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太可惜了啊!”小钏舔着舌头跑到桌前,抱起平时做梦都想吃的燕窝,一口气喝个精光。

“好喝吗?”她笑问。

“好喝死了!”小钏连勺子上的残余都不放过,非得舔个干干净净,“小时候我娘就跟我说,燕窝是神仙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可我家连肉都吃不上几顿。所以啊,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吃一碗燕窝!”

“那你的梦想实现了,现在没有遗憾了。”岳如意抽出手帕,亲切地擦去这馋猫嘴角的残渣,“小钏,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啦。”小钏老实回答,圆圆的苹果脸在烛火里闪着青春的光泽。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啦,那年瘟疫,老家的人都死了,是表婶带着我逃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卖到沈家当丫头啦。”小钏有些奇怪,少奶奶今天的问题好像特别多,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她点点头,笑:“没事了,你去准备吧。”

小钏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的内室,房门被牢牢反锁,巨大的木质浴桶里升腾出浓浓的白气,新鲜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漂在水面上,再加上特制的浓缩香粉,味道更是浓郁到让人窒息。

整个内室,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牵强,幽幽暗暗。

“咚”!

似有重物倒地。

然后,便是“哗啦”一阵水响,赤裸的女子将自己沉入桶中,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每根头发都是香的。

浴桶旁边,躺着另一个女人,死了般无声无息,微弱的光线照出一张毫无血色、白中泛青的脸孔,虽然有些骇人,但仍旧……岳如意的脸。

要支持这个死去的身体,确实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啊,但,她会坚持下来的,一定会。

因为,她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

细碎的水光映在雪白的胸口,一道深深的伤痕霸道地刻在那里,仿佛被一支利箭狠狠地扎了进去,一圈细碎的七色光点在伤痕上若隐若现。

细长的手指在这道伤疤上缓缓地画着圈儿,远远地,两个声音从记忆深处钻出来——

他不要你,我要你!

你?!

对,我!

为什么?

他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做。而且我能做的更好。

你知道收留我的后果吗?

我早已不惧“后果”这个词。

即便在心口里,永远埋上一支箭?

呵呵,万箭穿心之苦我都受了,一支箭又算什么?

也好,反正,落到谁的心口里对我都没什么差别。

声音又渐渐远了去,蜡烛燃尽,室内空留阵阵清冷的水声……

翌日傍晚,小钏提着竹篮出了沈府,有人问她出去干啥,她说少奶奶遣她去秋山湖岸摘几朵新鲜的靛荷。

可这一去,直到天明,也不见小钏归来。

沈老夫人把家里所有能骂得人都骂了一遍,说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小钏这丫头是野惯了的,等回来了,一定要打她个半死!

岳如意一言不发地站在沈老夫人面前,一脸内疚。

见她这模样,沈老夫人压下火气,说:“你也不必自责,许是这疯丫头私自去哪里玩耍也不一定。过两日子居办货归来,再商量要不要去报官吧。”

“是我不好,无端端要她去湖边,万一失足……”岳如意突然掩住嘴,难过得要哭出来。

“万一失足……”沈老夫人摇摇头,“也只怪她命不好。”

“可小钏毕竟在府里待了那么多年,突然没了……”她怯怯地望着老夫人。

“再买个丫鬟就是了。”沈老夫人不以为意,“你不要难过,不会少了服侍你的人。”

岳如意垂下头,不再言语。

看不见的地方,却有几声冷笑。

偶尔,她也回想,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养出沈子居这般的人物,现在看来,答案不言而喻。

人哪,不就是这个样子……

10

沈子居这辈子都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准时归家,一进家门,等待他的不是仆从们的前呼后拥,也不是老祖母惯有的嗔怪,甚至不是岳如意那张不咸不淡的脸,而是埋在白布之下的、排列得整整齐齐、沈家上下二十几口的尸体,以及漫天的血腥味。

一切,就发生在凌晨,他归来前的数个时辰。

衙差们守在大门口,时不时需要驱散前来围观的民众。

所有人都用讶异或者古怪的语气在门口指指点点,有人说沈家不知惹了什么仇家,先有送亲队伍全军覆没,不到两年居然就轮到自己家;有人说沈家为发迹也干了不少缺德事,这是老天有眼;也有人说,根本就是沈家娶了个扫把星。

可问题就在这里,岳如意这个“扫把星”竟然在两次灭顶之灾里,都侥幸存活了下来。

他冲到衙差把守的卧房,躺在床上的岳如意,额头上覆着湿帕子,高烧不退,旁边,由官府请来的老妈妈正在摇头叹息,说好好的姑娘,怎得如此命运多舛。

“起来!给我起来!”他不管岳如意是不是只剩半条命,用力摇晃她,“为什么这样?谁干的?说!谁干的?”

“哎哟沈公子,你可不能这么着,尊夫人身子正虚弱呢。”老妈妈看不过去,上来阻拦。

“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沈子居疯了般抓住老人的胳膊,三两下便将她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什么斯文,什么风度,他不要了,全不要了。

岳如意软软地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咆哮“你是死了吗?”沈子居的额头青筋暴涨,简直要把她的胳膊捏碎似的,“谁干的?你说啊!”

“是……是……”岳如意痛苦地朝他哭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三步不出家门,怎可能不知道?!”他怒吼。

“我……”

“说啊?!”

“我不认识他!”岳如意抱住头,语无伦次道,“他一定是妖怪!不然怎么能像老虎一样,咬死所有人!他……他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只要沈家从世上消失,微澜就能安心跟他走了……”岳如意哆嗦着,神智已经完全混乱,“他会法术!‘唰’一下飞过来!‘唰’一下飞过去!”

微澜……他说微澜?!

沈子居的耳朵里,此刻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时,岳如意突然一把抓住他:“快去找道士把他收了!我知道的,道士们都有法宝的!他们有葫芦,有碗,有匣子!能把妖魔鬼怪关起来!相公,你快去。”

他用力甩开岳如意,甚至连她幸存下来的原因都可以不在乎,转身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老妈妈被他的模样吓个半死,赶紧跑进屋子,扶助摇摇欲坠的岳如意。

“水……我要水!”她抓住老妈妈的手,模样可怜至极。

老妈妈连忙去倒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回头说:“沈少奶奶,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别处拿水。”

老妈妈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岳如意脸上的所有疯癫与虚弱一扫而空,她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将落在身上的湿帕子扔到地上,看着打开的房门,冷笑:“沈子居,再跑快点吧,不然就赶不上见你女人最后一面了吧。”

不多时,老妈妈到了热茶回来,却发现房间内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缕“沈少奶奶”身上的、独有的花香。

11

她伏在翠绿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宛若青空的衣裙上开满了血红的“花”,脸与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重重叠叠的、别人的血。

凌元峰上的微澜,让百花都羞于相见的微澜,像蝴蝶一样自信穿梭在不同男子之间的微澜,此刻却以这般不堪乃至狰狞的姿态,出现在他凝定的视线里。

昨夜,他只是离开了片刻,再去隐芳庐时,已不见她的踪影。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咸味,像血腥里混了奇怪的药味。湖水前的空地上,一个竹篮尚在水中漂荡,被撕烂的衣裙躺在还很新鲜的血泊中,一堆挂着血肉的人骨散落其中,触目惊心。

他皱眉,本能地倒退几步,脚下“咯吱”一响,一块硬物被踩在脚下。他拾起一看,却是个染满血污的木制腰牌,上刻“沈府出入”四字。

沈府?!

他心下一惊。

纵然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去沈府,看到的情景也只是满室残骸,血流成河。

他见到她时,她刚刚从一堆缠着白发的尸骨中爬起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你疯了吗?”他上前,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一团血腥里拖离出来。

“是你啊。”她怪异地笑,可她并没有疯,起码还能认出他,“我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只有这里的肉特别特别香,我忍不住不吃光他们!”

她的话,她的笑,还有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模样,寒透了他的背脊,混乱了他的思维。

“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她仍在对他笑。

这个语气,这份笃定,他太熟悉。

“我好累啊,飞不动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她靠在他肩头,娇滴滴地请求。

此刻,窗外已闻鸡啼,他一咬牙,一把揽住她的腰,迅速消失在他认定已无活口的沈府。

其实,他也累了,累到没有力气继续抱住她。

他停在了离秋山湖还很远的草地上,一线晨曦里,能隐约看到那道他越过了无数次的山坡。

“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似乎也难受起来,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好撑啊。”

他怔怔地看着她:“你吃得是人哪,不是青菜叶不是鸡鸭。”

“我知道呀。”她又打了一个饱嗝,“可我饿呢,你难道忍心看我挨饿?”

最后的退路也消失了,哪怕她露出一个愧疚的眼神,哪怕她只对他说一句“我也不想这样”,他都可以找一万条理由说明自己谅解她。

可是,从相识到现在,千万个春秋,她的心就像她的容颜一样,丝毫不曾改变。

他蹲下来,牵住自己的袖口,细细地擦着她脸上的血迹,微笑:“你一到凌元峰,那里的花儿就怕了你的美貌,不再盛开。”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凌云峰?”

“野果还是青的,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师兄们抢着替你摘。”他缓缓地说,“你跑来我身边,给我果子,很酸,可我都吃了。”

她的眼神依然一片茫然,似乎这些事只是落在记忆里的灰尘,她随意一吹就不见踪迹。不重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记住的必要。这是她永远的习惯。

“三师兄为了你,被师父处死,而你,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又委身他人。”埋在心底的陈年伤疤被一道道撕开,她忘记的东西,他捡起来,从未放下。

她愣了许久,看着他的脸,突然就咯咯地笑了:“呀,是我的小师哥啊!”

他一直在等这一声甜美如昔的“小师哥”,一直在等,但真的被她喊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隐忍等待的,从来不是一个美好的希望,只是一场噩梦中才有的毁灭。

“是啊,微澜,我是你的小师哥。”他也笑了,“你可还记得,在你与你新欢的家中,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歪起头,想了半天,坦白回答:“我连你都忘了,还如何记得你的话?”

是啊,也许,你除了自己的“爱”与欢愉,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不管你从那里头学到了什么,你若伤人,我必亲手杀你。’”

她像是听到了最幽默的小花,伸出污糟的手,俏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将脸贴到他的耳畔,梦呓般低喃:“你不会杀我的。你连我一根头发都不愿意伤害。因为,你爱我。所有的男人,都爱我。”

他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将自己的脸孔贴上她的:“我跟你,都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话音未落,她惯有的娇媚又自信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垮下来,变成错愕与痛苦。

她推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刻满符纹的金色短刀,决绝地插进了她的身体。

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越来越厉害,皮肉、血液、灵魂,都被搅进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在剧痛中碎裂,成灰……

“小师哥……你……”

她瘫倒在地,青丝瞬间成白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干瘪成一张风干的皱皮,覆在凹凸不平的骨骼上。

“咔咔”几声,深深地裂纹自她的皮上爆裂开来,白骨渐露,她尚能视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深深地恐惧。已成枯骨的右手,绝望地抓住他的袍角,在所有的皮肉都化成黑灰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如何忍心……”

若能忍心,又何须夜夜难眠?

若能忍心,又何须远远相望?

若能忍心,又何须自断情腺?

他的眼睛,被扬起的飞灰呛出了泪,这一定是呛出来的泪,因为他早就没有哭得习惯了。

他坐在那具森森的白骨前,恍惚地回想着当它还是微澜时,那双总爱扯住自己衣角的手。

天色渐暗,风起寒凉,他脱了披风,裹起枯骨,难得枯骨未散,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完整,躺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慢慢朝秋山湖岸走去,既然她说过这事她见过的最美的地方,那就将她永远留在那里吧。

小舟轻动,湖水涟漪,他撑着竹篙,送她去最后的地方。

从凌元峰的修行人,到月老殿的天神,再到失去神职、非神非人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人来怨恨,但始终又不知道该恨谁。

冰凉的风中,他想起那块有七种颜色的长得像一把箭的石头,它真是快出类拔萃的石头呢,不但会飞会走路,还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