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了七天?!”三月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一阵眩晕袭来,又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那壶酒太烈。”小猴坐在斜对面,面前燃着一堆篝火,手里的树枝上叉着一条鱼,娴熟地翻动。

不知名字,不辨方向的山林里,一顶简易的草棚将她遮在下头,小猴的外衣跟落叶一起,躺在她身旁。

她揉着胀痛的脑袋,苦着一张脸道:“七天…完了,我肯定错过验选之日了。义父一定会打死我。”

“女儿家本就不该好饮贪杯。”他把香喷喷的鱼送到她面前,“错过当神仙的机会,遗憾么?”

三月撕下一块鱼肉,哈哈笑出来,脸上骤然阳光灿烂:“嘻嘻。我高兴死了。知道吧,义父说这次只有两人可入选。我错过了,木生跟烟夏两个人,刚好。”

“确实,他们二人,刚刚好。”小猴擦着手,“吃饱些,然后回去。”

她低头猛吃。皖城的夜晚,高烧的红烛,美丽的嫁衣,大乔被映得绯红的脸孔,还有…他,依然那般英气逼人,那温柔中的强势,足以替他的新娘挡住最坏的风雨。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跟曲阿的那个下午相反,这个夜晚的故事里,她被忽略了,而且永远被忽略了。大乔与孙策,从此便是天作之合。好了,都结束了。

她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义父那么爱喝酒,而且一定要喝醉了。醉的时候很清醒,醒了,反而糊涂,忘记了。挺好的。

现在,她只关心眼前这条好吃的鱼。啊,还有怎么就会义父。婚宴上,她看到义父拉着乔老头往死里灌酒,两个老头醉得一塌糊涂,对着月亮大声唱着跑调的歌。依稀记得乔老头拽着义父说,焦光啊焦光,都说你是世间奇人,连皇上都记挂着你,你当什么隐士!出来为这乱世做事事,你怎么就那么别扭!

义父推开他,醉醺醺地说,狗屁奇人!知道吧,我活得可丢人了…可丢人了!哈哈。

对了,义父也是有名字的,但很少被人叫。认识他的人,说他是奇人,不认识他的人,就当他是个山野酒鬼。三月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时,笑得前仰后合,说以后家里一定要小心火烛,不然肯定被烧个焦光。

凌乱的回忆,撞击着她好像清醒又还是糊涂的脑子。小猴够了篝火,起身:“走吧。”

回到竹叶巷,天已黑尽,处处灯火,唯有她的家里,一片漆黑。

三月有点心虚,抓着小猴不撒手:“你就站在门口,要是我义父气疯了要杀我,你赶紧来救我!”小猴不禁莞尔,拉下她的手:“进去吧。我就在这儿。”

她蹑手蹑脚进了屋,四下静到了极致,连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木生不在,烟夏也不在,到处都冷冰冰的。

“回来啦。”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吓得三月一个激灵。循声看去,各负稀薄的月光中,义父坐在那口枯井前,几个空酒瓮歪倒在他身边。

“啊,回了。”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木生跟烟夏呢?”

“明知故问。”义父打了个酒嗝,“昨天,他们已经成了仙,天界的偿愿仙官。二十年修炼,现在就剩下你了。”

“真的啊!”她一阵窃喜,又不敢笑出来,“哎呀,他们还回来么?我都没赶上恭喜他们。”

“他们不会回来了。以后,你还是妖怪,他们是神仙,永远分隔开了。”义父背对着她,慢慢道。

“哦…”虽然木生挺讨厌的,烟夏也并不十分有趣,但就这样从此陌路,三月还是有点小低落,好歹是同一屋檐下的兄妹,数十载岁月。

“那,我不打扰义父喝酒了,我去睡了。”她想溜。

“三月。”义父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

“我在。”三月不敢走了。

“落选的飞天,会是怎样的结果,你知道么?”他缓缓侧过脸,半醉半醒。三月摇头。落选就落选呗,大不了当一辈子妖怪嘛。她没敢说出口。

“飞天是专属于神的工具,不能为神所用,就要毁掉。这是规矩。”

话音未落,三月的眼前有声如洪钟闪过,定睛一看,冰冷的刀锋已经抵在了她的咽喉。义父连菜刀都没拿过,杀人的刀却拿得这么熟练。不不,杀妖的刀。

“落选,就要被杀掉吗?”她还有点进入不了状态,总觉得义父跟他的刀都很不真实。

“这口枯井里,全是飞天的尸体,每次落选的。”他淡淡道。

“我…我不太明白。”三月的目光落在那平平无奇的枯井上,月光把上头的石板洗刷得很白,像一张凄苦女人的脸。

“以后,你没有义父了。”他的眼神,跟他的刀刃,混在了一起。不要!她的喊叫还没出口,义父的刀刃被另一柄长剑挑开了。

“就这么杀了自己的义女,狠了点儿吧。”小猴把失魂落魄的她拽到自己身后,剑尖指向他。

“那就先杀你,如何?”他冷笑。

8

无名的竹林里,刀跟剑都被扔在了地上,横过的浅溪,唱着宁静的声音。

“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抽出一条细细的,雪白的线,围绕着淡淡的荧光,“三个里头,她资质最高。木生与烟夏的线,只是金色而已。”

小猴迟疑了片刻,接过锦囊,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三月哭着问我是不是在养牲口那天起。”他笑笑,“我将世间的飞天寻来,穷尽二十年时间将它们养成,然后让它们‘成仙’,为天界做贡献,多伟大的事业。”他转过头,双手做了个猪耳朵的姿势,“那些养猪养羊的人,不也是这样么。养大了,卖掉它。”

“老家伙们那儿,你如何交代?”沉默半晌,小猴开了口,“这一批,你养了三个飞天,验选之日却只出现了两个。他们心里大概是有数的。”

他撩开袍子的一角,说:“要跟他们开个玩笑,我还是有办法的。”

袍子下,他只剩下了一只脚。小猴脸色一变。

“别忘了,我原本也是一个飞天哪。”他狡黠地眨眨眼,“这双脚是他们赐给我的殊荣,如今我拿它做一个假的三月,正好。我的演技不差的,昨天我当着他们的面,把落选的三月宰了,‘尸体’扔进了枯井里。他们很放心,很满意。何况,有木生和烟夏,也足以让某人再苟延残喘一阵子了。”

“为什么是三月,而不是别人?”小猴靠在翠竹之间,目光如星。

“我没有刻意做什么。”他笑笑,“你看,我教他们同样的本事,跟他们勾勒同样的,关于神仙的美好崇高,我给他们的东西全部是一样的。可是,三月依然不愿意做神仙,木生和烟夏就截然相反。我所做的,只是顺从了他们各自的愿望。”

“这是你为他们还是为你自己,争取的一点点自由么?”小猴嘴角扬起,看着手里的锦囊,“如果你要给三月自由,为何又将她的线交给我。你我都知道,这条线,意味着一个飞天的一切。”

“因为你分得清什么是操纵,什么是保护。”他看着流向远处的溪水,“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养’着她,或者等到你觉得合适的某天,把这根线交给她自己。”他叹息,“反正我是不能再养她了。”

“为何?”

“我要退休了。”他拾起他的刀,扔得很远,“当鞋匠去。我欠了别人很多鞋子。我跟许多飞天说过,等你们成仙了,就有脚了,可以穿鞋了。”

“嗯。”

“不过天界的老家伙们不会批准的,所以我必然要熬过一段不太舒服的日子。带着她,是个包袱。”他坦白道,又转头扑向若有所思的小猴,“你虽然只是战神手下的小仙官,可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一位大神都干净。这感觉至今未变。”

小猴把锦囊收进怀中,冲他摆摆手:“走吧,后会有期。”

“记住,那丫头酒量太差。婚宴上,我不过是把我自己喝的酒偷换到她的酒壶里,不醉了七天。”他摇头,“以后可不许她碰酒了。”

“是你的酒太烈太烈了。你把这一辈子的爱恨愧疚都泡在酒里了吧,呵呵。”小猴捡起他的剑,转过身,“为什么每年都要扔一双鞋到河里?”

“给靡沫的。”他的眼睛里泛起少有的思念,“我喜欢这姑娘,但还是把她交给了神。”他苦笑,“据说,每个死去的飞天,灵魂都会变成云朵。”

小猴叹了口气。

“我是个永远飞起来的飞天,我摸不到靡沫的灵魂,所以我只能等云朵飘过水面时,才能将鞋子交给她。嗯,你大可以笑话我。”他背过身去,“走了!回头你就给三月说,你已经宰了我这无良的义父吧,但愿后会无期。”

“好吧。”小猴点头。

两个人,踏向相反的方向,竹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9

竹林里的事,小猴创造了另外一个版本,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三月。

“他是个老赖皮,老酒鬼。但我觉得,那天就算你不出现,他也不会杀了我。”三月趴在桌前,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睛,专注地看他剪窗花,“而且,我也不信你杀了他。”

“我长得不够凶猛?”一只伶俐的猫儿在他的剪下成型。

“反正我不信你们是会拿刀杀人的家伙。”三月皱起眉。

“杀人不一定要用刀啊。”他把纸猫贴到她脸上,“傻丫头。”

“他去了哪儿?”三月把纸猫揭下来,贴到了窗上。

“那就只有换知道了。”他放下剪子,“有什么行李要收拾的么?准备走了,竹叶巷不好再住下去了。”

“一起么?”她摸着红红的窗花,“还是我一个人走?”

“一起。”

“好。”良久,她转过身,撩起她的长裙,笑,“我连脚都没有,还真不知要往哪里走。”

翌日,竹叶巷两座相邻的宅子,大门都挂上了锁。

这个破落小巷里的破落宅子,什么时候有了人,什么时候没了人,并没有多少人留意。

大家关心的,是这越来越乱的天下。

三月背着一个小包袱,跟在小猴身后,走在离开丹徒的路上。包袱里没有什么,只有一个酒葫芦,老家伙留在家里的。好歹是他养大的。三月想。

小猴并没有说要去哪里,只说什么时候累了,就在什么地方落脚。

他们有时候走,有时候飞。去过的地方越多,眼中的宁静越少。群雄割据,战火处处,刘家的天下,已渐成汹涌的怒海,淹死的人多,爬出来的少。只可怜了那些白了头发的双亲,孤苦的妻女,守到绝望,也守不回沙场上的亲人。

关于他的消息,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封吴侯,定江南,战功赫赫,威名远播,连只手遮天的曹操都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她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她想的是大乔,当年喜烛下那幸福满溢 的女子,是否仍然浅笑如花。她已经会飞了,而且飞得很好,小猴教的。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有一个地方,她打定主意,永远不去。

今年,她跟小猴的家,在一方小小的村落,战火离这个地方还很远。作为室友,小猴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三月偶尔问问他,他只说自己去看那些人打仗,也会说说如今谁谁占了上风,谁又一败涂地。她总是听得不耐烦,催着他赶紧去烤鱼来吃。

但,今天,她把小猴说的每个字都听到了心里。

他说,孙策外出狩猎,被刺客毒箭所伤,命在旦夕。她正剪一个福字,一刀剪错,福字被扯成了两瓣。这一夜,小猴独自在家,自斟自饮。

翌日傍晚,三月才一脸倦容地走进家门,眼睛像那幅被扯烂的福字一样红。她不吃饭,不喝水,一连三天都坐在家后的花圃里发呆。

江东霸主孙策,遭伏击身亡,年仅二十六岁。这个消息,已然传遍天下。她仔细回忆着那个下午,他弹的曲子,却怎么哼也不像。

“不饿?”小猴端着香喷喷的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她旁边,自顾自地吃。

“我看见大乔了。”她撑着下巴,“她没看见我。她抱着他的尸体,没哭。她还很年轻啊,怎么就有白头发了?”小猴不说话,吃得很香。

“他也没看见我。脸上的箭伤很重,肯定疼啊,他抓着他弟弟的手都在不停发抖,他把江山交给了弟弟,要他誓死捍卫东吴,让百姓安居。”她抬起头,眼有泪光,“可是,他要把大乔交给谁呢?”

“哭什么。”小猴放下碗,“对一个女人来说,爱人死在自己怀里,是最坏,也最好的结果。”

“可,可不该是这样啊!”她的泪水掉出来,望着他,“你知道我为她做了什么吗?”

“你用妖术篡改了孙策的记忆,让他以为当年在曲阿一见倾心的少女是大乔,而不是你。”他淡淡说道,“从曲阿回来之后,你听到了大乔心中的愿望,她说,若那天孙郎抱起的人是她就好了。你觉得你是她的好姐妹啊,当然要成全她。你很伟大地想,如果有一天孙策再见到大乔,一定会娶她吧。可是,到孙策攻下皖城,真的再见到大乔时,神仙眷侣水到渠成时,你怎么又笑不出来了呢?我想问,你这么做是为了姐妹情谊,还是败给了你的自卑。你是个没有脚的妖怪,怎么能配上如此优秀的男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她惊问。

“你醉酒的七天里,拉住我说个不停。”小猴摇摇头,“可是,你的好姐妹,却连结婚这样的大事都没有通知你。”

“可能是她太高兴了,忘记了。”她解释着,说着说着,忽然就生气了,大声道:“我一点不计较这些,我甚至不后悔对他用过妖术,我最沮丧的是昨天,就算我用尽我的妖术,也不能让他活过赤!”她的眼泪刷刷往下掉,狠狠捶着自己,“你说我还有什么用?”

“照顾好你的姐妹吧,只要东吴在,她今后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小猴拉住她的手,把她抱在怀里,“那片土地也是他的命。你救不了他的人,若有机会的话,就救他的家吧。”

她终于放声大哭了,所有的委屈跟遗憾,都化在了眼泪里。天气十分好,天空中白云朵朵,时不时有一两朵停下来,好奇地打量这哭泣的姑娘。

10

今年,是搬到柴桑的第八个年头。

小猴在市集上弄了个烤鱼摊子,生意很好。三月也在摊子上帮忙,有事做,时间才过得比较快。

这些年来,孙权将东吴治理得还算不错,民心亦算稳定。大乔住进了佛寺里。孙权待这位嫂嫂极好,怕她古佛青灯太过清苦,几次要接她回吴侯府,都被其拒绝。

三月偶尔会悄悄去佛寺看看,纵然素衣素颜,她的姐妹依然美丽。只是每每离去时,见到她投在墙上的孤单的影子,三月的心就会刺痛。

但最近,一些不利的消息,乌云一样从北方传来,这块宁静丰饶的土地,隐隐有了战火将燃的预兆。

已经一统北方的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讨逆为名,出兵荆楚、吴越,称帝之心昭然若揭,麾下八十万大军汹汹南下,势如破竹。刘备败逃,诸葛孔明远赴柴桑,舌战群儒,鼓动吴侯起兵,孙刘联军,共抗曺贼。朝野里,主战与主和的两派闹得不可开交,市井里,百姓们也传言纷纷。

“孙权不会坐以待毙的。”小猴跟三月对面而坐,一个在灯下剪窗花,一个发愣。时光仿佛突然倒回了八年前,他们离开丹徒前的晚上。

“就算孙刘联军,也不过数成兵士,如何抵抗八十成曹军?”小猴常讲天下的战事,听得多了,她也渐渐了解从前不知道的事,“曹操根本没有将孙权放在眼里,许多人都说,曹操拿下东吴,不过探囊取物。还说,天下早晚会改姓曹。”

小猴皱了皱眉,问:“连你也觉得,曹操注定要当皇帝?”

“我只是不想他的之有,被人毁掉。”她抬起头,“可恨曹军一路胜利,连几场本不该赢的仗都赢了,简直有如神助。”

“确实有神助。”小猴冷冷一笑。

“什么?”

“没什么,睡吧。”

能安稳睡觉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战火,如同所有人预想的那样,终于烧到了吴越。

曹操的气势与兵力,已经给他戴上了一顶无形的皇冠,他的对手们,屈服远多于抗争。

天下大半的人都相信,只要再多一点点时间,曹丞相就能一步登天,黄袍加身。曹操获胜,已成天命。

今天晚上,整个城池都分外安静,连天上的星星都只能稀疏的几颗。佛寺里,三月站在大乔的窗外,里头的大乔,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一遍一遍为东吴土地,黎民百姓念诵着冗长的经文。

她还没有三十岁,美丽仍然没有抛弃她,可,又是什么白了她的两鬓,弯了她婀娜挺直的背脊?连那双眼睛,都不再顾盼生辉,枯水似的,没有动静。

如果,孙策娶的不是她,她的生命是不是会出现另一个同样爱她的男人,而那个男人,会好好地活着,跟她携手白头?

我是遂了你的愿望,还是推你进了深渊。不论世事如何艰辛,都要努力做个幸福的女子——多年前的某个天井里,那豆蔻年华的人儿们,去了哪里。

三月擦去一行泪水,轻轻地离开了她的窗前。

义父说,她不是风筝。大乔也不是风筝。天下所有被战火所苦的人,都不是风筝。那,为什么还是被人牵住了线,半点不由己。被绑住的感觉,太讨厌了。

她没有回家,径直往赤壁去了。

曹操的水军已驻扎在了北岸,孙权的军队在南岸。赤壁决战,一触即发。她沿着江水,缓慢而行。往年的这时,江南花开,渔舟唱晚,处处是醉人的风景。现在,随流水而来的,只有不绝的厮杀,死亡的阴影。

要是她是神仙,是否可以让战火平息?这样,大乔会高兴起来吧。还有他,如果他的灵魂还在这片土地上,也会高兴吧。

赤壁就在前边了吧,无数的战船锁在天水之间,不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她抬头,本应稀疏的星子比刚才更少了,漆黑的天空,压抑得要倒下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