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言。”落在他后头,一直锁着眉头大量他的葵颜突然叫住他。

“怎么?”他回头。

“我从刚刚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葵颜凝视着他的脸孔,“我们真的认识了那么那么多年吗?”

他用一个好笑的眼神回复了他。

“不怕你笑,当你毁了阿松的红线与那个男人时,我被你吓到了。”葵颜认真地说,“那一瞬间,我突然怀疑我到底有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

“这问题只有你自己才有答案哟。”他耸耸肩,转过身去。

葵颜抓住他的胳膊:“我曾问你,为何能做到不出纰漏,你说,当局者迷,过犹不及。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我们就要卸下神职,能否明确告诉我答案?”

他仰起头,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过身,面露微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葵颜的左眼,又点点他的心口,最后落到他左手的尾指上。

葵颜的视线跟随着他的手指,不明所以。

“这三个地方,是情腺所在。”他缓缓道,“情自眼起,再入心,而后入指,则生姻缘之线。那些红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就连人类也不例外。阿松以为,人类天生就带着姻缘线,这是错的,只因人类是最容易动情地物种,所以情腺往往很快被打通,红线自然长的顺利。妖物虽也有情腺,但通常不太发达,故而很少有妖物能长出姻缘线,除非真是用情至深。”

“即如此,何苦要毁了阿松的红线?”葵颜不解,“那得多么辛苦多么神情才能做到!”

“用情至深,不代表用情正确。”他拍拍葵颜的肩,笑,“当局者迷,过犹不及。”

葵颜愣了愣,又道:“可你这样做,还是太严厉了。”

“看到错误的东西,就要干净利落地纠正。否则,后患无穷。”他笑笑。

“可是,你看到阿松那个样子,就一丁点都不难受?”

“葵颜,天界所有人都好奇这条蒙住我眼睛的红布。”他突然跳到毫不相干的话题,“你也无数次向看看红布下的月老的眼睛吧?”

“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你的眼睛!”

“既然就快卸任,就满足你的愿望好了。”

他伸出手,轻轻拽住眼上那条一直跟随他的红布,慢慢往下拉。

葵颜愕然地看着这张相识多年、却从未看完整的脸孔,老天,这是多么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哪!浅棕色的眸子里,仿佛被嵌进了太阳与月亮的精华,让人无法移开欣赏的视线。

可是,那时什么?

为何一双如此完美的眼睛,却在左眼下方贴近下睫毛的地方,有一道又长又深的红色伤痕?

定言微笑:“我切断了自己的情腺。”

葵颜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

“所以,我是一个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地月老。”他重新系回红布,“唯有这样,我方能永远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在感情之外,客观并正确地处理一切感情。”

葵颜微张着嘴,喃喃:“断了情腺的月老……”

“是的。”定言轻松地说,“所以,以后不用再为我困惑了。走吧,那个人还在等我们。”

“定言……”

他望着这个独行于夜色里的老朋友,赤红的布条随着他的发丝在风里飞扬,一弯细细银月挂在他的前方,灰白的卵石沿着干涸的河床一路往前延伸,此刻的他,跟身在天界的他,并没有什么不同,总是很安静,安静到孤独……

“这就没有了?”我作为一个十分不满意的听众,直接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抓住葵颜的衣领,“那个‘情起箭’呢?还有你们说的‘那个人’呢?到底是哪个人?”

敖炽赶紧把我拖回来,牢牢抱在怀里:“动口,别动手!孕妇要有觉悟!”

“关于‘那个人’,我至今也无法解释。”葵颜很认真地回答,“在我与定言将神力注入天绯盾和情起箭里之后,那个人便带着十二块石头离开了,临走时还同我们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当我们与那个人分开之后,再回忆任何与对方有关的场面时,那个人的形象完全变成了一片空白。我们记得与那个人说的每句话,记得我们一起做过的每件事,但就是想不起来那个人的模样。”

“一个平白冒出来的陌生人,让你们交出神力,你们就交了?”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如果是个坏人呢?”

“他不是。”葵颜笃定地摇头,“我很难跟你解释我们当时的感觉,一看到那个人,就无法怀疑对方,这个人身上,有奇怪的吸引力,会让你情不自禁想跟从。一个能封印天神的家伙,如果心存恶念,当年的世界就不会是那个样子。”

我沮丧地拍了拍额头,还以为有了活体见证者,没想到结果却是这样!

“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来找我们的真实目的了吧?”敖炽保持着最后一点耐心问道。

“正如那个人所说,我们卸下神职后不久,天界又出现了新的十二神君,世界也就此安稳下来。可多年之后,这块‘天绯盾’居然自己出现在我的枕头边上,上头还沾染着一些玉屑一眼的玩意儿。感觉这家伙好像认识我似的,千里迢迢跑来找我。当时我想,既然‘天绯盾’突然出现,是否表示,其它十一块石头也跑出来了?为此我花了不少时间四处查访,却没有任何消息。为此我专门去找定言,想看看‘情起箭’是否也去找他了,可去了他住处才发现这家伙不见了。卸任后,他说要安静过自己的生活,与我分道扬镳。虽然经常更换落脚点,他却总不忘与我联络。可这次之后,我彻底失去了他的消息。这件事,成了我长久的心病。”他的神情有点低落,“直到不久前,自虫人那里听到你在找石头的事,直到这些石头会给你提示,如果天绯盾能找到‘情起箭’的下落,或许就能找到那个家伙了。加上我又遇见了怪事,于是动了找你帮忙的心思。”他看了看赵公子,赶紧补充,“当然,来探望故人也是重要原因。”

“你不用在意我的感受。”赵公子一边扫垃圾一边说,“我根本不记得你。”

“别跑题!”我敲了敲茶几,“什么怪事?”

“我跟老婆,呃,就是锦袖,开了间婚介所。”葵颜指了指他发给我的名片,“生意不错,扩展到了好几个城市,包括你们忘川。可不久前……”

这是,我的手机响了。

来电者,居然是九厥这个混蛋。

“你还没死啊?你未婚妻又抛弃你了吗?”我示意葵颜暂停,开口就骂。

电话那端,九厥提高了两个音调:“这几天你一直没出门逛逛?”

“废话!你不知道我的房子差点被拆了吗?我哪有心思出门!”

“出大事了!我马上过来!”

“喂?把话给我说完阿!”我话没说完,那头已匆匆挂断。

这厮又在故弄玄虚吧?我回来的时候,整个忘川依然阳光万里车水马龙,人民群众安居乐业,房价继续高涨,连跳广场舞的大妈队伍都比我离开时壮大了许多,能出什么大事?

我的目光移到不停紧闭的大门上,九厥的语气又不像是在胡说八道,难道,门外的世界,真的发生了什么?

天空里,一朵灰色的云慢慢地移动着,遮住了太阳,四周的光线,渐渐黯淡下来……

第十二章致爱

楔子知爱者,不伤人,不伤己。

1

海水一样的蓝头发,海水一样的蓝眸子,海水一样的蓝纱裙,多么宁静似海的组合。

但这种宁静完全是错觉!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努力干嚎的小姑娘,从进门到现在,她的双手始终紧拽九厥的胳膊,连体婴一样死都不分开,除了哭声,沙发也在砰砰响,一条跟它的主人同样悲伤的蓝色鱼尾不甘心地来回拍打。

妹子是只“蓝鲛”,人鱼类妖怪中最好看的一个分支,不论男女都有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脸。另外,关于世间一直流传的,人鱼眼泪会变成珍珠这件事,你们笑笑就算了吧,因为这是个百分之九十的谎言,而剩下的百分之十的真实,便是蓝鲛的眼泪真的会变成上等白珍珠!

上天的眷顾令蓝鲛变成了传说中最美丽的部分,也将它们一步步拖向灭绝的深渊。从远古时期开始,蓝鲛便是捕鱼人的挚爱,天性温良的它们从不是渔网与欲望的对手。被捕获的蓝鲛通常被关在狭小的水池里,每天要干的事就是哭,如果不从或者眼泪太少,渔夫会用各种残酷的方法折磨逼迫,直到它们哭瞎眼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时,便被无情宰杀,作为鱼肉贩卖;也有一些被留下来作为低贱的货品,放到市场上出售,供猎奇者收买观赏,最终也很快落个伤病而亡的结局。此后,蓝鲛数量越来越少,幸存者们纷纷迁徒到远离人类的深海孤岛,变成了只活在传说里的物种。反正,我只在三四百年前的一次旅行中,在西安城见过一只化成人形的男性蓝鲛,没记错的话,他是进了一间当铺。待他出来之后,我还兴高采烈追上去问他是不是一只蓝鲛,结果人“呼啦”一下吓跑了……回来时我还跟敖炽叨叨了好久,说错过了一次白拿珍珠的好机会。

关于记忆中蓝鲛的种种,到此为止。所以我完全没有猜到,九厥所谓的“大事”竟是一只堪称世界珍宝的蓝鲛妹子,并且这个妹子口口声声对我们所有人说她跟九厥——有!婚!约!

可九厥却斩钉截铁对所有人说,他压根儿不认识这位。这位美丽的鲛女是他昨夜在酒庄里的超级大浴缸里洗澡时,“唰”一下打水里冒出来的,开口便说“终于找到你了,我们成亲吧!”,虽然他随时把找妹子结婚这种事挂在口边,可真遇到这么个死活都要嫁他的,他除了吓得连呛几口洗澡水,第一个念头便是找我善后。切!我这儿时不停又不是妇联!谁知道这惯性失踪的混蛋是不是在外头惹了风流债然后被逆袭了!我居然有点幸灾乐祸……

“妹子你能不嚎了吗?”九厥都不敢看她的脸,扯了一张纸巾给自己擦眼睛,“你再嚎,我就要哭了!”

“你我有三生之约,为何如此待我!”鲛女吸着鼻子,万般委屈,“嫌我不够貌美?”

“你美得惊天动地!”九厥赶紧摇头又点头,“可我真不认识你啊大姐!从不会有一个熟人从我的浴缸里钻出来!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让我所有朋友为我作证,我是有未婚妻的人了!你真的找错人了!”他眼巴巴地望向我,“赶紧给我证明!!”

我耸耸肩:“你的未婚妻历来只是你口里的一个词语,我们谁都没见过,我能为你证明什么呢?倒是你自己要好好想想,是不是在哪个月黑风高杀人夜里,做了不该做的事儿!”

“对,再仔细想想。”敖炽落井下石是一把好手,“老爷们儿得有担当!你一把年纪了,差不多就娶了吧,我看着姑娘跟你挺合适,你们俩连头发都使差不多的颜色!人家都这样了,你还那样,姑娘多伤心哪!”他满眼同情地看向鲛女,口气温暖得像居委会大妈,“姑娘,想哭就使劲儿哭吧,人年轻的时候,谁不遇到个把人渣!哥懂你的心情。”

“我不就是喝了几瓶你家的酒没给钱吗……”九厥痛苦地捂住脸。

我瞟了义正词严的敖炽一眼:“你拿个洗脸盆干吗?”

敖炽眨眨眼,小声道:“你不也抱着茶杯随时准备着吗?”

“你一定要表露得这么明显吗?”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你就不能多说点煽情的话让她别只顾着嚎,赶紧哭点眼泪出来吗?!”敖炽瞪我。

葵颜根甲乙默默放下偷拿在手里的矿泉水瓶和小碗。

呃,节奏有点不对。

九厥绝望地指着我们:“你们……”

鲛女瘪着嘴,说:“何苦编造一个不存在的未婚妻呢?我才应该是你的妻子啊!”

“我真有未婚妻!”

“那你把她叫来!”

“我暂时联系不上她……”

“说!谎!话!”

“求你了……我不能娶你!我不认识你!我要说多少次!”

“三百八十年前的一个夏天你可去过西安?”

“我这辈子在无数时间去过无数地方,哪记得三百八十年前的夏天我在哪儿!”

“装!糊!涂!”

九厥显然是被一种无理取闹惹火了,向来不与妹子发货的他,突然冷下脸来:“即便是妖怪,你也是个女妖,就这么不重自己脸面?”

鲛女一愣,不嚎了,呆滞良久,双手无力地垂下:“为什么你要这样……七色石,三生约,待到靛荷展笑颜,再执手,醉秋山……”

一条编制精美的红色手绳滑出来,停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红得哀怨。

也许是我连日奔波眼神恍惚,一见这手绳,便觉得有条细长如蛇的暗影从缕缕相缠得红线里钻出来,若有若无地浮在空中,另一端却缠在了九厥的左手腕上。

我揉揉眼睛再看,手绳只是手绳,哪里有什么暗影?

见她这般模样,九厥又有些过意不去,很真诚地握住她的手说:“你说你叫永欢对吧?恩,永欢妹子,我以天界仙官的身份慎重向你保证,我从未见过你,婚约更是无从谈起。问题一定出在你那里,不如回家好好睡一觉,再想清楚与你有约的人是谁!你再这样纠缠,不明智。感情这事儿,不论做人还是做妖,都不能无中生有。我不想采取任何伤害你的措施,明白吗?”

她叫永欢?!

我在心里笑了笑,这个名字不论放到谁身上都寻常甚至俗气,唯独在她身上,是一种深刻的祝福。我想,起名子的这个人一定很爱她。

永欢怔怔地看了九厥很久,生气地鱼尾也平静下来,慢慢化成了一双雪白柔软的小脚。

“抱歉,我一急,尾巴便露出来了。”永欢不好意思地朝我们笑笑,调整了一下坐姿,但依然紧挨着九厥,“刚才是我失利了,没吓倒你们吧?”

所有人都稍微松了口气,九厥的话似乎有效?!

“想明白了?”九厥看着恢复正常的她,试着问,“我送你回家?虽然咱们之间是误会一场,但做个朋友是没问题的。”

永欢转过脸,两颊飞红,认真道:“我哪里都不去,我只与你在一起。不论你走到哪里,我都不会弄丢你的。”

晴天那个霹雳,把我都震了一下。

“怎么有这么厚脸皮的姑娘啊?”肩头的纸片儿都忍不住了。

连一直在辛勤收拾屋子的赵公子都闷闷走到她身旁:“姑娘,姻缘这种事勉强不得。这蓝头发虽然不是什么好青年,起码还是个敢做敢认的纯爷们儿,他既然如此肯定不认识你,那必然是真不认识。你还是回去弄弄清楚吧,别误了终身大事。要不,我煮碗面给你,吃了再回家?”

“赵公子,我不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煮面给我吃?”敖炽“哼”了一声。

“你从来不需要安慰。”赵公子诚实地回答,抱起一筐垃圾走开了。

敖炽扯扯我的袖子,神情八卦之极,附耳道:“这铁坨坨对那姑娘有想法!!”

“这么好看的姑娘,有想法是正常的。”我推开敖炽,笑着对永欢说,“你看,这里所有人都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我有点烦九厥,但我依然要跟你说,他再不靠谱,也不至于否认一桩婚约,再脑子不好使,也不至于忘记相爱之人。你要愿意,在我店里住几天,逛一逛这个城市,等心情好些了再回家也无妨。”

永欢的蓝眸子越来越黯淡,脸上的红晕也沉得不知去向。

她再次看定九厥:“你不娶我?”

“不娶!”九厥毫不犹豫,“你非我命中注定之人。”

虽然我总是嘲笑九厥是前年剩男,可是以他的资质,真想结婚,何愁没有妹子上赶着嫁他。我知道他对于结婚的渴望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玩笑,如果不是那唯一一个正确的人,他不会对任何一个女子动心,即便投怀送抱,也可坐怀不乱。简单说,他就是个披着流氓外衣的君子,在永远的老不正经历,执着地等待……所以,我烦他又喜欢他,不是没理由的。在内心深处,我其实很希望他说的那个“未婚妻”是真有其人。但直觉跟我说,即便有这个人,也绝不是这个永欢。

哪里出了问题?!

永欢咬了咬嘴唇,看着我们,用目光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回家吧!”纸片儿直言,“再纠缠下去就是骚扰了。”

葵颜也开口了:“凡是事都有解决之道,不是这个人,也会有别人来娶你。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甲乙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包饼干,边吃边说:“死缠烂打的女人,不值得任何人喜欢。”

话有点重,道理没偏。

我跟敖炽以沉默来支持队友们的意见。

永欢不再说话,下意识地屈起腿,整个人都蜷在了沙发里,姿态甚是可怜。

我心下叹惜,游走世间千百年?深知世上最难处理的事情,非情爱莫属。我一个老妖怪尚有如此感慨,更何况这小小的鲛女。也许她跟九厥的许多倾慕者一样,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将这个蓝发妖孽记在了心间,难以释怀,而她又比其他人的表现更激烈一些,干出这种乱认相公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你们都要我离开他。”片刻之后,永欢的脸从膝盖后慢慢露出来,还是没有哭,只是满目悲伤,还夹杂着丝丝不被认可的失落与愤怒,“我寻了他这么多年才得偿所愿,为什么你们要拆散我们呢?为什么你们不能像岳先生那样祝福我们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一场单恋,何来拆散?!

九厥就差给她跪下了:“你究竟是谁?”

永欢热切地看着他:“我就是永欢啊。三百多年前,沈公子的东篱小筑里,我们一直在一。虽然那时我看不见,可你的声音至今未变。请不要质疑一个瞎子的听觉。”

九厥一愣,想了很久很久之后才说:“东篱小筑……你说沈子居的东篱小筑?”

永欢激动地点头:“你想起来了?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