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说罢,他的的滑落下来,重重磕在地上。

谢筱青瘫坐在他的尸体旁,不哭不说话,只死死拉着他渐渐僵硬的手,捂在自己的怀里,直到身心彻底崩溃,再支撑不住,终是昏死过去。

“当初,我也让你想清楚的。”老和尚摇摇头,看了看三无,“是你自己选择去桃花河。我清楚告诉过你这样做的后果。就算有她一生笑容,也只能换已死之人三年时间。而且三年一到,谁都不知这不生不死的怪物会发生什么,也许伏地而亡,也许会有更危险的变故,就像刚才,若不是我知桃枝能镇邪,你们一个个早被这失去本性的家伙砍成肉酱了。还有那女子,交出一生笑容就意 味着一生悲苦,不管他人做什么,她都感受不到任何欢乐。而且她还不能对任何人讲现事件原委,不是她不想,是因为她根本讲不出来,做了这样的交易,只要她一提起半个字,喉咙就会有如火烧,有苦不能言。这个,我也告诉过你。”

“对,这些你都告诉过我。我知道这么做,并非好事。可我就是不能对她的要求,视而不见。我也犹豫过三年之后要不要回来,不如狠一狠心,当作公平交易,再无瓜葛,可,终是丢不下。”

满室悲寂,可三无抬起来的脸,依然笑容如故,仿佛根本不知悲恸为何物。

“师父,”元芥走到他身边,“想笑而汉有笑,与想哭而不能哭,究竟哪个更痛苦?”

这一瞬间,她突然像个大人了。

三无愣了愣,一时竟答不出来。

“我觉得,可能后者更难过。”元芥摸了一颗桂花糖含在嘴里,“师父,这笑面仙子,你还是让别人来做吧。”

“元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三无突然反应过来,诧异地问她。

“天界曾有位无目神,专司刑罚。她有件刑具,名曰‘笑面’,天界中若有哪位神仙犯了情戒,就会被罚戴上这个木雕的笑脸面具,一旦戴上,刑期不到,这面具是摘不下来的。因为它是戴在受罚者的心里,有它在,受罚者纵然遇上再悲恸的事,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不但不能哭,还会永远面带笑容。这各痛苦,实难言表。”她年喜新厌旧 三无,继续道,“无目神寂灭后,有人偷走了这笑面,却没想到半路遗失,令这笑面从天河落下凡尘,掉进一条河里,天长日久,便成了精怪,还修成人形,做了个翩翩公子。这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妖怪,因为无聊,便扮成笑面仙子,用妖力将人类的笑容取来,将笑容转为奇特的力量,替他们实现各种愿望。他的行为,被一班道士发现,自然不肯放过他。他虽是妖怪,却并不擅长与人打斗,被打到重伤,拼着最后一口力气逃进一座小庙。在佛堂,他遇到了一块被用作扫把柄的木头。”

三无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老和尚。

“阿弥陀佛,元芥还很小的时候,我就讲给她听了。”老和尚双手合十,“不说实话,这小魔星会拔光我的胡须。”

“老秃驴还跟你讲了什么?”三无抓住元芥问。

如果她什么都知道,为何这么久了,对他的态度毫无任何改变!

“当然还讲了很多,比如…”她踮起脚,把嘴凑近他的耳朵,“比如,如何让你哭出来。”

他一惊,旋即只觉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扭曲的漩涡,端木忍的尸体与悲伤的谢筱青,拽着佛珠的老和尚,还有嘴里飘荡桂花糖的元芥,离他越来越远…

元芥放下手,一把桃木制成的匕首,深深刺入三无的胸膛,木色匕首,转眼便成了红色。

他捂着心口,倒退几步,笑容凝在脸上,死了般僵立在原地。一道琥珀色的光晕,从匕首下旋绕而出,竟在他胸前汇集成了一个笑脸面具的模样,从透明到实化,被这般光晕牵连着,微微摇动。

“元芥!”老和尚突然喊道,“你可想仔细了!”

她转过头,笑:“不是早就说好了么!你口里的小魔星这么爱笑,有谁比她更合适当笑面仙子?”

说罢,她朝那面具迎上去,伸出手,深吸了口气,紧紧抱住了三无。

有些话,永远讲不出品;有些眼泪,永远流不出来。

你将我自死神手中抢回来,现在,由我将你的眼泪抢回来。

我从来都不对你哭,从来都让你以为我很快乐,那是因为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永不褪去的笑容,都是流不出来的眼泪。

我不想让你更难过,而已。

14

三无醒来的时候,老和尚正在芥子庙的前院扫地。

他从床上跳下来,却冷不丁被对面桌上的破镜子吓了一跳——镜子里的那满面诧异的男人,哪里是他,分明是端木忍。

他用力捏自己的脸,确认这不是做梦。

芥子庙里,一如往常的冷清,只有老和尚挥舞的扫把在发出刷刷的声音。

“你玩什么把戏?”三无跑出来,一把抢过老和尚的扫把。

“醒啦?”老和尚拍拍他的肩膀,“不错不错,这身体简直太合适你了,比本来的你还好呢!”

“筱青呢!”三无打开他的手,焦急不已。

“在禅房里睡着。没事,伤心过头,晕了罢了。”老和尚道。

他松了口气:“元芥跑哪里去了?”

“昨晚就走了。”老和尚扫把抢回来,“把你们攒下来的所有银两都带走了,说要自己去买块地,一半用来养猪,一半拿来开赌坊,还让你千万别去找她。”

三无一愣。

“她说,你既然成了端木忍,就再不用扮小丑赚钱了,何况还有个小师娘要照顾,这师徒缘分吧,尽了。”老和尚别有深意地笑笑,“这孩子着实有趣。”

缘分尽了?

以后,再也听不到有人喊师父,也再没有人吵着要吃桂花糖了,就是这样吧?!

说来多简单,可是,为何心里像被抽走了一块,隐隐地疼呢?

三无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用手一摸,指尖竟沾着一丝泪水。

他被狠狠吓了一跳,抓住老和尚问:“怎会这样?”

“那长在你心里,让你只能笑不能哭的‘笑面’,已经没有了。你现在,几乎是个普通人了。”老和尚笑,“还记得当年你还是一块扫把柄的时候,我在佛堂里跟你讲过的话么?”

“有得必有失。”他答。

“那时的我知道打不过那些道士,又不想被他们收了去,所以索性将笑面从我身体中抽离出来,附到你这块木头上。而你作为笑面的替生者,也就是替它而生的意思,便能就此摆脱原貌,一夜之间得成人形,不但如此,还能拥有笑面的妖力,用人类的笑容实现许多事情。但代价是,替生者永远不会有泪水,再悲伤也只能笑。这引起事,我不是早在你成人形的时候就讲给你听过么?”老和尚白他一眼。

“可你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为什么你又会变成老和尚,而我为什么会变成端木忍!”三无急道。

“谁让你来芥子庙的时间那么少,变成人之后的头十年,你整天在外到处跑,还喜欢上了变戏法跟扮小丑,说这比扫地念经有趣,我想跟你多些时间聊天也不行。”老和尚哼了一声,“当时选择将笑面抽离,这意味着我这个人形不出片刻就会消失,包括全部意识与记忆。但偏巧那时,禅房里躺了一个断气不久的老和尚,有这样一个躯壳,正好将我的意识,也就是所谓的灵魂驻进去。由此之后,我虽没了笑面的妖力,却有了新的容身之处,但缺点是,我得永远住在这个再不会有任何变化的老和尚体内,以这样的姿态活下去。而你,则作为笑面的替生者,拥有了另外一个人形与崭新的灵魂。同理,当有新的替生者出现时,你体仙的笑面会转到对方身上,而你本来的灵魂,则驻进了端木忍的体内。啊,真是不公平啊,为什么你就能遇到这么英俊年轻的躯壳,而我就要当老和尚呢!”老和尚哀叹。

三无沉默半晌,突然问:“不对!当时在场的,活着的只有四个人,哪来的替生者!还有,为什么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要求你们做这样的事!”

“笑面的替生,只能是木头。”老和尚显然被他弄得没了耐心,“这是元芥的意思。这孩子早就希望能将你从这样的宿命里解脱出来。我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只好亲自出去替你找替生者,你要知道,也并不是随便一块木头就成能事,总得要有缘分有灵性的才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呢。当然,我们瞒着你。”

三无低头看着自己崭新的“身体”,道:“你们早知三年之后,端木忍会变成一具尸体,所以你们一直在等这一天,一来用你们的木头做新的替生,二来将我分离出来的意识放到端木忍的身体里保存?”

“两全其美不是?三年前你来找我,要我想办法得知端木忍是否平安,我以仅剩的妖力起卦占卜,知此人已亡。你说你决定用笑面的娇力帮谢筱青时,元芥就躲在禅房外头。你偷偷关心着谢筱青,这孩子偷偷关心着你,真是一对好师徒。”老和尚道,“但我告诉你,你,我们还可帮一帮,但你的筱青,失去的东西永远拿不回来。经过这样的打击,她就算醒来,恐怕神智也会与这前不同。你要有这样的准备。”

“我会照看她。”三无的眼神坚如磐石。

“可见你是真喜欢她。”老和尚埋头继续扫地。

三无皱眉:“你跟元芥,竟背着我谋划了这么多事!”

“那孩子聪明。”老和尚呵呵笑,“年纪小,生如微芥,为人做事却是想不到的潇洒利落。你们的缘分这么短,连我都觉得可惜。”

三无攥了攥拳头,再不讲一句话。

15

翌日,三无带着谢筱青离开了芥子庙。

如老和尚所言,谢筱青醒来之后,变得有些痴傻,连身边的“端木忍”,也不太认得出,只是反复说,要看花脸小丑。

“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谁施谁受,未如眼见。二位施主慢走,阿弥陀佛。”老和尚捏着他的佛珠,站在庙门口。

这时,他的身后,探出个小木头人的脑袋,一尺来高,圆圆大眼,嘴角上翘,十分逗人喜爱。

木人直望着三无与谢筱青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了为止。

老和尚在门槛上坐下来,问:“讲这样的谎话,他早晚会识破吧。”

“不会。”木人慢吞吞翻过门槛,也坐下来,“到现在为止,他都只看到我的一面,并且认定那就是全部的我。就好比观众们永远只看到小丑在台上的欢乐,根本不会在意卸妆之后的他们。对于我的谎话,他不会起疑。他会永远这样想,那个能吃爱笑没烦恼的徒弟,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肯定过着有田有猪的好日子。”

“你是要我称你一句伟大么?”老和尚看了木人一眼,“笑面只有两次替生的机会,一次为木,一次为人。以木为替生者,木可成人,以人为替生者,人则成木。你…”

“我知道我一辈子都只能当木头人。”木人咧嘴而笑,“老和尚,你会收留我的吧?我这样子,说不定会被老鼠啃掉的。”

老和尚援着胡子:“你可知为休这么多年来,我都不离开芥子庙,甘心做个和尚?”

“因为你的头永远是光的。”木人嘎嘎直笑。

“呸!”老和尚恨它一眼,“自天界堕下凡尘,从一张面具修成精怪,我自以为已洞悉世间万物,人情世故,可到头来还是一塌糊涂。当初若非我一时私心,让三无做了替生,这后来的种种,自然也就没有了…阿弥陀佛,可见我还是修行浅薄,既披上了和尚皮,不如就此安心于小庙,一片清净世界。”

“清净不了,我还在这小庙里呢!”木头人跳到他的膝盖上,扯他的胡子,“我陪你说话,你买桂花糖给我吃。啊,对了,我已经不能吃东西了…”

老和尚长叹一声,把木人搂在怀中,走进庙里。山风乍起,黄叶飞舞,眼见这秋天又要尽了。

不久,桃源县又有了新闻。端木将军辞了官,带着他得了怪病的夫人去了乡间居住。听说,她之前只是不会笑,现在还变得有些傻气。只是端木将军不仅不嫌弃,还亲自将自己扮成花脸小丑,逗她开心。这女人,真是让人羡慕。

至于芥子庙,还是老样子,没什么香火,连供果都要老和尚自己出去采。

不过,有些去过芥子庙的人回来说,那里的老和尚有怪癖,喜欢跟一个雕成女娃模样的木头人说话。

16

故事到这里,也就讲完了。

当然不是那木娃娃讲的,而对面椅子上,那个穿着鲜艳的夏威夷衬衫,还带着很潮的墨镜的老光头讲的。

在这木娃娃来到不停之后没多久,他便气喘呈呈地追了进来。

“你不当和尚了么?”我笑问。

“芥子庙还在呢,不过我是不能留在那儿了。不然被知道芥子庙的老和尚活了上千岁还不死,多不好。”老光头将木娃娃抱在怀里,“这孩子还是改不了乱跑的毛病,没想到这次居然跑到你的店里来。”

我看着他怀里那个小人儿:“她跟你之前的描述,并不太一样!”

“当初我扮笑面仙子,获取人类的笑容替他们完成愿望,看起来受益者是人类,其实在运用笑面妖力的同时,也会让我自身的修为越来越高,若让我再多当个几十年的笑面仙子,那些道士哪里是我的对手!”老光头低头看看他的木娃娃,“可这孩子,千年来拒绝使用任何笑面的妖力,这就好比一个机器,千年都不开动,自然就锈蚀了。她属于人类的灵性已已肖耗殆尽,现在她的智慧,比一岁的孩子高不到哪里。最近这些年,我带着她四处游走,无非也是在寻求一个保住她的法子。我从不少妖怪那里听到你的不停,觉得有意识,就带着这孩子来寻你了。我对这里不熟,正找路进,这孩子顽皮,趁我大意时竟自己偷跑了。没想到它竟撞进你的店里,这么看也是有缘。你看你能否…”

“找我帮忙的,个个都说与我有缘。”我打断他,喝了一口茶,“三无有去找过徒弟么?照你所说,三无的灵魂所寄居的端木忍,应与你一样,还活在这世上。”

“不知。他夫人去世之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了。也没有再回来芥子庙。”老光头摇摇头,喝了一口茶,苦得他伸出了舌头,再不敢喝第二口。

“喝茶也是修行。第一口苦,就认定整杯茶都苦,于是再不肯尝第二口。”我笑道,“因为这样的误会,错失多少好风景。”

老光头一愣,想了想,终是鼓起勇气又喝了一口,咂咂嘴,眉头一松:“咦,甜的…”

“咱们店里还有空房间,不嫌弃的话在这里住个两三天,或者能有转机。”我起身离开,“住宿费不打折,离店结清,不赊不欠。”

17

偏远的乡村,稻田片片,水牛甩着尾巴从河里爬上来。

那身形高大的男人,戴着草帽,扛着锄头入他那简朴的乡间小屋走。屋后,是他亲手修起来的猪圈,白花花的大猪小猪在里头钻来钻去,哼哼唧唧地吵闹着。

他正要开门,目光却落在一旁的窗台上——一个穿着花布裙的木娃娃,瞪着大眼睛,红红的小嘴喜庆地上翘着,十分可爱地坐在那里。

他奇怪地四下看看,又盯着那木娃娃许久,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是谁将你丢在这里的?真可怜。”

说罢,他将木娃娃抱到怀里,进了家门。

有的记忆实在是太遥远了,很多很多年前,他也像这样,拣了一个小娃娃回家,不过那是个有血有肉的真娃娃,而且,那天在下雪。

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三个人。

“就这样交给他,合适?”老光头不是很放心地问我。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样了。”我淡淡道,“如果有一天,这个笨男人能看到木娃娃的另一面,或许还能有奇迹。”

“嗯?”老光头不是很明白的样子。

“会欣赏小丑笑容的人太多,可只有看到它眼泪的 才有爱它的资格。这道理,男女之间如是,父子之间如是,朋友之间如是。只看到一面便认定是全部的人,总会弄丢许多东西。”我看他那光光的脑袋,“切!跟一个老和尚讲这些干吗!不懂就算了。”

我转身离开。这乡下的风景很好,空气也舒服,很适合生活,或者重逢。

九厥在我身后,追着老光头聒噪:“这个你必须加钱!你要知道委托那些贪得无厌的虫人去寻找一个失踪近千年的半妖怪,是多难多费钱的一件事!老板娘自己不给钱,让我倒贴!关我什么事呢?我一不是不停的员工,二不是她老公!”

“阿弥陀佛,出家人四大皆空,等付过了住宿费,我大约只剩两块五毛钱了。”

“…”

尾声

气死了气死了!老光头居然偷跑了!一毛住宿费都没给!

但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一个大盒子。

打开,是个小丑玩偶,画着逗人的大花脸,只是眼角那里,粘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眼泪。

我再一细看,这颗眼泪竟是纯金打造的。

我这才转怒为喜,虽然这金子小了点,但胜在精致。

此时我唯一庆幸的,是无目神的“笑面”只有那一张。但转念一想,真的只有一张么?

这世上画着花脸,戴着各种面具的小丑,真的只存在于马戏团,以及商店的橱窗里吗?

我知道不是。

如果,那并不是一张摘不下来的面具,不是一层擦不掉的油彩,不如卸下吧。露出干净真实的脸,你才会看清楚,那些真正愿意朝你走来的人是谁。

如果,你正被一个有趣的小丑逗得哈哈大笑,欢乐之余,也请记住,小丑也会哭,只是你看不见。

我把这个小丑摆在了不停的窗台上,阳光刚好照着它的花衣裳。

九厥想把那颗金眼泪据为己有,被我用扫帚打出了不停。跟我抢什么都可以,就是金子不可心!阿弥陀佛!

白驹

白驹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