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一句话,凉透我心。

果真被我料中,妖怪没有资格反驳神仙,一旦触怒对方,陪上的只有自己的性命。

浮珑山颠的“神树”,即将不复存在。

树妖3

片刻时间,从杀人跌入被杀,角色转换如此迅速,超出了我全部的想象。从人类那里听来的“杀人偿命”、“恶有恶报”之类的词句一个个幸灾乐祸地跳到我心里。

虽然不满意我的生活,可是,我依然留恋我的生命,能看能听能呼吸,好过无知无觉的黑暗死寂。

我没有“顽劣”到可以对死亡嗤之以鼻,所以,我真心实意地害怕着,夹杂着对他的怨恨。

“别让我死得太难受,慈悲的神仙。”

是气话,也是实话,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

我恐惧,但是绝不低头哀求。

他的眼里有笑意,深不可测。

清澈灵动的水波从他修长的指间旋绕而出,鳞鳞光点,闪烁其中。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优雅缓慢地汇入他的掌心,开成了一朵无色的莲花。

山腰处,一片荷塘,翠红相间,正是盛放之季。可是,没有一朵堪与他手中的媲美。

人映花,花映人。

尽管处在这般绝境,我还是要承认,这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神仙就是神仙,即便是毙命的武器,也要尽善尽美。

无怪人类崇拜他们,也无怪那么多人梦想成为他们的一员。

“去。”

他摊开手来,嘴唇微微一动。

世上最美丽的那朵莲花,旋转着,朝我飞来。

他总算动手了。

我知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直视着已然盘旋在我头顶的“花朵”,等待生命的终结。

听不懂的咒语从他口中传至我耳内,反反复复,乱我心神。

莲花,忽然停止了转动,散出数道薄而透明的白光后,笔直地坠了下来,坠进了我的身体。

第一次有了“冷”的感觉。

不由我控制的力量从土下的根基不断扩散到我全身,一阵强过一阵,似要将我的元神从真身里剥离一般。

此时无风,可每一条枝,每一片叶都在抖动,沙沙作响。

视线仿若被浇了一层水,越来越模糊。

这就是妖怪临死前的症状么?!

应该是吧。还好,并不如我想象般的痛苦。

一地月光,花草怪石,还有,站在面前微笑的白衣神仙,是我在这世界上看到的最后光景。

混沌之中,不辨生死。

只觉做了个梦,梦到自己修成了人型,又笑又跳,兴奋地奔跑在硌脚的土地上…

什么东西,硌得我全身很不舒服!

嗳?!不对。

树妖怎会有被“硌”的感觉?!

飘到九天云外的意识重新聚拢到了一起,一点一点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

打从有记忆开始,我从来不曾以如此亲近的角度看过脚下的土地。

泛黄的砂土,托着大大小小的黒褐石头,挡在眼前;我的每一寸肌肤,真实地感受着从土地里传来的粗糙与温热。

好奇特的感觉,从未体会过的。

可是,片刻的疑惑与兴奋瞬时便被无比的讶异所替代。

撑起身体,我坐了起来。

压在手掌下的几块石子硌得我生疼。

赶紧收回手来,轻轻地揉着。

啊?!

手?!

当意识到眼前的不是我细长柔美的树枝,而是两只活生生的人类的手时,我方寸大乱。

再低头,白净的肌肤,丰满的乳房,修长的四肢,女人专属的婀娜曲线在我身体的每一处延伸;微卷而浓密的墨绿长发,披散着,凌乱地拖曳在地上。

天哪,我修成人型了?

不可能!一定是临死时产生的幻觉!

猛然站起身来,我手足无措地打量着四周,试图找个理由让自己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虚幻的景象。

月色如水,山风阵阵,一切如故。

依然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浮珑山,并无半分异样。

“此山颇有灵气,我有意在此长留修行。”

身后的声音淡定如昔,对我,不啻惊雷。

回头,却被一片淡绿蒙了眼睛—— 一件好看的绿纱衣从天而降,温柔地包裹住我赤裸的身体。

“赐你人型,一来不忍再见冤魂徒生,二来不想你不得善终。从此之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做个侍女罢。”他的微笑,由始至终,一成不变。

他就在我面前,不到一步的距离,额前的头发被他的气息轻轻拂动。

错愕中,我仰脸看着高过我一头的他,哑巴一样张开口,却说不出半个字。

“你的真身,凡人再也无法看到,浮珑山上再不会有庇佑苍生的神树。往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要回到你的真身里去,十二个时辰方能离开。切记!”转过脸,他看着我的“真身”—— 一棵已经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树,慎重地告诫。

我信了,我并非身在幻境。

“你…是谁?”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以全新的身份。

“你有名字吗?”他不回答,反问我。

名字?我摇头。这个东西我从不需要。

“没有?!”他双眉微憷,似在沉思。

很快,他舒展眉头,看定我:“以后就叫你裟椤吧。”

裟椤…裟椤…

我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听来真觉得奇怪。

不过,我喜欢。

他圆了我的梦想,还给了我名字。

一夜之间,我竟收获了如此大的奇迹。

“你是谁?”在我还能压下心头狂喜的时候,我又问了一次。

“天帝座前,四方水君,子淼。”

四方水君?是个怎样的神仙?普通小仙还是位高权重?可惜,我对天界之事知之甚少。他如此简单明了的回答,给我凭添了不少疑问。

“呵呵,别发楞了。随我来吧,以后同我一道修行,争取早日在天界长生录注上名号得成正果,别枉费了一身灵气。” 他如长者般和蔼地摸了摸我的头,起步往山颠的另一端走去。

修行?长生录?

我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只明白一点——他是对我好的。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抬起了脚,迈出了我梦寐以求的第一步,带着满心的欢欣与憧憬,随他而去。

从今而后,浮珑山上少了一棵惑人的妖树,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神仙,还有一个跟在他身边懵懵懂懂的小侍女。

寂静短暂的夏夜,不可参透的命数,已在悄悄变化…

贰.见世

“一、二、三、…十九、二十…三十。”

我蹲在岩洞外头,认真地数着岩壁上整齐的划痕。

划痕之下,一株尺来高的植物,一枝七叶,碧绿通透,惬意地生长在嶙峋怪石之间。

他说,这花叫“无色”,一年一开,花期一日,之后每六十天少一个花瓣,循环往复,是从薄命岩上百花仙子处讨来的小玩意儿。那夜,他将花种播下,嘱我花开之时,回到真身里头去,万万耽误不得。

原来,此花为我而种。我没来由的高兴。

也因为有了“无色”,我对时间有了准确的概念。每到花开之期,我就在岩壁上划下一横,月月年年,不觉间,上头已经有了整整三十道。

这三十年时间,我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他,我名义上的主人,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琈珑山上,其间只离开过三次。

每次他离开,都是大雨滂沱、山洪肆虐的日子。我躲在岩洞里,穿过密实的雨水,目送他远去。朝夕相处的日子,我慢慢知道了”四方水君”就是天界里的水神,掌司天下所有江河湖海。选择这样的日子离开,想必是职责所在。

但是,这第三次离开却是个例外。

那时,刚刚入秋,满山都是金绿绕叠的风景,阳光不温不火,山风不轻不重,天跟地都是爽朗而干净的。

他没有驾云,只牵了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了浮珑山,来到了附近的一座小城。奇妙的建筑,喧嚣的市集,往来的人潮,猛然展开在我眼前,冲击着我几近退化的视觉。

原来人类的世界如此五光十色!

挣开他的手,我兴奋地穿梭在路旁各个小摊与店铺间,摸摸这个,碰碰那个。当大半个城池都留下了我的足印之后,天边只剩下了一抹淡红。

他叫住了我,带我走进了城外一处挂着牌匾的小楼里。

楼里,全是清一色的桌子椅子,摆得整整齐齐。不少人围坐在内,面前杯碗交叠。

他说,这里是吃饭的地方,这个是八宝粥,这个是糯米软糕,这个是千层百花酥。指着这些我从没看过听过的东西,他一样一样地给我介绍。末了还说,都说天界的琼浆仙果是极品,可是,最最可口的,始终还是人间的食物。

“裟椤。”岩洞里传来他的声音。

我一惊,这才从许久前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赶紧带着采来的野果走了进去。

一铺石台,两方石桌,几张石凳,就是岩室里的全部陈设,简单到空荡。

“呵呵,小树妖的动作越来越慢了。一盘棋都快下完了你才回来。”刚踏了一只脚进去,就听到了那个总是让我气恼的声音。

石桌上,摆着光滑的棋盘,上头黑白分眀。他手执一枚白子,却不急于落下,回头看看我,又看看正与之对弈的男子,摇摇头,只笑不语。

刚才的好心情被那个人戏谑的口吻折去了大半,我沉着脸,慢呑吞地走到他们身旁。摊开手中的荷叶,把一整包野果朝那个讨厌鬼怀里一塞,硬邦邦地说:“拿去!看你吃得了多少!”

“哈哈,脾气见长啊。”他朗声大笑,丝毫不介意我的粗鲁,旋即又转过头对他说道:“子淼,你教女无方哦。”

“呵呵,你还是注意一下你的棋子吧。”他狡黠地瞟了对方一眼,稳稳地落下了手中的棋子。

“咦?啊!这个…能让我悔一步么?”马上就有人双眼一瞪,拱手相求。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是他很好的朋友。这么些年来,只有他一人会三不五时地过来拜访,每次都停留一天半日。二人煮酒对弈,谈笑风生,亲密之态溢于言表。

我并不清楚这家伙是什么来历,只知道他有一个比我还要奇怪的名字——九厥。初见他时,我曾一度为他那一头少见的湖蓝色长发而着迷,惊讶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这般动人。

子淼,九厥,坐在我面前的两个仙家男子,不相伯仲地好看。然,在我眼里,始终是前者更显出色。

“裟椤,去把灯拨亮些。”他一粒一粒拣着盘上的棋子,嘴角挂着胜利者的浅浅微笑。

“小树妖,拨到最亮哦,我们老了,眼睛不好使啦。”九厥故作老迈地咳嗽两声。

“我有名字,我叫裟椤!”

我忿忿地瞪了他一眼,讨厌他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老是“小树妖小树妖”叫个不停。

在我心里,“树妖”是过去,“裟椤”是现在。

我爱“现在”远胜“过去”。

撅着嘴走到另一方石桌前,弯下腰小心地拨弄着那盏状若半开莲花的油灯。这灯是他亲手做的,用山涧里的一块小青石细细雕琢而成,里头的灯芯还有灯油,都是取自山上一种没有名字的紫色野花,燃烧时总带着一点清甜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