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讲过,凡间向来有“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可是为什么这个女子,竟可以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手交给一个陌生男子,还做得如此自然大方。

当然,我根本不介意这一点,我介意的是,那双从来只牵着我的温暖手掌,现在却要容纳另一个女子…

一刹那的不快,像沙子迷了眼,不痛,却难受。

就在他们的手快要挨拢之时,船下一直安分守己的湖水突然翻腾了起来。

骤然而成的巨大漩涡轻巧地掀翻了小船,只差毫厘,美人的手就能落入他的掌心,可是,终究没能碰到他。

主仆二人惊呼一声,落入了已开始冒出缕缕白烟的湖水。

“啊呀,好烫的水啊!救命啊!”

丫鬟在水里扑腾着,大吼大叫,如同被扔进了开水锅的鸭子。

美人皱紧了眉头,双手拼命地划着水,好看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却不曾听到她叫喊半句。

不待我开口说话,他已飞身入了湖水。

身姿,是匆忙的,甚至带着些许慌乱。

落水的她们,离我们的距离并不远,他飞去,不过咫尺之遥。但是,心下却突然冒了个念头——

这一去,我与他,咫尺已成天涯。

轰隆一声,岸边的一片泥地生生地陷了下去,我脚下一沉,在阵阵地震般的强烈颤动中,跟那迅速流开的泥土一样,落入了水中。

木浮于水是天理,我毫不担心自己会被淹死,只是水中的温度,灼热难耐,烧得我几乎要断了呼吸。

“救命啊!子淼,救…救我!”

虽然难受,可也没有那么糟糕,但是我偏偏扯开嗓子大喊,还叫他的名字,仿佛下一刻就要遭了灭顶之灾一般。

那一头的他,刚刚为她们施法隔开了越来越烫的湖水,正揽着美人的腰要抱她上岸去。

听到我的喊声,他猛回过头,抱着她的手却不曾松开。

一抹犹豫从他眼底闪过,他微一皱眉,搂着怀里的人儿从湖水中一跃而出,朝岸上而去。

我傻了。

当我与他人都身陷险境时,一直到刚才为止,我都那么坚定地以为他会以我为先,会不惜一切保我周全。

浪起的湖水呛了我,被水气模糊的视线不甘心地投向岸边。

放下美人,他又奔那丫鬟而去,放我一人,挣扎水里。

我想游到岸边,可是水下像有蔓藤绕了我的脚,除了在原地沉浮,我无法去到任何一个方向。

这时,一股令我心悸的气浪自水底蹿出,几乎覆盖半片湖面,瞬时翻出了大片碗口大小的气泡,咕嘟声不绝于耳。

当他带着只剩半条命的丫鬟离开湖水时,整个洞庭湖猛然炸裂开来,密集的水浪飞溅了半天高。

巨大的墨紫影子从湖中狂奔而出,那暴戾的气势,似要将天都给掀翻一般。

“孽…”我惊叫,龙字未出,却被扑面而来的湖水灌了满口的血腥味道。

慌乱中,突觉肩头一紧,而后是彻骨的疼痛,像有利器嵌入了我的皮肉。

侧目,一直满布鳞甲的丑陋爪子竟牢牢擒住了我。

此刻,我才是真的慌了。

不待我眨眼,整个人已从水中升到了半空之中,从肩头传来的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禁不住哀叫出声。

深紫色的雾气不知从哪里浸了出来,阻挡了我的视线,隔绝了我的声音,眼前有利光划过,形如闪电,耳畔隆隆有声。

一阵剧痛自肩头蹿到了我的心坎儿,再也支撑不住的我,渐渐散了意识。晕过去的一瞬间,我似乎听到那声盼望已久的呼喊,心痛而焦急——

“裟椤…”

[下]

“嗵!”一声闷响出现在我的耳际。

是我的身体,重重跌到了硬地上。

努力睁大了眼睛,趴在地上的我费力地抬起头,刚想支起手臂站起来,身子却被背上的一个重物给压了回去。

忍住下巴上真真的疼,我扭过头,赫然发觉自己的背上横压着一条手臂,笼在墨紫色的衣袖里,末端那微微蜷曲的手指,无力地扣着我的右肩。

我讶异的目光沿着这条手臂,挪到了它的拥有者身上——那个趴在地上看不清面目的,披散着一头黑发的人。

没有呼吸,没有动静,死了一般。

泛着幽深紫光的黑发,一身墨紫色的袍子,扣住我的手掌…愣足片刻,我那尚未被撞糊涂的脑袋突然将身边的人与那可恶的丑八怪重叠到了一起。

莫非…这家伙幻化成了人形?!

眨眨眼,我眉头一皱,管他那么多呢,趁他这副模样,赶紧脱身是正经。

小心将身子翻转过来,用足力气推了好几次,终于挪开了这条压住自己的长长手臂。吁了口气,我坐起身,这才发现此时身在一方宽阔的山洞之中,而山洞的洞口,就在正前方。

我一骨碌爬起来,跛着脚便要向洞口冲去。我要离开这里,我要马上回到子淼的身边。

可是,我刚刚迈出一步,一只有力的大手便紧紧捏住了我的脚踝。

“不准走…”沉缓的声音从地上那个家伙的身体里传出,有些慵懒,却暗含着不可拂逆的霸道。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抓住我的那只手,冰一样寒,只触及方寸,却足以冻住整个身体。

他…清醒过来了?!

那个家伙慢慢爬了起来,走到我的前方,高大的身影霸气十足地把洞口挡住。

这么些年,我从未见过肤色如小麦般黝深的人,他棱角分明的脸孔每道线条都像是用刀子雕过似的,处处透着咄咄逼人的凌厉。可是,那双本该圆睁的眼睛,却懒懒地半眯着,细细长长搭在前头的一缕乱发,挡不住从眸子里透出的锐利光华。

“你…你是何人…”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警觉且恐惧,同时问了个傻得不能再傻的问题。

“一口一个丑八怪,你不是叫得很顺口么?!”他俯视着我,口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我的猜想果然成了事实。

“之前嘴皮子不是挺厉害么?!”他的大手肆无忌惮地捏住了我的下巴,“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好疼!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粗暴的对待,我的记忆里,只有另一个男人温柔的脸孔,如水的怜爱。

“说话啊!”他铁钳一样的五指又加了一分力气。

眼前之人,分明想让我屈服,分明想看我求饶的样子。

可我偏不求饶,任它疼得钻心入骨,也不让他得逞。

愤怒,足以驱赶所有的恐惧。

我直视他,不再躲避,两个人的眼神,一个暴戾,一个倔强,交集在空气中,几乎能擦出火来。

僵持许久,他突然松开了手。

“有趣的女人,哦,不是,是妖怪。”他上下打量着我,“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太可惜了。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会来救我!”突然间,我昂起头,我要提醒这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狂妄家伙,世上还有一个人,是在他之上的,无论品行还是本事,他只是个狼狈的手下败将。

“他?”无可遏制的怒意将他眼里的慵懒一扫而空,下意识地伸手到了背后,再摊开到眼前,殷红的血液沾了一掌。

他的伤口还在滴血?子淼那一箭的威力,又给了我一丝藐视这个家伙的底气。

“剜鳞之仇,我必要他双倍奉还!”他的话里头,除了言出必行的杀气,还有落败的恨意与不甘。

“你不是他的对手,永远都不是!他很快就会来救我,聪明的还是赶快逃命去吧!”

我笑,笑得得意,他越是生气,我越是高兴。

两道锐利如刀的眼光,突然投到我的脸上。

“美人在怀,他不会来的。”笑容里充满嘲弄。

美人,就是那个美人,已经成了我心中一触就疼的隐疾。洞庭湖上发生的种种,明显的,细微的,翻江倒海地涌入我脑中。

“那么美的一个女人,是男人都会心动的。你跟她比,着实差得太远了。”他摇头,装出遗憾又惋惜的样子,“若不是想趁乱脱身,我都愿意多看她几眼呢!死心吧,你已经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住口住口!”我捂住耳朵,愤怒地朝他大吼,“你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他会来救我,一定会来救我!”

他的胡言乱语,戳中了我最惧怕的事,又准又狠。

从三十年前那个夏夜开始,我习惯于他的照顾,习惯于他的宠爱,习惯于将他视为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第一秒,他忘了我,那么第二秒,我的世界毁于一旦。

这个时候,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感觉又迟钝又不准确的妖怪,所有的一切只是我在恐惧与无助下突然蹿出的愚蠢猜想。子淼怎么可能忘记我,三十年的日出日落,三十年的朝夕相伴,我是他身边的唯一,唯一!

对,我太傻了,居然傻到对子淼产生怀疑,他会来的,一定会来!什么美人在怀,只有那些凡夫俗子才会迷于美色,他是神仙,怎会跟那些俗人同流合污?!他会先救那女子,或许只是因为她是血肉之躯的凡人而已,跟我这个妖怪比,她着实要脆弱太多,先她后我,这么做也合情合理。

我默不做声地找着能让自己信服的理由,坚定着自己的念头,其他的杂念都见鬼去吧!信他,我一直都相信他,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动摇我对他的信任。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我,以为他对我的打击奏效了,眉梢流过一丝得意,说:“吼吧,吼得再大声也改变不了事实,总是你等到身化尘土的那一天,他也不会来的。不过,如果你肯求我,那么我也许会答应你,将来把他的尸体带回来,给你看看,也算了了你的心愿。”

这回,我不再生气,也不再疯狂,抬头看着他,给他再灿烂不过的笑容:“我信他。”

“你…”他眉头一蹙。

我突然的坦然,大概又让这个家伙失望了。

转过头,光亮仍在的洞口又映入眼中,那点点光明,诱惑着我再次升起逃跑的念头。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自己逃回他身边,而不是坐在这里等他来救我。

趁对方盯着我出神的刹那,我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风一样朝洞口跑去。

他居然没有追过来。

我的心快跳出喉咙,以为成功就在眼前。

“砰!”我被弹开老远,落地时的剧痛差点让我叫出来。

毫无遮拦的洞口,居然布着一层坚固的结界。

伤痕累累的胳膊被猛地揪住,他粗鲁地把我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了我的下巴:“你不是那么相信他会来救你吗?那你为什么还要逃跑?你就是个连自己都想骗的骗子!”

好讨厌的话!我用我的另一只手,死命抠住他的手腕,狠狠拉开他的魔爪,顺势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踉跄之下,虚弱的身体栽倒在地。

我的唇角,渗出血丝,他的手指,冒着血珠,两败俱伤的景象。

忍住痛,我努力站起来,无畏地走到他面前,扬起手臂。

“啪!”

还给他的耳光,同样响得清脆。

“你让我厌恶!”

我冷睨了他一眼,回头一瘸一拐地朝山洞的另一边走去。

他此时的表情,我没有看见,也不想看见,接下来他要怎么报复我,我也不在乎了。现在,我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等待。

子淼,子淼…

我坐下,靠在山洞的一角,闭上眼,默默念着他的名字,在莫名的绝望中等待着希望…

越来越暗的光线下,两道复杂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