幸而胖子适时出现,当了他的人肉垫子。

瘦子像只鼹鼠似的从人群中哧溜一下钻到敖炽身边,抱着他的腿道:“敖炽大人啊,还是放了他们吧,虽然破坏婚礼非常可恶,但也不必这么大手笔对付他们吧!”

“是啊是啊,敖炽大人,你就快是老板娘的老公了,这个家伙是老板娘的好朋友呢,你给点面子饶了他吧。可能他今天太高兴喝多了,才做出这些出格的事!”胖子扶着力气全失的九厥,连声朝敖炽求情,说着他又扭头对那个“裟椤”大声道:“老板娘,你说说话呀,你跟九厥大叔的关系不是一直很好么?”

“如果真是我的朋友,不会破坏我的婚礼。”她只说了这一句。

这一刹那,对于以前总扣胖子跟瘦子薪水的行为,我内疚了。关键时候,难得这两个胆小鬼还敢站出来讲话。

“几时轮到你们说话!”

杀红了眼的敖炽被她们俩的“不怕死”更激怒三分,朝胖子与瘦子抬起手掌。

“不要…不要动他们!”我在他脚下拼命挣扎,全连身都翻不了。

一道白光,裹着密密的血斑状物体,从他手中刺进了胖子跟瘦子的心脏。

两人闷哼一声,身体顿时缩小,变成了两条在地上仓皇张望的蚯蚓,一肥一瘦。

是,胖子跟瘦子,是两只最普通,修为也不怎么样,除了会做甜品以及看美女之外,一无是处的蚯蚓怪。

敖炽冷睨了我一眼,突然拿开了他的腿,像踢一只死狗一样踢在我身上,巨大的力量让我唰一下从地板上滑了出去,撞倒了好几个走在最前头,朝我们步步逼来的宾客。

我及时翻滚身子,避开差点扎进眼里的刀叉,可是,小腿处还是传来一阵剧痛——

一个大个子男人紧紧拖住了我的左腿,手里拿把餐刀深深没入我的血肉。

“你们太过分了!”他握着刀柄,仍说这句话。

这身体不属于我,但这绝对不妨碍疼痛感的传播。

我一脚踢在男人的脸上,被痛感刺激出的力气,一下断了他的鼻梁骨,他捂着鼻子,满脸鲜血地仰倒在地上。

“你们太过分了!”这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声在我头顶汇集,似要把可供我呼吸的空气都隔断。

敖炽这一脚,完美地将我送进了那堆已经完全疯了的人群里,我被逼上来的他们团团围住。那边,九厥的情况不比我好多少,围攻上去的人群彻底湮没了他,不时有人倒下,头上或胸口上插着刀叉或玻璃。一个肥胖的中年女性被甩到半空中,随之出现的,是一只高高跃起的,一尾巴扇在她头上的大蚯蚓——是胖子。

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是不止四百只手,九厥那反常的虚弱越来越明显,即便有胖子帮忙,也不过是螳臂当车,他们拼命搏杀,试图朝我这边靠近,可收效甚微。

我在这些混乱的人褪下穿梭闪避,他们手中的武器雨点般朝我刺来,我打,我踢,我挡,我使出我所有本事,身上还是落得伤痕累累。我的衣裳,快变得跟墙上的囍字一样红了。如果不是瘦子替我解决了一半的攻击,我现在只怕已经成了一只死刺猬了。

台上那对男女,看戏般望着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我们。

能用的武器,几乎都被那些人用上了,我跟瘦子就像在夹缝里奔命的蝼蚁,他们每一次攻击对我们都可能是致命的。在又击退了离我们最近的十几个家伙时,瘦子一口咬住我的衣领,哧溜一声从战圈暂时的缺口中滑了出去,暂时将那一群疯子扔在了身后。

那边,胖子也拖着九厥突围而出,两个家伙早已伤痕累累。

我们朝大门狂奔,身后,追兵渐近。

紧闭的白色大门,已近在咫尺,只是,一个小小的身影挡在了它的前头——

一个头扎蝴蝶结的小女孩,四五岁的年纪,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蜷缩着身子,呜呜直哭,嘴里喊着:“妈妈我怕我怕!”

“人类…”九厥一皱眉,说,“大门已经被结界封住,快把她抱开,我来弄开大门。”

这小女孩是我在这里,唯一见到的不说“你们太过分了”的人了。我快速上前将她抱起来,退到九厥身后。

“再退后一些。”九厥回头,苍白地笑笑,“如果我拼上所有还是打不开这扇门,你就砸碎我的原身,里头有一颗内丹,虽然对你帮助也不会太大,但起码能让你比现在有力气十倍。谨记!”

“滚!胡说八道什么!”我心下一沉,大声道,“你给我专心开门!”

九厥笑笑,转过身,深深吸了口气。

我怀中的小女孩,紧紧抱着我,还在瑟瑟发抖,哭着叫妈妈。

“不哭了,你妈妈等下就来找你!”我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骗人!”孩子突然不哭了,抬起头,在我耳边用童稚的声音慢慢说,“你们太过分了!”

我一个激灵,一松手将这孩子放了下来。

他仰起小脸,朝我咯咯笑着,跑开了去,站在离我远远的地方,晃了晃攥着的拳头,然后用力朝下一拽。

一道不易察觉的光线,从她手里闪过,我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攥着的,是一根比头发粗不了多少的银线。

我的头顶,传来一阵金属碎裂坍塌的动静,然后是哗哗的水声。

猛一抬头,系住那盏巨大玫瑰色碗装吊灯的三根金属链,居然断掉了两根,以致这个“大碗”瞬间倒翻过来,一大股透着黑气的琥珀色液体从里头倾泻而下,速度之快,眨眼便已到了我的头顶之上。

如飞瀑的液体里,有各种骇异的人脸互相挤压,翻滚,从嘴里伸出的舌头,蛇一样吐着芯。

我会被融化。这是唯一的念头。而我的脚,向被粘在地上,难挪分毫,也是那小女孩搞的鬼。

千钧一发,两条如蛇又如龙的影子,散着淡到不起眼的光芒,从我的身侧光速飞来,在顶上交叉成一个飞快旋转的硕大“十”字,所有落下的液体在呼呼声中被吸入了十字的中心,一滴都没有落下地,更加没有沾到我的身体。

不到五秒时间,顶上没有了任何动静,我抱着头蹲在地上,只看到两只被腐蚀成深红色,从里到外没有一块好肉的大蚯蚓,重重跌在我面前,黑黑的烟,从两具完全没有生命迹象的躯体里冒出来。

老板娘,我要求加薪水!

老板娘,不是我偷吃的!

老板娘,你真像个母夜叉!

老板娘…老板娘…

瘦子跟胖子的脸,还有那总是让我感到无比厌烦的声音,突然全部撞向我的脑海。

胖子跟瘦子,死了。

《浮生物语·龙树》

我没有要哭的感觉,也没有难过,慢慢站起来,对身后的追兵,对台上那两个“观众”,静静地说了一句:“你们该死!”

新娘微微变了脸色,而敖炽,突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低声说:“你竟敢。。。。。。”

如果不宰了那对草芥人命的男女,我更该死。

身上的伤不觉得痛了,溃散的力气也回来了,我需要这样的状态,哪怕只给我一分钟。

我推开过来扶我的九厥,回头便走。

“站住!”

身后有人叫我,不是九厥。

这声音,霸道十足,不怒而威,不容许听者有任何拂逆。

关键是,这声音我听过上千年。

我怔怔地回头。

胖子和瘦子的“尸体”化成了一滩干干净净的水,被莫名的力量聚集在一起,往上堆积再堆积,直到堆积成一个透明的人形。

哗啦一声,一条缝隙从人形头顶横贯而下,像拉开一件衣裳的拉链,一个高大的影子从里头迈了出来--------

眉眼,皮肤,黑底紫龙暗纹的衣衫,微微仰起的头颅,一举手一投足,连每根发丝都透着盛气凌人的高傲。

“敖…敖…”素来口齿伶俐的我,第一次结巴了。

“敖你个头!”来者抓住我的手,看似粗暴实则温和地将我拖进他的怀里,一连串的斥责 “要是我不现身,你已经被熬成汤了!真是没有比你更笨的女人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长进”

普天之下,没有谁敢用这样的语气训斥我,也没有谁敢对我采用一揽入怀的亲密动作,只有他。

可我现在的样子…我继续结巴:“你…你认识我?”

“哦对,我居然忘了。”他居然像逗弄孩子一样两手轻掐住了我的脸,几乎与我鼻子挨着鼻子,“只有你这笨女人认不出我,我怎可能认不出你!”他叹了口气,喊:“裟椤…裟椤…裟椤…”

这一声称呼,我像等待了一万年那么久。

可这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喊我名字的人。

他的双手紧紧护住我,从面前的这双俊美如昔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的模样,也看到了如火的热度,还有遗失已久的牵念。

对了,这才是我要找的人,这,才是我的敖炽。

身体被无限安全和温暖包围,灵魂像落入了舒适摇篮的婴儿,在轻轻地摇晃中。化成片片星光,朝远处飘去。

所有不属于我的东西,正在离开,属于我的,正在回来。

“婚纱还不错,不过不是太适合你。”敖炽挑剔的评价,把神思游荡天外的我唤了回来。

婚纱?!

我低头一看,暮身上的婚纱,居然跑到了我的身上,不对,这根本就是我的身体。

中的咒毒,在敖炽的口中,化为乌有。我又回来了,树妖裟椤,货真价实。

我欣喜地摸着自己的脸,顺手捡起地上一个银制盘子,倒过来拿光滑如镜的盘底拼命照自己。

“还照个屁啊!再照还不是只老妖怪!”敖炽不耐烦地夺下盘子,又冲九厥道,“你还死不了吧?没想到天界上仙也有这么形象败坏的时候啊,哈哈。”

精疲力竭的九厥依旧保持着风度,提醒他:“这个东海别墅不是普通地方,会惑乱人类的本性,还会吸取非人类的元灵,若非如此,哪里轮到你这条小龙来嘲笑我。”

“被救命恩人嘲笑,是应该的。”敖炽继续坏笑,他好像一贯这样,只要看到别人生气,就想千方百计令别人更生气。

我不生气,我只有一堆问题要问。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