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

九厥叹口气:“姑娘,你才十五岁。外表看起来才十二岁……”

“KU之中已经没有了对手。”King很自然的接过话茬,“就算你们真有办法让KU将我除名,我的枪也不会放下。击败判官,是我的梦想。”

须臾之间,一堆零件在她手中魔术般组合成了一把完整的手枪。枪口,冰凉地抵在九厥的额头上。

“不论你是不是他派来的,不论你与他是否真是所谓的密友。我要见的人不是你。”她的眸子,在枪管后闪亮。

“你已经第二次拿枪指着我了,够了啊,我也有自尊的!”九厥故作生气状,拿手指将额头的枪管拨开,“拿上给你的支票与书包,去学校里,在各种考试里称王称霸,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看小男神给你的请书,升学,工作,与相爱的人结婚生子。这才是你的生活。”

手枪在King的掌中娴熟地转了一圈插进了枪套里

见她不说话,九厥蹲到她面前:“不妨相信我一次?!”

她笑笑,撩了撩头发:“我能活到现在,恰恰是因为不给予这个世界任何信任。尤其是,陌生人。”

九厥愣了愣,屋内一片沉寂。

半晌,他才抱头大喊,“老桥啊老桥,看你给我找了个多高难的差事!”

King看也不看他,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九厥转过身,突然说:“你能活到现在,不是因为不信任这个世界。而是在你命在旦夕的那一刻,恰恰是一个陌生人,将你自死神手里拉了回来。”

闻言,她神色骤变。

九厥又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你知道判官的真名叫什么吗?”

King的眼中,闪过一簇火花。

“判官与我,都来自同一个国度。”

4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了,深夜里的雪花落在永不结冰的河水上,悠悠流向远方。

半个时辰前,她自河畔边那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而来。此刻,她沉默地蹲在河前,污迹斑斑的绣鞋有一半都浸在了水里。她脱下染了血的外衣,在寒澈骨髓的河水里慢慢揉搓,深蓝的眸子像被冻住了似的,定定地看着前方。

一座老得不能再老的石桥,横在身侧,灰白的桥栏上覆了白白一层雪,把夜色弄亮了稍许。他赤着脚,懒懒地靠在桥栏上,懒懒地俯瞰着桥下的她,缎一样光滑的长头发与宽大的灰袍子绕在一起,在雪风里摇摇晃晃。

在这里生活了成百上千年,他最不喜欢冬天了,尤其一下雪,更是把全世界的颜色都抹掉了。他本就是个没什么颜色的妖怪,全身上下除了黑就是灰,连眸子都是灰的,所以,缺什么就爱什么。他喜欢五颜六色的春夏秋,喜欢来河边洗衣裳的花衣姑娘们,喜欢树上生出的鲜灵灵的果子。但有一种玩意儿他不太中意——血,比如此刻从她的衣裳里沁出来,自水流里漂走的丝丝血红。

“这回是谁?”他从桥上走下来,坐到她身边。

“金大牛。”她平静地说。

“'罪名'呢?”

“聚众成寇,杀人越货。”她将洗净的衣裳提起,“葫芦山上尸横遍野,他一个活口不留。官府惧他兵强马壮,不敢过问。”

“多少个了?”他又问。

“天下罪人甚多,何以计数。”她绞起衣裳用力一拧,一道淡淡的金光从她冻得通红的手上闪过——一枚半翠半金的指环,套在她的左手食指上。这指环世间少见,金色的一半并非金子,而是一块无色无瑕的晶体中并缠着许多金色的丝,耀眼得像是从太阳里取出来似的。至于那翠色的另一半,边缘龟裂,细看之下,却是包裹在那金丝指环之外,脱了一半,还剩一半。

她与他讲过,这指环,长在了身子上,拿不下来

他叹了口气,将她的手轻轻抓过来,捧在怀里。这哪里还是个年轻姑娘的手呀,不仅粗糙不堪,手心手背上全是暗红的伤痕,新新旧旧,交错纵横。并非刀剑之伤,而是灼伤。

他朝她的掌心里呵了口气,细心地揉着:“还要继续么?”

她沉默许久,却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他……可有被好好安葬?”

“有。”他点点头,“他家老父亲,将那木头脑袋接走,运回了老家安葬。”

忽然,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老桥,你说世上怎会有这么痴傻的人呢?等不到就不要等了抱着柱子淹死算什么呢?”

“他说他信你。”老桥耸耸肩,“是你不信世上还有如此守约之人罢了。”

她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垂下头:“此等蠢人,我怎会放在眼里。不过淡淡之交,他却要生死相许,连我来自何方、背景如何都一概不知,就说信我。淹死也是活该。”

“是吗?”老桥笑笑,“曾经,你不也对我一无所知,可还是愿意相信我么。”

“你不同,你是我回到这世间,见到的第一个家伙。”

5

老桥还记得,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天还没亮,他也才刚刚醒,一个赤身露体的家伙便凭空出现在桥上,真是毫无任何预兆,便凭空出现了。仿佛是从另一个虚空中不小心滚落出来似的,浑身无力,浑浑噩噩地靠在他的真身上。

“冷……”她呢喃。

身为一只古桥所化的妖怪,纵是见多识广,也还是吓了一跳。他隐匿了身形,将一片枯叶化成布匹遮住她的身体,蹲在她身边好奇打量。凌乱的黑发下,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豆蔻少女,容貌之美好无需多言,总之是老天将所有应属于女子的美丽都给了她。只不过,作为一只敏感的妖怪,他总觉得有一股说不明的戾气,在她微微锁起的眉间游走,还有套在她指上的那只戒指,不止模样奇特,更有一缕异光游走其中,十分罕见。

“你……是妖……”少女的眼睛不知几时睁开了一半,喃喃道。

老桥又被吓了一跳:“你看见我了?”

少女虚弱地点点头。

“我……我叫老桥。”他忙自我介绍,“你呢?你是谁?”

“我?”少女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迷茫许久,“我叫……释?!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

“那你是什么?”

释想了很久,摇头:“不知。”

此时,远远地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人发现了桥上的她。

老桥看着她被赶来的村民们放到木板上抬走,本想跟去看看,又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是一座桥,在这条河上亘古不变地存在了千百年,每天目送着不同的人,从桥的这头走到那头,听多了故事,看多了悲欢。他习惯了停在原地,用自己的力量镇守这座桥的平安,偶尔外出走走,看到有“问题”的桥,就动手修一修,这就是他生命的意义。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应有属于她的生活,祝她好运吧。

那天之后,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再听到与她有关的消息。

一年之后的某天,两个满脸大汗的衙役坐在桥头歇息,从他们的对话里,透露了一件不太好的事——城里出了一桩命案,一个叫汪长善的人死了。

这个人,他听说过,从桥上过的三姑六婆们常提到。富商,名声不错,经常接济贫弱,家中还收养了众多孤儿,人称汪大善人。

就在他叹息好人命不长时,衙役甲拿出一张画了人像的粗布,看了好一会儿,啧啧道:“这丫头,横竖看也不像杀人犯呢。可汪长善的老婆非说是他们这个养女干的,还说好心无好报,养了一头狼崽子。”

“汪家这养女我曾见过,如花似玉就不说了,小小年纪就透着一股狠劲儿,上回硬是将一个当街行窃的贼打折了一只手,还一口一个有罪当罚。狠是狠了些,却也不像是个心肠毒辣之人呢。”衙役乙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倒是那老汪,暗地里有些流言传出,说他并非如表面那般良善,背地里也干了些损阴德的事儿。咱头头说他好,那是因为老汪每年都要给他不少好处。”

“口说无凭,也没有实证。既然上头有命,咱就得把这丫头抓回来审问。”衙役甲收起画像,起身拍拍屁股,“走吧,天黑前还得赶到邻县去查问呢。”

老桥都不知道两个衙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的注意力,全在刚刚那幅画像上。

那面容眉目,不是她又是谁?当初她眉宇之间的“戾气”,与衙役”口中的“狠劲儿”,倒是对上了号。

我不是妖怪,也不是人——她的话,犹在耳畔。

她真的杀了人?

老桥迷茫了一天,在太阳落山之前,决定出去走走。

6

老桥与释的第二次相见,是在西城门下的一个面摊前。

深夜的小摊前,只有他跟释两个客人,面摊的老板,又聋又哑。

释胆子不小,什么伪装都没有,穿着平常的衣裙,坐在他对面,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不过,她的右手似是受了伤,只能用左手,别扭地拿着筷子。

“你干的?”老桥轻声问。

袅袅的热气里,她抬起头看看他:“我记得你。妖怪。”

“你干的?”老桥重复。

“是。”她喝了一口面汤,“你真行,一下子就找到我了。”

“我们都不是人,要找到你不太难。”老桥拿袖子擦了擦糊在她脸上的面汤,“慢慢吃,我不是衙役。不抓你。”

她笑出来,深蓝色的眼睛光波流动:“没人能抓到我。”

“我听说,当年是汪长善收留了你。”他不解地问道,“为何杀了他?”

来时的路上,他听到了诸多与这桩命案有关的传言,说汪长善是在自家花园里,身首异处,官府查验之下,发现竟是一刀所成,感叹这样的“手艺”,最老道的刽子手也难以匹敌。

“我如今是杀人犯。我说的话,你信?”她放下碗,打了个嗝。

“信。”他点头。

“我说汪长善蓄养孤儿不是善心大发,而是另有所图,你信?我说他买凶杀人,栽赃嫁祸,侵吞私产,你也信?”她一字一句地问。

他沉默良久,说:“那些孤儿怎么了?”

她冷笑道:“姓汪的以行善为名,到处搜罗孤儿于汪府中,养个一两年,面容俊秀的,便暗自送往各地高官的府内充作姬妾,高官们一欢心,他汪家的生意自然更顺风顺水。姿容略次的,买入烟花地,至于模样寻常的,则多被卖为贱奴,受尽折磨。此人还迷恋丹药之术,常以幼童试药,埋骨汪府的冤魂不知几多。”

他皱紧了眉头。

“其罪当诛。”释淡淡道,“连我,都差点相信,这是一个好人了。”

她确实一度相信,慈眉善目的汪长善与他的妻子,是上天赐给她的善缘。老汪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收她为养女,还给她起了念恩为名,要她记得那天将她从桥上救回来的乡亲,说如果不是他们,她早就冻死在桥上。

最初在汪府的日子,是安稳幸福的。她还是记不得自己的来历,但这不妨碍她对老汪夫妇的喜欢。他们知书识礼,待人和善,她不过是小小风寒,这对夫妇便心痛不已,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汪夫人还亲自煎药喂她喝。平日里,老汪只要有时间,便要教她读书认字,仁义礼智信,说得头头是道。

“念恩哪,放心在家里住下去吧。爹娘能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你要相信,爹娘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呢。”老汪夫妇常常这样跟她讲。

她看着他们的笑脸,内心里总有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出没,相信或者不相信,这是个问题。不过在那个时候,她选择了前者。

曾经,她在一个寂静无人,只有一片金光的世界里昏睡了许久,以前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冻在了一块不化的冰里,那片光线真暖和,像无数个太阳聚拢在一起,一点点融化了自己。当她从长梦中惊醒时,这种感觉仍在,令到她对这个世界,有了新的看法。

老汪夫妇的出现印证了她的感觉。这个世界上的人,还是不错的。

念恩,多动听。可是,最终的事实却是,这永远不会是她的名字。

老汪夫妇最大的失误,就是将她与其他人划为一类,同样的涉世未深,同样的无力反抗。

当她的“爹娘”以贺寿为名,将她送到邻县那个年过五旬的罗大人府中时,当那个肥得像猪一样的老秃头反锁了房门,一脸猥琐地朝她逼来时,她突然从一场梦里醒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在耳边越发响亮地反复——

有罪当罚!

有罪当罚!

当家丁发现被踢烂的房门时,罗大人已经鼻青脸肿,昏死在地。

想不起来的过去,渐渐在脑海里重现,虽然不完整,却也足够她欣喜。

释,你终于回来了。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她没费多少力气便确定了汪府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事。

有罪当罚,汪长善,欺凌弱小,逼良为娼,谋财害命,杀无赦。

她出手,只要一刀。

打更的声音,将老桥从释的故事里惊醒过来。

他问:“你想起了你的来历?”

“一部分。”

“那你到底是什么?非人非妖的姑娘。”

“天帝座下,刑王释,判是非黑白,司天下刑罚。”

老桥一阵猛咳。

一个柔弱如花蕊的小丫头,会是天神“刑王”?!一只妖怪,跟一个天神,会一起坐在面摊前吃面?!

“你不信。”释笑道,摸出面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老桥跟上去:“我信,我只是不敢相信,我这一生居然有机会遇到一个天神。”

她停下脚步,好笑地看着他:“我说你就信?”

老桥点点头:“目前我也找不到不信你的理由。”

她摇摇头:“怪物。”

“手怎么了?”他看到了她手掌里的灼伤,“天神也会受伤?”

释举起手,看着那块尚有痛觉的伤痕,说:“我发现,我不可用任何武器伤人,刀枪剑戟都不行,一旦强行使用,那武器便会化成一团怪火钻进手掌,留下一道灼伤,剧痛七日不消。”

“怎会如此怪异?”老桥托起她的手,上头已有好几个伤痕,新旧不一,“身为掌司刑罚的神,不该是手执利器的么?怎么反而还为此而伤?”

她收回了手,摇摇头:“我的记忆不完整。但有一点我很肯定。”

“什么?”

“刑王,已是很遥远的过去。我已不再是天神。”她深吸了口气,“如今,我虽不是人类,却也与凡胎肉身差不了多少了。”她又低头看了看指上的戒指,自嘲道:“如今,我就与这戒指一般,不绿不黄,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了。”

“你这戒指……似乎与从前不太一样?”他看着那枚金光流动的指环,“绿色的部分好像变多了?”

“变不变,又有何关系。”她握紧右手,冷冷道,“反正也脱不下来。”

说罢,她加快了脚步,朝城门而去。

“释!”他喊住她,“如今官府到处派人拿你,你小心些。若无去处,我来想办法。”

她停下来,侧过头道:“你来安排我的去处?若偏偏是你向那帮蠢人告了密,我岂不死得冤枉。后会无期,妖怪。”

老桥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湮没在墨黑的夜色与清脆的四更梆声里。

面摊一别,两三年没有释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