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觉得他会来看我。”她额头火烫,笑着对饵三娘说。

“嗯。”饵三娘拍拍她的手,“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然没人给我打洗脚水。”

她突然用力撑起身子,朝窗外看,惊喜道:“你们看,那是不是他啊?这么冷,怎么还穿那么少?”

碗千岁照她的话朝窗外看,冰天雪地,鸟兽皆无,哪有人影。

“你眼力真好,是他。”他缩回脑袋,称赞她。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她的气息越来越弱,“你们看,我还记得。这是一首祝词,真好。”

“祝英台的记性真厉害呀。”饵三娘别过脸去,不让别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睡一会儿,他来了就喊醒我。”她慢慢躺下去,还是拿书当枕头,睡得很舒服的样子。

可是,没有人能喊醒她了。

饵三娘与碗千岁都不知天是几时亮的,雪霁天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温柔地吻在祝英台冰凉的脸上。

“你看到了,我们只是微不足道的妖怪,救不了人的性命,也实现不了他们的梦。”饵三娘看着祝英台宛如熟睡的模样,“千岁,以后,不要再随便赐人美梦。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修行度日吧。”

碗千岁端详着祝英台的脸庞,惊奇地发现,一滴眼泪仿佛被阳光融化的冰,从她眼角滑下来。

他让这滴眼泪落在自己的指尖,轻轻舔了舔。

都说泪水是咸的,有的还是甜的,她的泪是苦的,好苦好苦。

那天之后,他的味觉消失了。

14

冬天过去后,又一件大事在祝英台的家乡传开了了——祝夫人疯了,整天在街上乱跑,见到小男孩就要抱走,说是她儿子。祝家的家仆搬空财物,一哄而散,只有个白发老妇留下,找了个破屋容身,照看着祝夫人。

这次,是碗千岁最后一次见到祝夫人。

他站在她的家门外,看老妇喂她吃饭,汤汤水水从她不知闭上的嘴里漏下。

第一次见她,大约是九年前。

那天,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惊动了刚巧路过的他。

他从空中跃下,见眼前这豪宅之中,一个美妇人抱着男童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她声泪俱下地喊:让他活着吧!让他活着吧!

他摇头。帮帮她吧,真是可怜的人类。

他是一只碗妖,最擅长的是造梦。凡是被他施法的人,会将梦境当成是现实。

那晚,她梦到儿子依然躺在他的床上,叫她娘,跟她说话。

醒来之后,她竟对眼前现实视而不见,似是完全忘记儿子已经死去这个事实,还是同从前一般,对着那空空的床嘘寒问暖,仿佛儿子还在那里。如果有谁说她儿子已经死了,她便会疯了般咬人,甚至拿刀要杀了对方。

于是,祝老爷下了那条家规。至此之后,祝夫人便一如从前,“正常”地生活着。

直到现在,那些跑路的家仆中才有人说,二夫人当年根本是被大夫人下了药,才会死于非命。大夫人天性善妒,又心机重重,根本不可能容忍有第二个女人跟自己分丈夫。至于二夫人的女儿英台,越长越像二夫人,这女人自然也越发容不下她,且她心中还有个念头,祝老爷偏爱英台,将来必然要分她不少家产,祝家的一切怎能落入那贱人之女手中,只有她的“儿子”,才是祝家唯一的继承人。祝老爷健康的时候,她还有所顾忌,可自打祝老爷病了,祝家上下都由她全权打理之后,她终于可以一偿心愿。可能是上天有眼,不管她使出什么毒计,英台都能逃过一劫。如今,祝家散了,当那些被她欺压过的仆人冲她吼“你儿子早死了!疯婆子!”时,她的梦终于醒了。

碗千岁放了一包银两在门外,朝祝夫人说了声对不起。

他以为,一声美梦可以寄人安慰,可他忘记了,梦早晚是要醒的,而最可悲的,是那些明明已经醒了,却死也不肯,或者不敢睁开眼睛的人。

他离开书院,开始流浪。

饵三娘没有留他,什么也没说,慢慢关上了书院的大门。

他回头,心头说,姐姐,你留在这里,不也是还在做一个梦么。

他笑笑,踏着月色离开。

15

我很少叹气,今天例外。

“这故事是不是太长了?”他慢吞吞地擦着窗户,并且喝完了三杯茶。

“原来真有因书画之灵气而生的画妖。”我又给他倒了一杯,他是第一个一次喝完四杯浮生的家伙,“你姐姐之所以开这家书院…”

“不是她开的。是她喜欢的男人开的。”他接过话头,“那个喜欢读书教书,更喜欢修道的男人。姐姐对他死心塌地,还千辛万苦练得一身捕获肉芝的本事。可那男人吃了肉芝之后,便说自己已成了仙,不告而别,再无消息。姐姐守着这书院,说是为有缘妖怪寻肉芝,助它们成人积功德,其实不过是在等他回来。”他笑笑,“可她自己比谁都清楚,这男人根本不会回来。但她就是不肯睁开眼睛,宁可做梦。”

我没有笑,因为世上有太多不肯睁眼的人。曾经的我,也是其中之一。不是不敢睁眼,而是受不起睁开眼睛后的支离破碎。

“为有缘的妖怪寻肉芝?”我话锋一转,“你姐姐怎样断定跟她有缘无缘?肉芝可是十分珍贵的,想要它的妖怪不计其数。”

“所以每隔十年,空山书院都会变得热闹嘛,其他妖怪也会来碰运气,万一我姐姐失手,它们可能捡个便宜。”他不以为然道,“至于缘分,咳,那都是说着玩儿的。我姐姐她看谁顺眼,就把肉芝给谁呗。当年那小子就是凭着一副好皮囊,又爱读书,很有她男人曾经的风范,所以她把那年的肉芝给了他。”

“令姐真是一朵奇葩。”这回我笑了,“不过,画妖为什么要附到梁山伯的躯体里?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从他的真身里脱离,出去寻找变人的办法,整天乱飘,那天正好飘到一座庙里。而那次我运气不好,被个臭道士困在乾坤袋里,我向他求助,他趁道士酒醉未醒之际,把我连人带袋子偷了出来,算是救了我一命。我知道他想变成人,就把他带到书院了。可你知道,这家伙只是个背影,这样见人很不方便嘛,我就顺便去寻了座新坟,找了个刚死的家伙,帮他附身上去。”他挠头,“至于别的有关梁祝的传说,我真不知是怎么编出来的。可能是书院里那些无聊的家伙吧。”

他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风一样冲进了不停。

我看着杵在我面前的男人,失态地张大嘴巴,刷一下站起来:“敖…敖炽?!”

面前的家伙,那眉眼,那鼻子,那不可一世的傲气神态,不是杀千刀的敖炽是谁!

我有点心律不齐了。他今天一早出门的时候,还是那条任我欺负的小肥龙啊!我傻看着他捏在手里的那本《物种起源》,达尔文真的显灵了?!

好像又不对,这家伙的头上,怎么多了两坨东西,紫色的,亮闪闪的,像变异的鹿茸。

“从你讶异的表情,我已经体会到成功的喜悦!”敖炽叉腰狂笑,献宝似的晃悠着手里的书,“进化论里果然隐藏了宇宙万物生长的终极奥义啊!”

“可是…你头上的鹿茸…”我指着他的脑袋。

“屁鹿茸啊!”他不留情面地拧我的脸蛋,“那是我龙角啊!可能还要再钻研一下,才能完全恢复人形。”

我打开敖炽的魔爪,指着碗千岁道:“说,是不是你又乱让人做梦了!快告诉我面前这个男人是我的噩梦!”

“这个真不是梦。我什么也没干呢。”碗千岁笑嘻嘻地看着我们夫妇俩,朝敖炽伸出手去,“这位一定是传说中的老板娘的孽龙老公了,久仰久仰!”

敖炽瞪着他,并不伸手,转了转眼珠,突然说:“是你小子?!怎么跑我家来了!”

“你认识他?”我更惊讶了。

“我一早驾云去山里修炼,路过城里一间医院时,看到这花母鸡一样的家伙从医院天台上跳出来,屁股后头还跟着个会道术的家伙,打得还挺热闹。”敖炽坐到沙发里,抓起我的杯子喝了一大口,“渴死了饿死了,还不开饭啊!赵公子呢!死啦?!”

我一听,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去医院,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将碗千岁拉到一旁,“新闻里说,姓梁的出了车祸。”

“嘿嘿。”他神秘一笑,“不错,这场车祸是我干的。我找这两个家伙上千年了。这次总算投胎成一男一女了。”

“然后?”

“给了他们一个相同的梦。”他狡黠地说,“你想,两个人做同一个梦,等到醒来之后,又在现实里看到彼此,这样的话,他们发生点什么的几率会不会变得比较高?”

“可能的确会有强烈的宿命感跟缘分感。”我认真说,转念又觉得不对,厉声喝道:“你又来这招!你明知你的妖术会让他们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这会乱套的!”

“放心啦,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不让别人做这样的梦了。如今我卖出去的,是真正的梦,会完全醒来的那种。”他冲我眨眨眼。

我这才放了心。

这家伙这么聪明,怎会重蹈覆辙?他跟我一样,早已是清醒人。

那边,敖炽早已不耐烦,报仇似的狠狠摇晃着还在梦中的赵公子,大喊:“起来做饭!装什么死!爷现在不怕你了!”

我头痛地躲得远远,问碗千岁:“之后有什么打算?那道士随时会找上你吧。”

他一听,严肃地点点头,然后,突然抱住我的腿声泪俱下:“老板娘,你就可怜可怜我,让我不停打工吧!我好怕一出去就横尸街头啊!我什么都能做的!擦桌子洗碗经地板打蜡!按摩手法也一流哦!要是您需要…”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飞出了门口。

敖炽收回他的大长腿,啐了一口:“按摩这种事,几时轮到你做!”

唉,都说客人是上帝,我的旅店才开张四个月,就发生客人被踢出门的惨痛事件,万一传扬出去,我还怎么做生意!

敖炽他果然是我的魔障。

我唉声叹气地从敖炽身边飘走,低调地抱起碗千岁上缴的金碗,悲伤地回到里屋去了。

●尾声●

一周后,医院。

不同的病房里,两个因车祸导致长时间昏迷的病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男人的病床前,一个中年男人惊喜地喊道:“醒了醒了!赶紧通知他妈妈!好儿子,你可醒了!”

女人的病房里,一对中年夫妇激动得直哭,抓住她的手喊:“小英,听到我们说话了么?是爸爸妈妈啊!”

两个病人的眼角,同时滑出一滴眼泪。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这寿,不骞不崩。”——两人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一字不差。

然后呢?

我怎么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次的眼泪,或许不再是苦的了。

做梦没什么,知醒便好。

或许睁开眼会让你难受,可总是闭着眼睛,又如何看到往前的路呢?

什么?碗千岁如何?

他已在不停住了七天了,任凭敖炽如何打骂就是不肯走,还在求我收留。

而我正在考虑中。有个会造梦的帮工也不是太坏,让我做做全世界的金子都收入囊中的美梦也不错。不过话说回来,碗妖,碗…既然是碗,不应该是更擅长做饭吗,怎么会擅长做梦?真变态,搞得我看见我家的碗都有阴影了。

至于敖炽,已成不停一霸,每天对赵公子跟纸片儿呼呼喝喝,要么就继续玩他的小把戏,永远的,愤怒的小鸟。

还有件事,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赵公子跟纸片儿做了什么梦,只记得他们两个醒来之后,一个无限娇羞地唱起了情歌,一个号啕大哭都地喊着主人,起码一分钟后才恢复正常。

想到这个,我又觉得留下碗千岁也是很危险的。

唉,头疼,再说吧,要是他再拿个金碗给我,或许我会留下他?嘿嘿。

浮生物语·魍蛟

●楔子●

很久没看到这么好的天气了,鲜花般的五月,天地万物都被涂上了好看的颜色。

我跟敖炽戴着墨镜,穿着情侣运动装,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本市某城乡结合部的树丛里。

前头不远处,是个颇大的鱼塘,水质清凉,波纹荡漾,几个工人正在塘边忙碌。

“你们还别不信,我前晚上真看见龙王爷了!”其中一个工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龙王爷?你就吹吧!灌了点马尿你连姓啥都不知道了!咱鱼塘里有龙王爷的话,我家就有七仙女了!”其他工人哄堂大笑。

“骗你们干啥呀!我本来想去塘边方便的,你们猜怎么着,我在水里看到一道好长的光,跟大蛇似的,就那么一闪就没了!”

“滚你的吧,喝多了还敢去塘边撒尿,没淹死你就不错了!有龙王爷也是等你这醉鬼掉下去好吃你呢!”听着这帮人拿龙王爷调侃,敖炽黑着一张脸,冷哼了一声。

难得今天不用待在不停,这地方虽然没什么好景致,但也算空气清新,那鱼塘四周还有股说不出的轻灵之气,撇开我们来这里的原因不说,我还蛮享受这次特别的郊游。不过敖炽就没我这么好兴致了,这家伙虽然莫名其妙恢复了人形,可头上那两块汤圆似的龙角根却怎么也消不下去,只好戴了棒球帽遮住,害得他路上都喊热。也是,虽然才是五月天,一遇大太阳,却也是灼热难耐。

一直等留到夕阳西下,那些工人们散去,四下再无人迹时,我们才往鱼塘边走去。纸片儿从我背包里探出脑袋瞅了瞅,跳到我肩膀上大大喘了口气:“憋死我了!老板娘还有老板娘她老公,该动手了不?要是天亮前不能把它抓回去,赵公子跟碗千岁真会被那个妖道大卸八块么?”

对,我们今天“郊游”的真正目的,是来抓一条“龙”回不停。

那工人没有眼花,这鱼塘里真的有“龙”。

我入神地盯着水面,敖炽敲了敲我的头,说:“我说过啊,你可别再说这家伙是龙,连心里说都不行!我们东海龙族才是最正统的龙,那些‘饺子’只不过是妖孽,有很多都是需要被清理掉的毒瘤。”

“这个也是毒瘤?”我白了他一眼,看着在晚风中微微荡漾的水面。

敖炽不搭腔,不屑地扭过头,站起身,活动两下筋骨,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安静的人工湖:“我很久没下水跟人打架了,不过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因为那妖道的威胁才来这里的,那死盔甲和那个洗碗狂跟我没什么交情,我只是见不得我们龙的名声被破坏罢了。”

“了解,为龙的荣耀而战!”我点头,拍他的肩,“下去吧!兄弟们等着你胜利的消息!”

“咦?你不跟我一起下去?”敖炽竖起了眉毛。

“我又不会游泳。”我耸耸肩,“再说了,我前天才烫了头发,不好沾水。”

“你又淹不死!你那头发烫没烫过都一个德性!”敖炽愤愤转过身。

“你确定你不需要氧气瓶什么的?你刚刚恢复不久,我担心…”我好心提醒。

“闭嘴!咱们这么熟,我有过这么弱的时候么!”敖炽冷哼一声,“不消一刻钟,手到擒来!”

“您走好!”我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再不送他走,不知他还要唧唧歪歪多久。

不过龙就是龙啊,哪怕是被踹下水,落水姿势也十分漂亮,一道闪电似的没入水下,竟连水花都没激起几朵,奥运冠军都不及他呀!

“老板娘,不会有问题吧?”纸片儿还是很担心的样子。

“这么担心赵公子他们?”我看着肩膀上这小人儿,笑,“平时可没觉得你跟他们多兄弟情深呀。”

“什么呀!”纸片儿跳着脚说,“他们要有个三长两短,不停里的杂活儿就得我一个人来了!而且工资是肯定不会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