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没过多久,脚下的玩意儿便将他往上托,待到一切重归光明时,他已然身在断湖之畔。那小儿笑嘻嘻地站在水中,对他说:“四水方君,多有冒犯。劳驾您在此地等上7日,自有故人相见。”说罢,这小儿便钻入湖中,杳无踪迹。

他略略观察一番,发觉这断湖已和从前不同。他再到附近一看,方才发觉这世界已经彻底换了面貌,推算下时间,自己竟在须臾之间,横跨了几千年时光。虽不知那小儿是什么来路,但既来之则安之,他留在了断湖边。

然后,就等来一架落下的“铁鸟”,以及,我。

他说,在我们的飞机落进断湖的刹那,他便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但,他尚不能完全确定。直到当夜,那一男一女闯进断湖,大战不休,他在一旁暗观形势时,我真真时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他才知道,那小儿说的“故人”是谁。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熬炽松开手,看着我,“你以为生活是无聊的肥皂剧吗?搞穿越?”说着他又抓住子淼上下打量,“这家伙一定是居心叵侧的妖怪变的!你看,当年不是也有别人冒充我来骗你吗?”

“熬炽!”我莫名气恼,提高了声调,“他是不是子淼,世上有谁会比我更清楚!”

此言一出,三个人都怔了怔。

熬炽深呼吸了三次,放开子淼,窝回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讲,继续拿核桃出气。

“成了亲,都还是不定性。”子淼笑着摇头。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熬炽昂着头,三颗坚硬的核桃在他手中碎成了片。

“你能不能稍微淡定点?!”我已经很头疼了,这家伙的大嗓门只会让我更心烦意乱。

“我哪里不淡定了?”熬炽把一个核桃扔到我头上,“我可不是水做的男人,想让我像一个女人一样不吭声,没门!”

“你敢扔我!”我抓起一把胡桃给他砸了回去,完全本能反应。

子淼看着互相捣乱的我们,笑吟吟的饮茶。

核桃壳在空中飞舞着,还有垫椅,茶杯盖子等等,这样鸡飞狗跳的场面,似乎是我和熬炽的家常便饭。

激战当中,有一片红色的影子,小心翼翼的从外头移了进来。

熬炽的“亲戚”,那位差点死在鳞片男手里的姑娘,袅袅婷婷地朝我们走来。

看来, 我给她灌下的恢复元气的汤药很管用。

她走过来的瞬间,,四个字便如天上跑出来的马儿,在我心里来回奔跑――美人如玉。

她真真是当得起这四个字。

五官的娟秀出众已不必再多加形容,单是眉间的一点朱砂痣,就有说不出的灵动之韵,她身上的一袭轻盈红纱,总像和着微风似的温和拂动,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云一般在我眼前飘飞。那些从她的眼神与指尖,袖口和裙摆中滑落出来的无形气息,氤满了山水之间的天然清逸。我猜,不论是谁见了这样一个女人,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吧。

这样一个娴静婉丽的美人,又怎会跟那面容凶恶的的鳞甲男人扯上关系,还搞到差点丢了性命?

一见到她走出来,熬炽的脸色立即阴沉了下去,看得要拧出水似的。

“马上回东海去!”他站起来,挡在她的面前、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她委屈地看着熬炽,“走了很久,才…”

“我命令你马上回去!”他根本无视她委屈的眼神,手指着大门口。她的眼里噙起了泪,身子微微颤抖着。

我有点看不下去,上前打了熬炽一下:“有话好好说,你凶给谁看?”

他似乎一直在气头上,根本不听我的劝,反而加大了声音,上去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听不懂我说的话么?我让你马上回东海去!”

她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头,鼓足勇气般大声喊道:“我…我来看自己的丈夫,有什么不对?!”

丈夫?!

外头春暖花开,室内茶香人静,可我就是听到了一声炸雷,炸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你管他叫…丈夫?”我问她。她肯定的点点头。

我吸了口气,转身,端起茶杯,也不管那杯子是子淼的而不是我的,我慢慢的喝了口。慢慢咽下去。

当茶水从我的咽喉流下去时,他在沿途熄灭着一些东西。

“放开她。”我端着茶杯,心平气和地看着熬炽,“你当别人的手是铁打的么?”

熬炽的眼神很少有的复杂时,此刻是例外。

他松开她,有些急迫的站到我面前:“这个…我…”

我避开他想揽住我肩膀的手,看了那姑娘一眼,笑笑:“既然是熟人,来者是客,你好好安顿人家。我有点困,睡一会儿,三个小时后叫醒我,然后解释给我听。就这样。”

于是,我丢下他们,把那些我暂时不想看到的目光,隔绝到了背后。

我说我想睡觉,走向的却不是我的卧室,而是不停的大门。我居然这么快就忘了自己本来要干什么。

有人想跟上来,那急躁的脚步,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许。”我始终不回头。脚步停住了。

我在今天的最后一丝阳光里,踏出了不停的大门。

我没有生气,今天还是上元节呢,这么好的日子里,我怎会生气。

我只是觉得,店里挤得慌,哪怕只有几个人。

【六】水墓

洞庭八百里,风光无限好。

远浦归航,夕照渔村,已是人间胜景,可在此时此刻,无一不被顶上那轮银盘明月抢去了光彩。

谁叫今天是上元佳节,一年的花好月圆,都寄望在了里头。

最后一趟渡轮,载满游客,兴奋地划开那一碧万顷 的洞庭湖水,稳稳的归去,翻飞的水浪有如歌唱,庆祝又一个工作日的完结。

奇峻端秀的君山,独立在这神仙洞府的烟波之中,山中似是生出了眼睛,切切目送一切船只远去,那些熟悉的渔人,陌生的游人,也都回去吧。这般时刻,最好连那些不归巢的飞鸟都不要来打扰。

这样的月夜,适合独享。

九厥就是这么想的。

君山深处那棵百年老树的枝桠,不幸成了他的卧榻。已经一滴不剩的酒壶,被粗糙的树干与一片湖蓝色的头发挤在中间,委委屈屈当了枕头,还得担着随时粉身碎骨的危险——它和那个靠在它上头的男人,离地面怕有十几米高呢。往下看,月光细碎,碧水沉沉,见不到土,只是一片与大湖暗自相连的湖中之湖,这老树也是与众不同,就这么干干脆脆地,叠了满枝的翡翠绿叶,从水里长了出来。

它四季常绿,从无枯败的。

不过,只有变态的人,才会种一棵变态的,长在水里的,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的树。

也只有那只千年树妖干得出这样的事。

这可长在湖中之湖的水中树,数百年前,由她亲手种下,为守护,为标记。

只因这湖水之下,长眠的是故人之女。

他伸了个懒腰,酒壶到底是骨碌碌地滚下了树,砸进了正静沐月光的水面,激起的水花不满地落下,荡起的每圈涟漪都是无声的抗议。

“很吵啊。难道你不能不喝酒么?”沉闷的声音,从树干里冒出来,“您看这洞庭月色,如此静谧美好,都被您的酒壶破坏了!”

“你还真是过河拆桥呀!”九厥一拍树丫,“我可是好心来给你疗伤的!”

“可我没让您来喝酒呀!”确定了,的确是这棵树在说话。

“没有了酒,我的人生就是浮云!”九厥坐直了身子,喋喋不休地教育这这棵树,“要不是你半死不活的求救信号传到我这里,而我又这么该死的善良,抛下美女好酒佳肴,大老远跑来当你的救世主,你早腐成朽木,拿去当柴火都不够资格!还敢对我不客气!”

“我又没喊您来!”树一点不示弱,“我以为树妖姐姐会来。她比您好多了,不喝酒,也不会随便打我的头!”

“打你的头?!”九厥哭笑不得,故意又拍了一下树丫,“我就是想把你打聪明些。你的树妖姐姐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你这么一棵蠢树,长了几百年了,光长个不长智慧。你以为你垂死之际发出的‘信号’,能传到我这儿已经是奇迹了,还指望她能听到?”她那会儿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个犄角旮旯里玩儿呢,你以为你那初级的心神传音术是卫星电话么。亏得我一直留在中国,哪儿也没去,不然,等你树妖姐姐回来,也只能给你收尸了。”

“我不够聪敏,也要怪您。我刚被种下的时候,您就以庆祝我新生为由,喂我喝了一大壶酒。您知道,未成年人不可喝酒,会有损脑部发育,而我身为未成年树,酒也是有害的!”

“未成年树…”九厥哈哈大笑。

几天前,这棵会讲话的树,树根尽断,奄奄一息,幸而还有力气使出那心神传音的法术,讲求救之音传给了唯二能听到它的人,一个便是他这酿酒仙官,另一个自然是将它种在此的,它的偶像――树妖裟椤。只怪它太过虚弱,传出去的法术距离有限,只被九厥听到,那远在异国的树妖自是浑然不知。

“你确定没有看清楚,袭击水墓的人是谁?”九厥止住笑声,突然问。

“我都讲了六百次了,只见了一团云雾,时明时暗,速度奇快,直下到水中,我连还手的时间都没有,便被那云雾里的利器割断了树根。”树长长的叹气,很是愧疚,“我受树妖姐姐之命,在此守护水墓数百年,一直平安无事,那些觊觎水墓中宝物的虾兵蟹将们,连靠近水墓的机会都没有,莫说他们,;连这里的洞庭龙君都对水墓敬畏有加,从不敢骚扰。”

“这就有趣了。”九厥挠了挠鼻子,“得是多大胆的家伙,才敢如此明目张胆…”

洞庭湖上,君山之中,湖中有湖,树照水墓――这棵生在水里的树,用她柔韧强健的密密树根,将这位于深水之下的墓地紧紧缠绕,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保护着长眠在墓地中的人。它的树妖姐姐告诉它.墓中那个叫诸葛镜君的女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的女儿。在她活着的时候,她保她周全,它逝去了以后,她仍要保她安宁。所以,它被树妖姐姐种在了这里,她将这块隐秘的水下墓地交给它看守,任何不速之客,不得靠近。

可是,数天前那从天而降的神秘家伙,轻易便突破了它的防御,打开了数百年来未被人踏足的墓地。它在奄奄一息的当口,只记得那团东西来也快跑得也快,在墓地里盘旋了一圈,也没有干什么出格的事,便走了。

“您方才不是进了水墓么,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了么?”树问他。

九厥的双腿悬在半空,很无聊地晃悠,说:“对啊。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袭击者干净利落。”他顿了顿,狡黠一笑,“不过,这家伙拿走了水墓里的一样东西。”

“是什么?”树有些着急了,它没有亲眼见过水墓之中的情景,只听它的树妖姐姐说过,水墓中有很珍贵的东西。也正是这东西,常常惹来些水妖精怪在附近盘旋。

“告诉你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把它找回来不成。”九厥又敲了敲它的“头”,“安心养伤吧你,少说话。”

树又叹了口气,沮丧地沉默了。

九厥又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下,望着渐渐高升的月亮。

其实,他不为赏月,也不为醉酒,这一趟洞庭之行,到了最后,变得并不仅仅是为一棵树疗伤那么简单。

水墓之中的诸葛镜君,逝去数百年,尸身不腐,宛若深睡。

与防腐技术无关,只因她的身体里,曾有一半仙家血统――水神子淼,凡女雪裳,她的亲生父母。

子淼没有见到女儿的出世,在那场惩罚他与凡女相恋为名的大旱里,他用他全部的精元化为甘霖,救苍生于灾劫。

所有人都以为四方水君子淼,在那一场甘霖里形神俱灭。殊不知,在他决定化身为雨前,曾从自己的眉心取出一滴水珠,封在一只手镯中,留给了未出世的女儿。

这水珠,是他精魂的一部分,是他留在世上的,唯一的,照看与陪伴女儿的眼睛。

这只镯子,从诸葛镜君出生起,便一直戴在她的腕上。

被抢走的,正是这只镯子。

因为这镯子里有水神的“眼睛”,当知道这件事的妖精越来越多时,得到“水神之眼”便成了他们最大的愿望,它们相信只要沾了水神的仙气,自己的修炼便能一日千里。

这也是那树妖将这棵笨蛋树种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当然,这一系列的背景资料,他并不打算跟这棵并不太聪明的树讲,太费神。

他从水墓中上来之后,在树上思考了蛮久,到底是什么家伙抢走了水镯?

以笨蛋树的描述,这家伙绝非修为低浅的小妖,若本身已经够强大,又何须抢走这“水神之眼”以助修炼?!

奇怪哉呼!

九厥翻了个身,看着身下那片沉睡的湖水,它那么安宁,连一点波纹都没有。

但,为何总觉得,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水下蠢蠢欲动,呼之欲出?!

他皱起眉,任自己的迷惑化进月光里。

【七】上元

随意挑了个方向,在我认识以及不认识的街上慢悠悠地走,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一年多,却在今天才第一次认认真真看它的面容。

忘川市,遗忘的忘,河川的川。

街上的灯光,分外灿烂,处处流光溢彩,跟平日里并不一样。沿途好些街口,拉起了大大的横幅,内容相同——花灯夜会,共庆元宵。

又是一年上元时。我大约是选了个热闹的方向,越来越多的孩子,举着各式的花灯,嬉笑着朝前跑,富期货是情侣,每一对都脸带笑容,携手而行。

我闹不明白自己了。我没有生气,但笑脸不再;我没有难过,但避人千里;我没有疲累,但足如缚铅。

人群中的喧闹越来越大,夜空中绽放的烟火连绵不断,每一次的闪光,都照亮无数张快乐又兴奋的脸。不觉间走到了市区里最大最繁华的步行街,今年的花灯会正在这一整条装饰一新的街上热闹进行,盛装的人们摩肩接踵,街道两旁塞满了贩卖各种小吃与有趣玩意儿的摊子,临时搭建的舞台站满艺人,一路上还有挂在绳上的各色灯谜,围满揣测的人们。大家都在尽情挥洒对这古老节日的热忱。在这样的时候不欢乐的话,真是种罪过。

我选了个离人山人海最近的地方,在步行街对面的街沿上坐了下来,能看到对面的一场光彩繁华,总还不至于太凄清。一切都在游动,唯有我是静止的。

忽然,一只顽皮的兔儿灯“跳”到我面前,做得极精巧。白而薄的纸,被细篾条撑得圆浑饱满,一截蜡烛在这兔儿肚子里燃得正亮,红彤彤的兔眼因了烛光的晃动,变得一眨一眨,有趣得很,看上去就很欢喜。

满街的花灯里,都是用的灯泡,唯有这一只,用的是蜡烛。它成功地破坏了我的静止。

“用灯泡多好,亮的够久,还安全。现代的人都用这个。”我戳了戳兔子头,对我身后的人讲。

“还是蜡烛适合我这样的老人家。”子淼笑着从我身后的阴影里走出来,提着他的兔儿灯,坐到我身边,“灯泡太死板,不及蜡烛生动。”

“蜡烛会烧尽的。”我看着摇晃的烛光,“这让人难过。”

“正因为会烧尽,才更值得珍爱。”他把灯提的更近些,那张明亮美好的脸孔,仿若变成了另一盏灯。从他一来到我身后,我就知道了。他的出现,永远出乎我的意料,但又总是万般自然,不会惹来任何不安。

“你知道什么是灯泡?”我突然笑出了声,转了话锋。

“虽然我空缺了千年时光,但这并不妨碍我重新认识这个新的人间。”他戳了戳我的头,“不要小看神仙的悟性与适应力,尤其不要歧视一个被穿越的老神仙。”

又一朵大大的烟花开在我们头顶,人们的笑声跟欢呼都跑进了绚丽的天空。这样的夜晚跟气氛,一切都融洽了,包括我跟他重逢之后,一直挥之不去的为妙隔阂。

“裟椤。”他轻轻喊着我的名字,“知道我为什么说你长大了?”

“我脸上有皱纹了?”我故意夸张地撑起自己的眼角。

“长大了,喜怒就不写在脸上了。”他很仔细地看我,烛光跟笑容映衬得真好,“你看,从前的你,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

“是吗?”我愣了愣,“那你说,我现在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不管怎样,现在的你处理问题的方式,我很欣慰。”他转过头,拨弄着兔耳朵,“你若想说,我便听着。若不想说,我们就看烟火。你要有雅兴,我还可教你做兔儿灯。”

他还是这样,总能用最风轻云淡的方式,褪去你的纠结于浮躁,他的存在,就是适时流过的清水,浸润干涸的裂口,灭掉不该有的火焰。你无法对他作出任何抗拒,只会欣然接受。这就是子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