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他凑到我身旁,诡秘地笑,“凡是知道我真名的人,最后都死了。你确定要登记么?”

啪!苍蝇拍在这张美不胜收的俊脸上留下一片红格子,我晃着拍子:“登!记!”

他哈哈大笑,伸过长长的胳膊揽住我的肩膀,道:“我来履约。”

1

没有人比你更优秀,朕等你归来。

凰将军,不要再往前了!那是鬼齿崖,去不得呀!

后退者死!

“后退者死…”

她总是在这句梦话里醒来,身下的白骨堆散发着淡淡的、奇怪的气味。这沉在地底的太庙,总有几千年不曾见过阳光了,那些在四周缓缓飞舞的,通身闪着磷光的虫子,将她的眼睛自黑暗中拯救出来。青冷的光团散乱飘飞,照出四周的残垣断壁,沉寂千年的石料,看上去就像另一种白骨。

还是不能动弹,连拔剑自刎的能力都丧失了。

燕王,不,如今是皇上了,他此刻应该在宫墙之内焦急等待吧。她言之凿凿要回去,在今年第一场雪之前。

黑暗里,有人踩着白骨,咔嚓咔嚓地走来。

她的嘴被掰开,食物与水慢慢灌进来。

“送我出去,当有重赏!”她费力地转过脸,看着身边这面目模糊的人。

从那么高的崖上跌下来,能活着是她命大,在筋骨尽断身如死尸的状态下能活着,是他的恩赐——他是谁,她至今也不知道。只知他在这地下坟墓般的地方来去自如,形如鬼魅。难怪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以为见了鬼。他说了三句话—— 一,我不会治伤。二,你身下,都是怀抱着同样目的,但死在你前面的人。三,你没有被切碎,实在很难得。

的确,地上的白骨几乎没有哪一根是完整的,被凶悍的力量切成了许多节。

坠入这深渊时,她感觉到了犀利而猛烈的气流,自地底轰然而上,似化作了无数精钢刀锋,那足以切碎整个世界的危险,将她吞没其中,她甚至感觉到耳畔真有利器嗖嗖飞过,但,没有刀,起码她没有看见,身上的伤因落地时的撞击而起,并无锐器之伤。

若不是这鬼一般的人来照料她的饮食,她也早该断气了。

“你说什么?”他收起水壶,几只飞虫在他头顶盘旋,微弱的光芒下,露出一张模糊的脸孔。

“你定有方法送我出去!只要你肯,重赏!”从昨天开始,她的四肢已经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了疼痛,她的精神好了很多,连说话的语气都重了起来。

“你仍想回去?”飞虫离开,他的脸又陷于黑暗。

“那是自然!这是夏桀太庙,不是我的坟墓!”她努力去捕获他的目光,“皇上还在京师等我。那些逃跑的家伙必然不敢回京,皇上失去我的消息,定然派人来寻,我虽未能寻到夏桀佩刀,但仍要对他有个交代。”

“跑掉的人,回了京城,也见了皇帝。”

“什么?!”

“三年前他们就回去了,我将那三把刀交给他们。皇帝很高兴,不过还是让他的锦衣卫秘密处决了他们。”他平淡地讲述着,“皇帝知你坠崖,生死不明,但未派任何人来寻你。凰将军的位置,早有新人接替。”

她愣了半晌,斥道:“荒谬!我落到这里不过三日光景,怎来三年之说!”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这太庙本就是时光的坟墓。”他笑笑。

“你是个疯子!”她的心口剧烈起伏着,“听着,要么送我出去,要么杀了我!你到底是何人,因何要将三把神刀交给他们?”

他沉默片刻,上前将她扶在怀里,前方某个被磷光虫照耀得隐隐约约的石台,上头只有三个空空的刀座。

“那三把刀早已死去,带走的,只是它们的尸体。我用了些方法,让它们看起来好像还是活的,如此便能骗过那些懂得识别真假的术士。如此,皇帝才能安下心来。”他缓缓道,朝前方吹了口气,敏感的磷光虫们受了惊吓,逃走了,石台上的光线消失了,“等你的人,不是皇帝,是我。”

她转过头,愤怒又讶异的目光落进了他石头般沉静的眼底。

2

哪个人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人渣,如同哪个妖怪年轻时不遇上个把个臭道士。

反正,我与道士打架,输了。

虽然我已算不得是个年轻妖怪了。从浮珑山上的一棵树到此刻满地乱跑的女妖,我无法确定已过去多少个年头。只可惜年纪虽大,本事未够。将我引入尘世的子淼,教我许多宇宙与人类的道理,却不曾教我太多术法,顶多在一朵花儿上变出一只蝴蝶。至于已把我视为其私有财产的熬炽,他从不跟我讲任何道理,只管教我如何将一道光变成可以劈开巨石的武器,如何在最短时间里将敌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到河里等等。他不屑子淼教给我的任何法术,说花跟蝴蝶挡不了敌人的刀剑,真正喜欢一个人,就要想方设法让她学会在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

如果熬炽能稍微不那么讨厌,能稍微像一个负责又令人尊敬的老师的话,我想我还是愿意跟他好好学习的。可他显然永远做不到,暴戾粗鲁,自以为是,无休止的填鸭式教学方法。还有,他啰嗦,非常啰嗦。只要我稍微脱离他的监管,比如去山下的市集上吃碗混沌,买双绣花鞋什么的,他便可以气哼哼地戳着我的头,从饭前唠叨道饭后,内容永远是你学艺未精独自去山下是很该死的事,最挫的道士都可以让你这妖怪头破血流吧啦吧啦——他给我定下的规矩是,在他认为可以之前,在没有他贴身监护的情况下,我不能随意离开浮珑山。

那时的熬炽,总让我想到一只霸道又神经质的母鸡,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力保护着自己的幼雏。而且我从来都觉得,即便有一天我成功修炼成一只力量强悍的大妖怪,他也不会放弃监护人的身份。反正,他能找出一万条把我永远拴在他身边的理由。

可在那段时期,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拴住。

我习惯了熬炽的陪伴,但并不表示我喜欢他把。反正,在他又一次的啰嗦责骂与我绝不示弱的反击之后,我彻底坚定了要离家出走,狠狠甩掉这条霸道的东海孽龙的念头,并付诸行动。

我用他教我的方法,掩盖了自己的踪迹,偷偷溜下了浮珑山。在我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之前,不忘在山下市集里吃了一碗最喜欢的鸡汤馄炖,边吃边想要去哪里。最后还是不知道去哪,只要那地方够远就行吧。随便选了个方向,我昂首阔步踏上旅程。浮珑山很快被抛在身后,回头也看不见了。

从子淼道熬炽,他们谁都没有带我去过太远的地方。越过高山长河,听了村姑们在溪边浣衣时的歌声,看到了麦浪翻滚的田野,也走过楼宇繁华的城池,鲜衣怒马的公子与莲步生姿的美人把世界渲染得很美好,一切都让我很欢乐,走累了就飞一段,飞累了就找个不打眼的地方睡一觉。没有旅伴与目的地的旅行,竟然并不荒芜。

在我去到那个叫长欢县的地方之前,我的旅程一直顺利而愉快。长欢县,多喜庆的名字。只不过我没想到,找个喜庆之地带给我的,却是一场不小的灾难——一个满脸胡子,多到能修出鸟窝的道士,盯上了我。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卖烤鸡腿的小贩,用诱人的香味和买一赠二的幌子欺骗了江湖经验不足的我。

我吃了六个鸡腿,其中一个藏了臭道士的符。

他念一声咒,我的肚子便翻江倒海地疼一次。我以为他也是那些抓妖怪回去炼丹修炼的一个,可他却说:树妖,你做我徒弟,我便解了你的咒。

“滚!当你徒弟,早晚会被你那长胡子里钻出来的虱子咬死!”我满头冷汗地骂,对肚子里的符无能为力。对的,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如今这风光无限,有本事有性格能能发飙能淡定的老板娘,只是一个刚刚从感情阴影里挣脱出来,正在学习怎样做一个不能被随便欺负的大妖怪的小妖怪,这个“小”不是指年龄,是本领。

“跟着师父,天天有鸡腿吃!”他的口气尽是戏谑,“你的吃相好看,让我天天看也无妨。”

年轻的我,像只一点就炸的炮仗,这样的话怎可能不怒。

我使出了熬炽教我的所有攻击性法术,强忍着腹痛,与臭道士斗得天翻地覆,从日出到月升,从房顶到山野,我的绿纱衣与他的黑袍子穿越来昼与夜,在天空与地面上勾勒出背水一战的激烈。

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但却是打不过他。

打不过…打不过就跑呗,还能怎样!于是我跳河了。我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放到现在可以去抢奥运金牌的那种,谁让木浮于水是我的天然属性呢。

湍急的河水把我飞速朝前推去,沉浮之中,我看到臭道士站在河边,并没有追来。

可能他不会游泳,我侥幸地想。

但我忘了肚子里的符,它越来越猛烈地发作,我的肠肠肚肚估计快要烂了,意识与身体都开始虚弱,浑浊的河水呛进了嘴里,竟然都没有了吐出来的力气。

熬炽可能是对的,这真的是个处处暗藏危险的世界。

学艺不精又失去了保护者的树妖,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想的是——永远也不要被熬炽知道,我其实是死于六个可耻的鸡腿。

3

这个满腮大胡子,衣裳跟脸好像总是洗不干净的男人,把我从岸边见回了家。

被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时,我才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而我彻底地醒来,是源于严重的惊吓——迷迷糊糊张开眼时,我看到这家伙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入我的腹中,手势快如闪电,我只觉有股凉风从肚子里吹过,没有任何不舒服。

但,我还是惊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来,捂着肚子指着他,煞白着脸,一句话都讲不出。

男人一甩手,一道黑影与他的菜刀同时飞出。我已完全清醒,清楚见到那把笨拙油腻的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将黑影斩成两半,最后铛一声劈进了远处的菜板上,落点十分精确。它的身后,两半黑色的符纸飘飘悠悠落下了,沾地便化成了烟。

“贪吃贪杯,都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他看着我,眼珠子跟石头做的一般,没动静没光彩,“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妖怪。”

我与他对视了三秒,然后呲牙咧嘴地朝他吼了一声:“背过身去!不许转过来!”

他眨眨眼,背过了身。

我赶紧撩开衣服查看肚子,很完美,连个蚊子包都没有,这…

“不会留疤的。”他忽然说。

“你背上也长了眼睛不成!不怕我挖了它?”我狠狠瞪他,心下松了口气,干净整理衣装。

他可能笑了一声。

“你是谁?”他问。

“裟椤。”我脱口而出。

“是什么?”他又问。

“树妖。”我不假思索。

“住在哪?”

“在…”

我卡住了。

脑子明明是清醒的,但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给遮盖住了——我记得我是谁,记得我到了长欢县,也记得那个臭道士,但,仅仅是这些了。我从哪里来,认识过哪些人,全部变成了一片影影绰绰的灰雾,我站在灰雾外头,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真相,但就是挪不动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捡回了性命,丢失一点记忆,算不得什么。”他转过身,从桌上拎起一块猪肉一把青菜。

我嗖一下拦到他面前,狠狠地狠狠地瞪住他。

“好吧,关于解开道士符咒这件事,我至今不是很熟练,留下后遗症也是正常。”他显然能读懂我的眼睛,“也许明天你就能想起一切,也许一年,也许一辈子都想不起。”

“你!”我的脸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丰富的表情。

但他无视我的脸,绕过我朝灶台走去,洗菜切肉,忙得不亦乐乎。

我还是没办法对这样一个人发脾气,好歹是他救回来的。环顾四周,好破旧的房舍,只一间屋子,这头睡觉,那头做饭,拿竹帘草草隔开。

等等,我随意的视线突然落到竹帘下,一双穿着绣花鞋的脚露了出来。屋里还有第三个人?

我很不拿自己当外人,上前哗一下撩开帘子。

夕阳正在破损的窗口上慢慢移动,淡淡的红与金糅着暑热未退的空气,罩在窗前那把奇怪的、有轮子的椅子上,一个年轻女人坐在上头,专注地看着窗外,安静地像一潭死水,身上那件青色的粗布衣裳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更不好看。对于我的出现,她只是眨了眨眼睛,连头都懒得动一动。

“你夫人?”我问他。

“我姐姐。”他仔细地洗着菜叶。

“你看起来比她老很多。”我认真地说。

“你为何还不走?”他看我一眼。

走?又没钱又打不过道士的妖怪,不宜到处乱跑。我失忆而已,又不傻。

“那谁,既然你把我捡回来,就得负责到底。”我拍拍他的肩,“在我想起我家在哪我有误亲戚之前,这房子的三分之一属于我。好不好?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喜欢便住下吧,裟椤姑娘。”轮椅上的女子忽然开了口,声音很轻很好听,“我也是个想不起从前的人。”莫非她也是中了符咒然后遭遇后遗症的妖怪?可恨我不但失忆,连灵力都似受了影响,失去了分辨妖怪与人类的能力。

“她不是妖怪。”他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从我面前走过。唉,失忆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边,说:“未请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语2by裟椤双树(1867-1888)

“凰。”她转过头,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后一缕光线点染成浅浅的棕色,虽然美丽,却像一团快烧到尽头,“我手脚尽废,行动不便,今后多个人陪我说说话,时间更好打发。”

名字真简单,不过怪怪的。

他过来将她推到桌前,一边将饭菜细收喂到她嘴里,一边地我说:“这里并非安详太平之地,你若留下,再遇上什么风险,我是不会管你的。”

风险?房子虽然破点,有垮掉的危险,可就算被破房子埋了,也比被臭道士欺负好啊!这男人必然是不愿接纳一只白吃白住的米虫,随便找个借口吓唬我!

“随遇而安,不劳费心。”我去给自己拿来碗筷,主动加入晚饭行动。

不得不说这家伙的厨艺真不错,这肉丸子的味道十分鲜美,跟那个人做的一样好吃啊!

咦?那个人…哪个人?从前有谁也给我做过肉丸子?脑子呆滞片刻,灰雾中有个人影在摇晃。头突然微微胀痛起来。

“不要努力去回想什么,会很疼。”凰看着我。

我同意,换了个话题,问他“你呢,名字?总不能叫你菜刀大哥或者丸子大哥吧!”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他细细替凰擦去嘴角的菜汁。

虽然我嘴里骂了声鬼才信!但我的心却十分诚实地跟我讲,这家伙没说谎。

失忆并不影响我的直觉。

“切!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吗!”我撇撇嘴。

他不答话,凰却笑了:“我这般光景,与死人又有何异。”我心下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应她。我应该是个简单又诚实的妖怪,编不出那些虚弱的安慰人的话。

当活生生的灵魂被禁锢在不能移动的躯壳里时,绝望便会慢慢滋长。曾经,我也像她这般,孤独地立在山巅,每天都是重复,希望与绝望并存。

等等,我好像又回忆起了一些东西,那座山…它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恨,就差一步,我还是不能想起来。他把床让给了我,自己拎着一张破席,睡到了狭窄的院子里。

一只失眠的猫蹲在墙头,墙外,隐隐有动荡的灯火与靡靡的歌乐。

流落长欢县的第一个夜晚,平静又缭乱。

我躺在那张臭臭的床上,偷偷张开眼。如银的月光偷跑进屋,凰坐在她的轮椅上,仍然面朝窗外,不知她有没有睡着。他说,凰每晚都这样“睡”,她拒绝躺下来,说那样会让她失去唯一的风景。

一个女人生命的全部乐趣,只在一扇窗户里,未免心酸。我闭上眼,虽然失去了记忆,但我并不觉得恐惧,也不担心自己的将来,一股毫无根据的安全感埋在心里,支撑着我全部的自信。奇怪的感觉。

4

乾清宫内,只有一盏烛火。

朱棣坐在离龙塌很远的地方,慢慢擦拭着手中的宝剑。一张信笺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来时,这张信笺被叠成了纸鹤的模样,放在自己枕边。信笺上画着简单的图案,一个村落,一口古井,还有一条龙。“中元之夜,不见不散。玉岸青青,彩龙悠悠。”这是信笺上唯一的留言。

这件事,他未对任何说起。

二更已过,他走出乾清宫,信步而行,要做的事这么多,时间又如此少。可恨乱臣贼子,至今余孽不消,“弑侄篡位天理不容”这样的话,他已听得太多,听到烦躁,听到愤怒。无论他交出怎样优秀的政绩,这些声音也像怨鬼一样缠绕在他四周。

要永远堵住他们的嘴,只有砍掉他们的头。

黄子澄,陈迪,方孝孺,景清…他记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那些人临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闪耀,他脚下的江山比任何时候都温柔瑰丽,可惜他从未有时间细细欣赏。在他眼中,世界的颜色无非三种,严峻而乏味的黑与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