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并非跟遁形的敖烁生气,而是跟自己生气。

我不怕别的,最怕敖炽“自我削弱”。

心怀鬼胎的敖烁,处处避让,实则处处以言语刺中敖炽要害。杀人不用刀,才是至高境界。只要敖炽自乱阵脚,他便有机可乘。可恨!

九厥气若游丝,我得在这个老东西咽气之前,找出救他的办法。

他的元灵,正被源源不绝地吸入那转轮之中。

我起身,却一阵眩晕,眼前的所有景物左右摇晃不止。我用力眨眼,甩甩头,调匀呼吸,这才稍微站稳了脚,眩晕也渐渐消去。一个不妙的感觉却从心里一闪而过。

我偷偷地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发现有小小的光点正在往外渗漏,就像九厥的元灵一般,朝转轮飞去。

我猛地抓好手,佯装无事地走到敖炽面前,握住他一直攥成拳头的手。牵手这种在男女间再普通不过的小动作,我从来没有对他主动过。这是第一次。

他转过头,神情复杂地看着我的脸。

“我不清楚你和你的混账哥哥到底有怎样的过往,”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自然地,向他展露过微笑,“但我相信你做的,都是对的。”

那双总是骄傲又固执的眼睛,似映出了一片忽然晴朗的天空。

我们相交的视线里,第一次没有天雷地火的对峙,而是患难与共的支撑。

其实,柔软一次又怎样呢?谁也不会少一块肉的,对不对。

从前的我们,谁都不明白这个道理。希望现在的觉悟,不会太晚。

“你…”敖炽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你…踩住我的脚了!”

我一低头,我的左脚嚣张地霸占了他的大半个脚背。

这…我赶紧抽回脚,这家伙真是煞风景,难得刚才那么好的气氛。

“他在哪里?”敖炽脸色一变,闪电般擒住暮,“给我答案,我不伤你。”

“你有大把时间去把他找出来。”暮根本不畏惧他的逼迫,笑看了我一眼,“不过提醒你,你有时间,她可没有多少了。还有地上那个蓝头发的家伙,以及你们的狐朋狗友们。”

我和敖炽俱是一惊。

“张开眼睛看清楚你们的四周吧。”暮抬起手臂,朝半空中一抹。

地板,墙壁,天花板,被她的手完全“擦”掉了,桌椅灯盏,倒了遍地的人类,包括我们在内,骤然以失重的状态漂浮在空中。

抬头,是从四方滚滚而来的黑云,一浪紧逼一浪,源源不断,把天空遮蔽成一块没有缝隙也没有边际的墙,拒绝任何光线的透入。原来,我当时从天空中看到的根本不是幻觉。

俯首,浮珑山的全景,尽收眼底,层叠山峦,奇石流水,只是,所有构成这个画面的元素只有一种颜色-------黑,深浅不同,光暗交叉,分割组合,把这座我最熟悉的浮珑山,以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容貌呈现在我眼前。

站在这样一个世界,我如同陷入黑暗里的微茫星球,无力而渺小。若不是身旁有敖炽牢牢揽住我的腰,我几乎就要从这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位置掉落下去。无法克制的压抑,绳索般缠住了我的脚,不断将我朝无垠的深处拖去。

“漂亮吧。”暮对于眼前的一切十分自豪,“不光这里,整个世界,此刻都是相同的,从未有过的和谐统一。你们贡献出的力量,主人相当满意。”

“我们?”

我从震撼中清醒过来,暮说的我们,难道是那些被他们抓走的妖怪,以及九厥失去的元灵?今早在山顶时,我与九厥误会了时间…原来,太阳的光芒,被现在这个“世界”,完全阻隔在外了。

刚刚想到这里,一阵眩晕又朝我袭来,比刚才更强烈,迷离模糊的视线里,有雨点一样的黑影,从空中落下,沾染着我的头发,脸颊,四肢。灼痛,由轻而重,从我身体里的每一寸肌肤上爆发,有如无数薄薄的刀刃在一丝一丝切割着我的血肉。头变得好重,里头似有一只手在用力往外挖,硬要将我的脑袋掰开一样。

我冷汗如雨,根本无法站立,连敖炽的臂弯都挡不住我不能控制的滑落,从身体里漏出的光点越来越多,根本不由我控制。

“裟椤!裟椤!”他半跪在地上,抱着浑身乱抖,牙关紧咬的我用力摇晃。

我想让他别担心,可我说不出话,那万箭穿心的痛楚,在渐渐关闭我所有的生命迹象。

那些黑影还在往下落,像虫子钻进每个毛孔,时间越长,疼痛越重。

暮抚摸着转轮里的发光体,笑道:“阿努比斯神的力量,加上从大量妖怪的元灵中提炼出的高纯度‘养分’,由此生成的沼影之国,是阳光的坟墓,亡灵的乐土。一切妖怪,在沼影国度里,都会被这里的力量感染,元灵溃散,无路可逃,如同陷入沼泽的可怜虫。为了等待三王星阻隔太阳的刹那,我们准备了二十年。世上有九千八百八十三中妖怪,每一种都要抓一些,而且还得悄悄进行不能被人发现,实在很麻烦,何况有的小妖怪修为太低,能提炼出的东西太少。你们这些大妖怪就不一样了,只要一只,就很有效果。哈哈。”

暮的语气,充满被压抑许久,一朝得到解放的痛快。虽然大多数我都听不太明白,什么沼影之国,什么三王星阻隔太阳,我闻所未闻。

“沼影之国?”敖炽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颤,“你说你们制造出了沼影之国?”

“对啊,哪怕只有一个小时,也足够让那些讨厌又虚伪的妖怪们永远消失了。”

我看不到暮的模样,但是能够想象她此刻“快乐”的样子。

“如果你肯听话地交出你的心,沼影之国即刻消失,这是主人对你的承诺。”她趾高气扬,像鄙夷一切的女王,“但如果你不愿意,那就为你的裟椤,还有你们那班愚蠢的妖怪朋友,甚至天下所有妖怪,送终吧。”

交出…敖炽的心?

时间之轴…钥匙…龙心树身…

之前敖烁说过的话,散成凌乱的单词,在我耳边嗡嗡响动。

他指使暮,骗走了我的真身,现在又逼敖炽交出他的心?

一直在加剧的痛楚,反而让我的思维突然清晰了。

“敖炽!不要给!不准认输!”我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指甲差点没入他的皮肉。

我的眼睛明明是睁开的,可为什么我看不到他的脸?

这时,身边扑通几声闷响,似有东西从空中栽下,混乱中,有猫儿的嘶鸣,有骨骼摩擦断裂的响动,还有蝴蝶扑扇翅膀的声音。

“我让你跑快点的,来早点就不会被关在门外!”

“你是猫,我只是一副骨架,哪里会有你快!”

“我说过我来载你的,你又不肯。”

“谁会让那么小一只蝴蝶来背!说出去会丢死人的!”

是…是沧瞳凯那帮家伙!我清楚嗅到了他们的气味。

“他们来晚了,被关在别墅门口进不来。看他们这么热情,我不放他们进来就没礼貌了。”黑暗中,暮淡淡的声音变成了狰狞的怪兽,在我急切慌乱的心里横冲直撞。

痛觉还在增加,在他们几个不速之客来到之后,我的皮肤仿佛要脱离肌肉,消融掉了。

“你的身上怎么冒光圈了?”

“你也是!”

“我…我好像喘不过气了…”

“头好晕!身上好像着火了!痛死了!”

很快,我听到那些家伙倒在地上的声音。

“你还有时间选择。”暮的脚步声,朝这边而来,每一步都势在必得,仿佛胜券在握,“敖炽,用你一颗心,换你心爱的女人,还有朋友,乃至天下所有仍健在的妖怪们。你并不吃亏。犯不着为了卑微的人类世界,赔上他们的性命吧。”

敖炽沉默了。

我不知道暮跟敖烁究竟想要对现有的世界干什么,但我知道,敖炽不可以点头,这笔交易不能做!

“不行!”我抓住敖炽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你看看裟椤的样子,她痛得多么难过。在沼影之国中,妖怪们是什么感觉,你应该很清楚。”暮此时,必然是用满含怜悯的目光在“同情”我,“感染”他。

的确,我疼得生不如死,可我一声不吭,我不想敖炽听到。

“她若有事,我要你们陪葬。”

敖炽的回答,简单干脆。

一阵不同寻常的气浪与啸叫,从我身边爆发,我熊熊火光照亮了我黑暗一片的双目。

我听到暮低低地哀叫了一声,然后有重物落在地上,以及东西被烧焦的气味。

然后,是我的惊叫。一排冷硬的牙齿衔住了我的腰肢,将我抛了起来,落到了一个被鳞甲覆盖的身体上。紧跟着,身边陆陆续续掉下了奇怪的东西,有的毛茸柔软,有的冰冷坚硬,有的发出淡淡的酒味。这…

肩膀上,轻飘飘落下个小东西,枯月熟悉而微弱的声音传来:“是我们…”

来不及反应,我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一从未有过的速度,朝上空蹿升。

“抓紧。”身下传来敖炽的声音,透过那片厚厚的鳞甲,我感觉到一条鲜活跳动的血脉。

我昏朦一片的双眼,似乎又看见了我们初遇时,那条隐于云端,桀骜不驯的孽龙。

我紧紧抱住这个大家伙,发烫的脸颊贴在他的鳞甲上,觉得甚是舒适,连痛楚都减轻了许多,这刹那的轻快,竟让我有了睡意。

我迷迷糊糊地问:“去哪里…”

“去找太阳。”他的声音从未这么平和,“不要睡着,跟我说话。”

“太阳…会把我烤成烧猪。”我笑,“什么是沼影之国…暮好像很得意。”

“每一千年,冥王、海王与天王这三颗星会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排成一条直线,所产生的异磁场会瞬间阻挠太阳光照进人类世界,如果友人在这一个小时内,将事先搜集的各类妖怪的元灵提炼浓缩,、再选一个充满阴性磁场的地方,将这些力量一次释放出来,与宇宙中的三王星相呼应,我们这个世界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不仅失去光明,而且会完全打破这个世界固有的平衡与生存法则。你也可以将其看成是一种病毒,笼罩全世界,但感染对象全部是妖怪。在这个‘病毒国度’里,妖怪们会渐渐失去法力,最后被沼影之国的力量烧成灰烬。”他越说越怒,“引来沼影之国的扶疏,是禁忌。三千年钱曾有个修道者想用这个方法,杀尽天下妖怪,结果没能成功,反而被妖怪与天界的联军剿灭了,据说尸骨无存。”他停了停,突然笑了出来,“好玩吧,其实所谓生态平衡,不光是指人类跟动物,如果妖怪们死得一个不剩,这个世界也不会好过的。聪明人都明白这个,也会尽一切努力去维系这个平衡。所以,任何引来沼影之国的人,都很该死。”

敖炽说了一堆,而我只断断续续明白,敖烁跟暮捕获妖怪,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让妖怪们一朝灭绝的死亡国度。可是,敖烁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对付妖怪。

39楼

“你哥哥想要对付全天下的妖怪?”我照他的话,努力提起精神,不让自己睡去,虽然我真的很累了。

“他想要对付的不是妖怪,是人类,所有人类。”敖炽沉默片刻,“但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并且下这么大的赌注。机关算尽,一切只是为了逼我就范。”

“我听他说时间之轴…钥匙是什么?”这个不止一次被敖烁提到的关键词,是我最大的疑惑。

“时间之轴,隐于地心深处,它掌控着整个世界的时间运转,是一支为我们东海龙族所看守的,不允许任何人作更改的重要装置。”敖炽的声音变得低沉,“那个人,从小就与众不同,他看许多书,许多许多,还常常跑去外面的世界,一去就是好多天。每次回来,他的脸色都非常难看,说那个世界有多么肮脏,说人类是多么卑贱可恶的垃圾。他说,如果用时间将这个世界完全净化,让人类这种生物彻底消失,他一定可以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国度,就像我们的东海一样,高贵富庶,干干净净。”他叹了口气,继续道:“时间之轴被密封于九重结界中,只有唯一一把钥匙可以开启,而这把钥匙,就放在历任看守者的心脏之中,也只有被选为看守者的人,才能过得了通往时间之轴的通道。除看守者之外的人,如果硬闯,哪怕抢到了钥匙,也无命使用,因为会在抵达结界之前就被通道里充斥的光明与黑暗,极阴与极阳的对撞之力挤压成肉饼。可即便这样,当年他还是不顾一切要拿到龙心里的钥匙。”

龙心树身,我已得其一--------我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40楼

我的真身,有冥王血护佑,可以化木为舟,安全去任何空间。敖烁不是守护者,如果他像在抵达时间之轴之前不变成肉饼,就得先找到一个可以保他平安穿过那通道的“交通工具”。难怪他费尽心思抢走我的真身。世间只有冥王有不受任何空间阻碍的能力,他自是不敢拿冥王开刀,只能对我下手。此人真真是无耻又大胆。一生都在处心积虑,只为那个我们连见都没有见过的时间之轴。

“他为了拿到钥匙,杀过人对不对?”我想起他们提到过一位表哥。而这件事,应该就是敖炽心病的根源。

“那一年,钥匙的继承者是我们的表哥敖崆。而那个人做梦都想去时间之轴,所以,他居然趁我爷爷率亲信外出巡游之际,对因病未能成行的敖崆痛下杀手,在剜出他的心之前,被中途折回我的撞见。”敖炽停顿了许久,仿佛一块伤疤被慢慢揭起,疼得慌,“这件事,令东海上下震怒。我爷爷下令,杀无赦…”

他的讲述,突然被一声悠长的叹息打断。

不是我,也不是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敖烁的声音。

这个东海龙族里,真正的“孽龙”,鬼魅般出没的阿努比斯,从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走来,他的足音,没有方向,时而从空中落下,时而从侧面围绕。

“我一直以为会对我出手的是别人。可是,不是别人,是你。”

敖烁的影子,由远而近,在我眼前渐渐明晰,那个跟敖炽一模一样的人,他们曾经血脉相连,天下无双,如今却要生死对垒,必有一伤。我看到了那双明静的眼睛,真的看不到怨恨,尽管他的口中,一直诉说着多年前的那场悲剧。

我应该是看不到敖烁的,可是他的出现,根本不需要通过眼睛来证实,他根本就是把自己溶到了整个沼影之国里,渗进了我们的意识之中。这里的每一寸蔓延的黑暗,每一缕擦过的气流,都是他的化身。

“你想带着他们硬闯出这里么?”他“走”到离我们最近的地方,“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你知道这行不通的。这是我的沼影之国,它的力量,连我都惊讶。”

“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你只是在卑劣地利用他人的生命而已,包括将你视为唯一重要的人的暮。”敖炽上升的速度越来越快,“你牺牲大量的普通小妖,替你造出这个让我厌恶的地方,再引来我背上这群笨蛋,让这个龌龊的国度可以吸食这群修为不低的大妖怪的元灵,替你维系并巩固这个黑暗的世界,你果真是物尽其用。可你竟连那个对你如此忠心不二的暮也不放过。”

“暮?暮她怎么了?”竟让我莫名担心起那个又狠毒又蠢笨的丫头。

“你身体的崩溃,是因为妖怪的元灵会被沼影之国当作养分吸收,它吸收得越多,维持的时间便越长,越不可突破,随着这个国度的扩张,死去的妖怪也会更多。暮跟你一样是树妖,你受了多大的损害,她也不会例外。她跟你一样,在用自己的元灵,供养这个黑色的妖怪墓地。”

这不可能!

我不信她的身体正经受着跟我一样的痛苦,她同样以超乎想象的坚毅,假装自己一切正常。

“我真喜欢听你们聊天。这让我想起从前的日子。每次你被父亲打了屁股,总会像现在这样,絮絮叨叨跟我说上半天。”敖烁的身影,在虚空中飘荡,从一个变成了许多个,围绕四周,“可是,当你动手杀死我时,你却从头到尾都沉默。”

我清楚感觉到敖炽的身体猛地收缩一下,一些模糊得像老照片的画面,透过了血脉,穿过了鳞甲,落到了我的脑海里----------

那是个陡峭的山崖,手持长刀的男子,默默站在一条紫鳞巨龙尸体前。

漫天雪花纷扬飘落,把地上那对巨大的龙角遮盖成好似银色的枯枝,男人的腿,还有手里的长刀,都深深地埋在了雪里。

闪电亮起,雷声响起,倾盆大雨劈头浇下。地上瞬间积起了水,继而化成了冰。

男人站了多久?三天三夜吧。

我看到,黎明与黑夜在他身后交替了三次,仿若电影里的快镜头。

雨也下了三天。

直到他离开,才瞬间止住,云开雪霁。

敖炽从来没有哭过,起码在我认识他之后,没有。

但那场下了三天三夜的雨,我明白,那是他哭了。

那段深切的悲伤,直到现在都不曾散去。

手刃胞兄,他内疚至今。

这就是他的心魔,这就是他一直躲避,不肯再与敖烁正面交锋的原因,恰恰也是被敖烁一直狠狠攻击的痛处。

我突然真正读懂了这个看起来总是居高临下,不将任何人跟事放在眼里,一度放任自己胡作非为的男人。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谁的心,都曾柔软过。

我与他这瞬间的“心灵相通”,使得我将他抱得更紧了,身上的疼痛我已感觉不到,我担心的,如今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