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脸色大变,连抬起的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是鲁正!

小男孩只顾哭,不作答。

给我出来!躲在这儿做什么!”她蹲下去,一把将他从桌子下扯出来我……我好害怕。”他在她的手下不停发抖,边哭边说,“爹要把阿癞埋了,呜呜呜,说我不听话,也要将我埋了,我好怕…婶婶,你们能不能帮我把阿癞救回来!

“阿癞?”唐夫人一愣,“出什么事了你们肯去救它吗?”他努力止住眼泪,像见到了莫大的救星。

“肯!”我立刻点头,“你快带我们去看看!”

嗯!”他转身就跑。

我们火速跟上,没多久,年幼的鲁正气喘吁吁地停在一座民宅的后门前。木门虚掩,他却不敢进去,胆战心惊地捏着手指。

为什么不进去?”我探头看了看门里,除了灯火以及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缕淡淡的臭味,并没有异常。

鲁正低下头:“我怕…唐夫人急了,一把牵起他的手:“我们在这里呢,怕什么!进去!

说罢,不由分说拉着他冲进门去。

越往里走,臭味越重。还算宽阔的后院里,除了日常所见的器具,西侧墙边靠着一个被黑布盖起的四方体,两米见方,时不时传出一些细微的动静,又听不太真切,可以确定的是,臭味的源头就在这里。

后院另一端,一只痛头黑狗被麻绳牢牢拴在树干上,焦躁地走来走去,并时不时朝对面的四方体狂吠。

听到黑狗的声音,鲁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往前走了。他走到黑狗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下来。可是,黑狗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对面。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长满爬山虎的灰墙之间传来满脸胡茬,孔武有力的中年男人匆匆地走出,面色青黑,双眼却又是涨红了的,强烈的对比色活生生勾勒出一个濒临癫狂的形象。

男人身后,跟出一个抖抖索索的小人儿,又一个鲁正,红着眼圈,想说话又不敢说跟在父亲身后,像个委屈的幽灵。

唐夫人又被吓一跳,看看跪着的鲁正,又看看刚走出来的鲁正,张大了嘴看着我。

我示意她不要说话,看着就是。不过,刚走出来的一大一小,似乎也跟那只黑狗一样,根本没有发现我们的存在男人突然停住,后头的鲁正差点撞到他身上。

“还跟着我做什么!”男人怒道鲁正哆嗉着嘴唇,结巴着,“你你…你能不能不要带走阿癞鲁老大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自己的儿子:“夜深了,你该回房就寝,而不是站在这跟我说一些我不想听的废话!

鲁正垂下头,咬紧下唇,继续嚅嗫着:“爹,你另外寻一只黑狗不行么?

“正儿啊,”他蹲下来,扶住儿子单薄的肩膀,“爹的蟾宫路已经动工了,爹需要只活了九年以上的黑狗,爹需要阿癞,你明白么?它吃了我们鲁家这么多年的饭,也是时候回报我们了“可是…我听到梁叔他们说…”鲁正的声音越来越小,“说你要埋掉阿癞。

他应该是盼望着父亲立刻否认的,哪怕是骗一骗他可鲁老大的嘴角却浮出怪异的笑,他拾起鲁正的下巴,强迫他跟自己对视,一字句道“要修成蟾宫路,唯一的方法,是用可癞做路镇!正儿,只有设下一个完美的路镇这条路才能千秋万载!我们鲁家的名号,才不会被别人盖过,被时间淹没鲁正一愣,忍住眼泪道:“从前您埋的路镇,都是铜铁陶土做的物事,为何这次那些路镇,镇不住竹篱笆那块地。”鲁老大摇头,视线投向那块四方体,“得有它们,方可成事。

鲁正的声音低到连自己都听不见了:“我们…可以不修蟾宫路的闻言,鲁老大脸色顿变,一把将鲁正狠狠推倒在地,指着他的鼻子,声音气得发抖孽子!身为我鲁家唯一的传人,竟讲出如此丧气的话!以你这模样,早晚要被唐家彻底踩到脚下!一只狗便让你这般没有出息!你若敢再多讲一句,只一句,我便连你这不孝子一道埋了!”他的眼睛越发涨红,突然用力扳住儿子的肩膀,咬牙道:“你再清清楚楚地跟爹说一次,你是不是要爹留下阿癞这只狗?是不是!”

鲁正的下巴快挨到自己的心口了,咬紧嘴唇,什么都不敢说爹要你明确说出来!”鲁老大将他掐得更紧了。

鲁正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尽管肩膀已经疼得要命,背脊上都出了一层冷汗“说!”鲁老大怒吼,差点将他捏碎了,“是不是要留下它!

鲁正哆嗦,脱口而出:“不……不是鲁老大松了口气,脸色正常了,手也放开了,摸摸儿子的头:“这才是爹的好儿子,鲁家的传人他慢慢抬起头,“阿癞还没吃饭,我能再喂他一次么?

他起身去了厨房,装了满满一碗生米出来,朝阿癞走去。

像往常那样,他还在老远的地方,阿癞的尾巴就摇起来了。

他走得很慢,好几次差点不想再往前走,好像他只要不过去,时间就会停下一样。

他终于还是走完了这段距离,把白花花的生米放到阿癞面前,摸着它的头,低声说道吃吧,吃饱一点阿癞摇着尾巴,低头大快朵颐,咔嚓咔嚓的脆响听起来很欢乐,是这听的声音他一直蹲在阿癞面前,时不时地抚摸它。

本来,他应该死死抱住阿癞,大声跟父亲说如果你要埋掉阿癞,就连你唯一的儿子块埋掉!他应该跟父亲理直气壮地说,是这只狗,不分寒暑地守在巷口等他回家;是这只狗,寸步不离左右伴随;是这只狗,从狼的嘴里抢回了你这没出息的儿子!

他十岁,阿癞也十岁,他曾说要把自己的命分给阿癞,可所有的想法,那么容易就破父亲的句怒吼击碎了,连想想的勇气都彻底消失阿癞吃得很快,白米从碗里蹦出来,在地上弹跳开去他的视线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米粒变成了模糊的白点,好像唯一能看清楚的,只有阿癞头顶那块伤疤。

时间在莫大的煎熬中遗漏。

突然,阿癞被拉走了。

鲁老大解开了绳子,粗暴地将它扯到一旁。

它有些慌张,原地转着圈儿,试图挣脱牵制它的绳子,却没有攻击鲁老大的意思,只是发出鸣鸣的声音,不解地看着曾经的男主人。

鲁老大喊来两个仆从,三个人六只手摁倒阿可癞,拿绳子将它的四肢紧紧绑在一起连嘴巴也用一条铁丝缠起来,不能动,不能叫。

从头到尾,阿癞竟然没有太多反抗,它唯一的行动,是一直看着在对面不停掉眼泪的鲁正,不管身体被扭曲成什么形状,它还是努力地把头转向鲁正。

鲁正不敢看它,一直不放。

鲁老大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走过去,把扯下盖在四方体上的黑布—笼子的共九只,都是白色的,都被绑成相同的样子,不能动不能叫,痛苦地挤在狭小的铁笼里,九双眼睛都惊恐而渴望地看着外头,用最后的力气搜寻着任何可能拯救它们的人突然刺入的一幕,让我跟唐夫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阿癞也被扔了进去。

将它扔进去之前,鲁老大摘下它的项圈丢到旁,他说上头的铃铛响得真烦人阿癞从拥挤的同类里努力伸直脑袋,继续望向它守护了十年的人,那个爱哭的孩子以后我若是不在了,你可不能让人欺负他,谁欺负他,你就把谁的裤子咬破,让他们光着屁股满街跑—一谁说狗没有记性,它就还记得鲁夫人说过的话谁说狗不会笑,它每次摇尾巴,都是笑。

谁说狗不会哭,如果眼睛变得比什么时候都亮,那是因为泪水会反光。

阿癞的眼睛比什么时候都亮,在黑布重新盖下来的瞬间。

笼子很快被运走了,鲁老大带着几个信得过的下人离开,临走时他说,中秋之夜得偿所愿鲁正一直木然站在原地,脚边只剩下阿癞吃过的碗,以及地上还来不及被舔走的米粒,阿癞从不浪费一颗米。

项圈躺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将它拾起,拂去上头的灰尘,摇了摇,叮当作响,继续摇,响声更清脆他闭上眼,坐在地上,像个白痴一样不停摇着项圈。仆从走出来,有些慌张地拉住他:“少爷,别摇了。”

他甩开对方的手,继续摇,好像只要还有这个声音,阿癞就没有离开。

许久许久之后,当他的手累得再也抬不起来,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来,起身,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房间,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张纸,用发抖的手慢慢写。

纸上只有一句话—若寻人,可往西坊外土地庙。

他放下笔,叠好放进信封,又找了个铁盒子,将阿癞的项圈放进去。

送去西坊唐家。”他将信与铁盒一并交给仆从。

这是为何?”仆从不解,“我们与唐家素无往来。”

他呆滞的目光里生出一抹奇特的笑,梦呓般道:“唐家比鲁家好,边界太危险,她该留下来,哪怕恨我这个胆小鬼一辈子“少爷,小的不太明白。”仆从担心地看着他。

仆从离开了很久,他才从书桌前慢慢走回自己床上,躺下去,闭上眼睛,全不在意夜凉风大。

我跟唐夫人默默离开他的房间,后院里,第一个遇到的鲁正还蹲在空空的树前,直到我喊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地站起来,回过头,仍是一张泪眼迷蒙的脸你们能帮我把阿癞带回来么?”他的心口难受地抽动着,“我在这里寻了好久都找不到蟾宫路在哪里。

当然是找不到的,大多数人的本能,决定了他们一定会避开让自己感觉恐惧的地方而更多的人,会觉得自己仅仅是找不到这个地方,而不是害怕去找。这就是个莫大的麻烦。

我蹲下来,凝视这个千般委屈万般可怜的小男孩,轻轻说:“它曾用尽一切来保护你,而你,甚至没有为它争取过哪怕一次,在它需要相同的援助时。

鲁正噙着泪花的眼睛怔怔地看我,不知他是听明白了,还是依然懵懂唐夫人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将我扯到一旁,怒道:“原来鲁老大竟用黑白煞为路镇!圆月之日活埋一黑九白十只犬,以此种残忍恶毒之邪术,令到蟾宫路下的土质有犬魂背负,不再松脱。

黑白煞?”我皱眉,“虽然我不懂你们修路这块儿的玩意儿,但我深知,任何以虐杀活物为力量的术法,都有极强的反噬,鲁老大如此壮硕却英年早逝,也必是没有逃脱这个铁律。“这个路镇之法,也是我许久前在一本讲筑路的旧籍上见过,因其太过狠毒残忍才印象深刻。可是我根本想不到,素来好名声的鲁老大,居然会用这个邪门方法!”她得浑身发抖,“想来,一切祸端皆因阿癞惨死,怨气不息,穷三十年之力终于冲破束缚,化为妖邪报复世人。”

唐夫人的想法,也算合乎逻辑,我想起木道人言之菌的要百姓替他抓狗,莫非这厮还算有一丁点道行,起码知道蟾宫路下的东西与狗有关。莫非所有症结,就在被长埋地下的阿癞身上?!但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

我看看四周,圆月当头,寂寂无声,喘气儿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从我们到这里,一共遇到了两个鲁正对不对?”我忽然问唐夫人她点头:“这也正是我不明之处,为何会有两个鲁正“关键不是这个。”我摇摇头,“按照正常情况,我们应该遇到三个鲁正才对。

“三个?”唐夫人愕然。

正在此时,不知何时被关闭的后院大门,响起咚咚的敲门声,黑夜之中颇为惊心。

唐夫人与我对视眼,拿出铁娘子的气势道:“我去开门,且看是神是鬼!

慢!”我拽住她,指了指围墙,“还是我去看看探魂之术是敖炽跟我打赌打输了才极不情愿教我的,之所以不愿意,不是这个难教难学,而是危险。“魂”是一个极其巨大复杂的系统,藏于每个人依赖肉体又高于肉体的“精神世界”之中,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一旦越过肉体直接进入他人的“魂”,便相当于进入一个根本不由你操控的世界,在那里,你可以找到那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要准备好遭遇难以想象的险境。所以,我也必须告诉你们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个法我纵身跃到院墙上,悄无声息地伸出脑袋朝下看朦胧月色之中,一个灰袍裹身,缎带束发的男子,挺直了背脊站都看不到脸,又一个诡异的双面背影男我屏住呼吸,举目远望,不由心惊肉跳越来越多的影子在月色下见动,之前到处空无行人的街道,跟约好了似的,拥出大群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人不远处已经走来几个男女,无一例外都是背影君,慢慢朝鲁宅聚拢而来…

第四章 伏念

楔子

世间万物皆存三念首念为惘,次念为真,三念为彩所谓一念地狱,一念天堂“这……这是何物?!”门缝里窥见的情景,吓白了唐夫人的脸,她扯住我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可是幻觉?”

我摇头:“你会有幻觉,但我不会。”

那此物是何来历?为何状况与章儿一样?”唐夫人到底还留了一丝胆色,不甘心地又往门缝上凑,“不太妙,来得越来越多了·我知道人的意识世界千变万化,别说这样的怪物,就算出现一万头恐龙也不稀奇。

我不在乎它们的数量,只在乎它们可能出现的敌意。

身后传来—阵翻箱倒柜的异响,回头,鲁正不知从哪儿翻出把长柄扫帚,紧紧攥着,腿打着颤儿,双眼死死盯着大门。

扫帚保护不了你。”我提醒他,“怕外头的家伙冲进来吃了你?

鲁正摇头,嗫着:“不……,它们每次都不靠近…”

每次?”我皱眉,“你常遇到它们?”“不常。”他又摇头,“有那么几次唐夫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说,外头的是什么鬼东西?”

他还是摇头:“不知…它们能找到我,不论我在哪里,但每次都只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下。

“它们没跟你说过话?”我问。

“它们不说话。”鲁正继续摇头,“只在那个出现时,会‘累累’地喊那个又是哪个?”我耐着性子问。

鲁正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呆滞的眼神里突然出现深切的渴望与求而不得的遗憾。

这是一个奇怪的表情轿子。”他吐出两个字。

敲门声仍在继续,还是不慌不忙,甚至是有礼貌的唐夫人把脸从门隆上转回来,脸色更不好看:“越来越多了。

我又跃上墙头,眼前情景叹为观止,敲门的还是那个家伙,而他身后,窄窄的巷子里已经塞满了没有正面的男男女女们。先不说它们有无取人性命之心,只要稍不留神掉下去,我觉得我也能被活生生挤死……且如鲁正所说,从头到尾,怪人们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敲门声,院子外的世界再没有其他动静。

“嘘嘘!”唐夫人在墙根下急急喊我,“有何发现?”

除了由远及近,源源不断的怪物们,还能有什么发现,不过,头顶的月亮倒是变得大无比,沉沉挂在黑黢黢的楼宇屋角之上,真担心下一秒它就会掉下来砸死一堆人。

这么大这么近的月亮,我倒是头次看到,更怪的是,如果不是眼花,我怎么觉得这轮圆月还在越来越大呢?或者,是它在朝这边移动?

虚嘘!”我朝墙下勾了勾手指,“你上来看。”

唐夫人一听,忙踩着墙根前的水缸,三两下爬上来,俯瞰到墙外如此壮观的“人海”时,愣是用仅剩的胆量硬撑着不吭一声,只问我:“在这里看跟在门缝里看,有何区“我不是让你看这群玩意儿。”我指着前方,“不觉得这个月亮也太大了么?

唐夫人抬头,不禁瞪大双眼:“我的个亲爹,长到这岁数,如此大的月亮是头一回见哪。”她一边惊叹一边揉了揉眼睛,又道:“我怎的觉着…圆月里有东西在动单?

你可见着那片黑影了?”

顺着她的手指,我在那块硕大冰凉的银白色里发现了一些运动的阴影。开始时,它只是靠近边缘的一个模糊黑点,慢慢变大、清断,继而有了隐约的形状,像一个长方体。我听老人说,月亮上住了神仙,修了房子…”唐夫人诧异地观察巨月里的异物莫非是真的?

我听说的是,月亮上住了个叫嫦娥的女仙,她的官殿叫广寒宫,又叫宫。”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长方体越来越大,轮廓也越来越精细。

蟾宫?”唐夫人立刻联想到了那条拿走无数人“正面”的路,突然,她用力抓住我的手,“你究竟将我带来了怎样一处地方?

我说过我们在鲁正的‘意识’里。这是完全属于他,并由他构筑以及掌握的世界我们只是一对潜入的探子,稍不留心就会陷人危机。”我继续专注于在月亮里不断变幻的轮廓,“你怕了?

笑话!”唐夫人柳眉倒竖,一把甩开我的手,“我见识过的奇境险事,怕是你这小妮子想都想不到的!

我年纪比你大多了…叫我小妮子不妥当吧?”

“信口胡!怎么看我也是够资格做你娘亲的年纪,你“嘘!”我及时捂住她的嘴,指了指墙下拥堵在门外的怪物们突然定格了般不动了,连敲门的家伙也停下了动作,几秒钟后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不计其数的后脑勺庄重地对着月亮,动作整齐地像一个人。同时间,月亮里的阴影仿佛冲破了某种障碍,抖落了束缚自己的暗色,毫不犹豫地将月光中最亮的一部分攫走,披到自己身上,以高不可攀的姿态,光明耀眼地降落凡尘。

累累”的声音赫然从每个怪物身上发出,高高低低回荡在这诡秘的世界里。也是这时,每个家伙都咚一声扑倒在地上,每个背脊竟化成新鲜而扎实的泥土,一块接一块跟多米诺骨牌似的,从院门口一直延伸到极远的地方。有多少个怪物就有多少块泥土,转眼间,一条黑褐色的路在我们眼中完美成型,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尽头,似是穿进了月亮它是为了“迎接”而诞生的—我清清楚楚看到一顶银白若月、玉镶金绣、精美异常的八人肩舆,由八个人身犬首,拿泥巴糊成的“轿夫”抬着,踏着这条由无数脊背化成的“大道荡荡朝我们逼近对,就是“浩浩荡荡”这种感觉,虽然它只是一顶稍微大些、华丽些的轿子。

它……从月亮上下来的?”唐夫人拼命揉眼睛我摁着她的肩膀伏下来,在那顶轿子来到路的起点之前,尽量让我们不要那么显眼。

泥轿夫抬着轿子,踩到路上的每一步都很用力,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逐一穿过我们来时经过的毎条道路,遇到太窄的地方无法通过时,这条路便跟活了一样,及时从地上高高拱起到空中,让轿子顺利通过。也就是在它拱起的瞬间,我分明看到厚厚的泥土下全是刚才集体消失的背影怪物们,它们并没有彻底化作泥土,只是用自己的背脊撑起一条坚固平稳的路而已。

此刻,轿子端端停在院门外,外头的距离刚够容纳它。

轿夫们一个个挺直了脊梁站着,一动不动,轿子也没有动静,连轿帘都不动一下,里头坐的是人是鬼无从得知,除了偶尔的一丝风,微微擦动轿帘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依然不见轿子有什么动静,轿夫们继续木头状,唯一的变化是,轿子好像越来越亮。它本来就是银白色的,像沐着月光,可现在好像又加了一条彩虹,不过是藏在轿子里,然后氤过阻碍它的布料,若隐若现地闪。

轿子里头好像在发光?”唐夫人不确定地低声问我。

像塞了一条彩虹在里面。”我决定再等一分钟,如果情况依然如此,我就跳墙,并且赶在轿夫们揍我之前火速撩开轿帘一探究竟,再领着唐夫人光速回到我们来时的地方。如无意外,一块眼睛状的光纹就飘在那里,只要拿手指一触,我们就能回到原本的世界,自己的身体。

在我一厢情愿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前,我跟唐夫人突然听到了“吱呀”一声唯一的一个动静,在这样的氛围里甚是刺耳开门的声音开门?!

推开的木门之间,走出了那个怯怯的又充满某种期待的瘦小身影,只要两三步,他就能走进那片过分诱人的彩光里,再一步,就能走到轿子里鲁正!给我站住!

我这话还卡在喉咙里,那小子居然就站住了,怔怔看着他的右侧。

一头通身黑色的兽盘踞在那里,除了一对小灯泡似的血红眼睛,以及在发现鲁正之后渐渐露出的惨白尖牙,再找不出别的颜色。

连我都不知道,它是突然冒出来的,还是根本一直都在那里。如果它的眼睛不发红也不咧开嘴露出牙齿,不会有人发现它,因为它的颜色跟最深的夜一样。

“不要!不要过来!每次都是你!”鲁正拼命挥舞着手里的扫帚,试图继续往轿子那边走。

每次?!鲁正拿扫把,不是为了对付这群怪物,而是这只兽?!

兽慢慢站起,从阴影里走到光线中,是一只黑色的…狗?!体形比一般的狗大了不止两佫,红眼利齿,妖孽之相,左边头顶上一块光秃秃的疤特别醒目。鲁正不敢再动弹,走也不是,退也不行,只能把个扫把当成护身符。

唐夫人急了,正要往下跳,被我一把拉住。

“他会被咬死的!”她瞪着我,咬牙切齿道,“那是阿癞!果真是它!它必然是记恨着鲁正、把自己变成妖物回来找他算账的!

“你听着、在这里,除非他想被咬死,否则谁也咬不死他。”我笃定地对她说,“别忘了,这是他说了算的世界。只是他自己很难意识到,道理与你我陷人梦中却很难知道一阵即将发起攻击时才有的鸣呜声,从大黑狗的尖牙利齿间钻出来,凶恶的目光将自己在做梦一样。”

那个与轿子一步之遥的男孩死死锁定。

“不要过来!”恐惧到极致的鲁正终于爆出尖叫,几乎同一时间,黑狗一跃而出,张牙舞爪朝他扑去。

人的潜能,果然只会体现在生死关头他不顾一切地往巷子另一头逃,黑狗在背后追成一道黑色的闪电一狗转眼消失在转角处“就……就不管他啦?”唐夫人还是极不放心,一个劲儿朝那头看。

“他不是重点,重点在下头。”我指指那顶不动如山的轿子,尖叫与追赶,男孩跟黑狗,都没有打乱它固执的平静。

长长的、凉凉的,幽怨中又带遗憾的叹息,从轿子里落到惨白的月色中不像男人,又不像女人,怪怪的腔调,只这一声,便听得人寒毛倒竖,心脏扭结一声叹息,仿佛是个指令,轿夫们迅速拾起轿子,快地倒退着跑,沿着来时路往月亮里去,中途再无片刻停留。硕大的月亮也在它们进入之后,渐渐恢复到原本大小。

我跟唐夫人刚网跳下围墙,脚下的路竟上下左右地颠簸起来,阵厉害过阵差点忘了,这条“路”是由无数没有正面的家们“背”起来的,如今它们迎来家伙走了,它们也该功成身退了?

快走,去我们来时的岔口。”我拉起唐夫人就跑,谁知才跑两步就差点摔个底儿朝天,几只粗粗细细的手破土而出,拽住我跟唐夫人就不放,“累累”的声音变成了一种痛苦的哀号,从地下挨挨挤挤地钻出来,仿佛只要松开我们,它们便失去了唯一能生存下去的机会。

虽然身处于一个实质上只是虚无的空间,可我却意外地从这些手掌里头感受到些许切实的温度,这些怪物,并不太像是鲁正的意识世界里虚构出来的东西。甚至于它们抓住我们的这个动作,求救多于伤害。

到此,有些事我明白了,有些事却更糊涂了。

总之,不能再停留在这个我并不擅长应对的空间。

摆脱它们不难,稍微用些力气,我便拽着唐夫人飞到半空,只是升空过程中唐夫人不停甩腿,大概因为我起飞时用力过猛,不知道哪位的右手被扯下来,挂在唐夫人的脚上,好一会儿才化成一团泥,惨兮兮地落下去。

即便到了这个高度,我们依然能感觉到四周异常的震颜,俯瞰下去,整条“路”上全是挥舞挣扎的人手与背脊,随着月亮的缺损,路上的每只手,每个脊背,每个无法突破障碍的背面怪物们逐一化成泥土,颓然铺满一地,然后像水一样,渗到原本的地面之下,无迹可寻。

“等等,你看鲁正!”唐夫人突然指着脚下某处。

低头看去,两座屋宇之间的小道上,这小子抱头蹲在地上一动不敢动,扫帚早不知丢到了哪里,追它的黑狗也杳无踪影我落到鲁正面前,拍了拍他的头不要!不要吃我!我不过去了!我不要了!”他触电一样躲开,大喊着胡乱挥舞着手臂。

是我们!”唐夫人抓住他,逼他睁开眼睛,“那只狗呢?伤到你没有?

见是我们,鲁正才松了口大气,满头大汗道:“不知。突然就不见了“你常看到这顶轿子?”我问他鲁正点头:“它已来过三次了。不论我在哪里,没有正面的人都能找到我,然后变成路,然后它就沿着路,从月亮上下来。以前,我从未见过它“轿子里坐的是谁?”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实话鲁正的眼里露出失望又渴望的神情:“是…是阿爹与娘,还有小蚊子,还有阿唐夫人一愣。

轿子里坐的是他们?”我皱眉是,轿子里好亮,六月阳光似的。”鲁正回忆着,眼睛里泛起浓浓的思念,“他们身后是新盖的房子,种了好多花跟树,还有一条河,阿爹坐在石桌旁看图纸,娘在替他沏茶,阿癞在娘脚边打盹儿,皮毛光亮得像黑缎子,小蚊子在河边抓鱼,大声喊我的名字,要我快去帮忙。

唐夫人听得呆了去,很难受地问我:“这孩子是不是已经傻了?“那倒未必。”我从鲁正的描述里突然联想到了一些东西,“这顶轿子,极可能跟我们一样,是这个地方的‘外来者’。”

外来者?你是说,那顶轿子和怪物,也是从外头跑来寻找鲁正的?”

回去再说。

我的表情一定很复杂,在我看到躺在床上的鲁正又多了一只熊猫眼时。

你说过,不可让他醒来。”聂巧人冷冷道。

可下手也不用这么重吧。”我无奈道,“你这样的高手,就不会点个昏迷穴什么。

我通常只选最简单有效的方法。”聂巧人冷睨我一眼,“你们两个死人似的睡去几个时辰,装神弄鬼,醒来就只为追究这个?

聂大人,我见到的真相,怕是你穷尽所有想象与智慧,都想不到的。”唐夫人三言两语将刚才所见全部讲给他听,以证实自己此行不虚,起码,她知道了真相在她重复案情时,我站在鲁正身旁,感慨了一下岁月不饶人,生生将一个清秀稚子摧残成了沧桑落拓的鲁疯子。然后,我掀开他的左右眼皮,凑近了仔细看,心说,果真“照你的意思,是阿癞那只狗因当年被活埋为路镇,心存怨念。如今幻化成妖,出来危害百姓,将之变为只有背面没有正面的怪物?”聂巧人做了个简短的总结,可眉角眼梢每个地方无不写满了“荒唐之极!”“我不信!”这样的字眼。

阿癞如今就盘踞在蟾宫路下,当务之急是寻高人前往,灭妖救人!”唐夫人瞪着他,“你们官府也该出一份力才是!”

如今只是你一面之词,究竟是犬妖作祟,还是有人背后搞鬼,皆是未知之数。”

聂巧人道,“待我去蟾宫路查探一番再议。”

“还议?都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你的脑子真是榆木做的么?”二人针锋相对时,房门突然被敲得砰砰响,柳大夫的声音急吼吼地传来:“聂大人!两位官差大爷找您哪,说有急事!

聂巧人撇下唐夫人离开,把她气得直跺脚,拉着我说:“你看你看,这种榆木脑袋也能做官儿,真是天瞎了眼!

我笑笑:“他说的也未必没有道理。总有些时候,眼见也未必为实。你且留在这里看着鲁正,回头他醒来,你对人家好一些,好歹在他心里,还是记得一个小蚊子的。”

说罢,我径直出了门。

一到医馆大厅,便见两个黑衣黑帽红带束腰的年轻人,正一验严峻地与聂巧人报告着什么“尔等亲眼所见?”

“确实见到魏家相公赤手空拳往土下钻去,每钻一处便毁一座房舍,且力大无穷,我们七八个兄弟上去才勉强制住他,如今强锁于玄铁笼中,置于大牢之内。大人,您看要如何处置?旁人皆言魏家相公被妖哮附时体,早晚要闹出大乱子“独家相公什么来历?”我从暗处钻到他们面前,厚着脸皮问,“二位官差大哥说“无需理会此人,速回府中!”聂巧人真是一丁点面子都不给,径直出了门去,两个手下果真是看都不看我眼便匆匆跟出。我祝他出门就被砖头砸破脑袋,买鞋子永远买到一顺边儿的!

在想,等解决了这次的事之后,要不要去定做一件新衣裳,在正面背面都绣上排大字“我是国主!”这样的话,他们对我会不会尊重一点魏家相公是谁我不知道,可我听到了钻土毁房,力大无穷,所以,我当定了聂巧人可是,我才刚刚跳出医馆大门,还没看到聂巧人的影子,就被轰隆一声巨响给震了回去。定睛一看,斜对面两百米开外的地方,一间两层楼宇在腾起的烟尘中轰然坍塌,情形仿佛是有东西钻到房子下头,一拱背便将整座房子抬起来再甩下去时值破晓,四下尚在配梦之中,此屋一倒,祸及四邻,惊惶逃出的人衣衫不整,赤脚披头,好不狼狈所幸此屋没有彻底崩溃,只是从两层塌成了一层,加上倒塌的方向是对着街面,若是左右倒下,旁边的店子便要倒了大霉。也所幸此时间尚早,几乎没有行人,不然后果不堪。不过,要是那个讨厌的聂巧人刚刚路过的话……呃,我的诅咒向来不会这么灵原本清静的街道开成一锅滚粥,逃命的、看热闹的,吵炸了天。

我一边喊柳大夫带上药箱过去看看有无伤者,一边朝事发地跑去。才跑到一半,又是一声巨响,比刚才好点,散乱的砖头瓦砾下,道剑光破士而出,满面尘土的聂巧人一手执剑,一手抱了个满头是血的年幼女童,出现在众人骇异的目光里。

两个手下冲上去,欣喜若狂地喊着大人。他不不士掉落进嘴里的沙土,将女童交给他二人,道:“疏散四周,禁止靠近!”

是!”衙差赶紧抱着女童退开,并亮出官府令牌,命周围百姓即刻退开。聂巧人自己却不走,握着剑,单膝跪在地上,双目如鹰隼般犀利,在废墟上来回移动,并时不时将手掌覆在碎土上。

他在找东西?!我没有上去,在人群中看他。

突然,他目光一寒,一步跨向右前方,手起剑落,剑尖穿过碎石杂物,锵一声没入深处,还差几寸就到剑柄时,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他用力一拔,长剑居然纹丝不动,长了根似的留在原位。

我觉得,是有东西抓住了他的剑。

聂巧人见几次拔剑不出,眉头打成了结,短暂思忖之后,他左手往剑上一蹭,一道冒血的伤口便开在了食指上。旁人大约留意不到他这个不起眼的小动作,可我的眼睛好得很。虽然跟聂巧人才刚刚认识不超过30个小时,但我肯定,这样的一个男人绝不会干任何多余的事。

声怒吼,冲破聂巧人的喉咙,无数碎石瞬时飞溅开来,也不知他哪来的神力,竟仅凭一只手一把剑,从坚实厚重的废墟之下,“挑”出了一个披头散发,身材健硕的男子,男子的双手正死死握住他的剑尖,哪怕身体被带到半空划了道弧线,也不撒手男子轰然坠地后,四周一片哗然,因为他不管滚到哪一面,都是背面。见自己彻底暴露出来,男子怪叫着,松开鲜血淋漓的手,一骨碌跳起来,做了个很像跳水的姿势,整个人便头朝下往废墟堆里扎去。诡异的是,他不但没有被碰得头破血流,反而真像是落入水中一般,半个身子转眼就埋人土里,若不是聂巧人眼明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脚腕,他可能真的能像一条逃脱的鱼,遁入土中无迹可寻。可他的对手是聂巧人,这个神力爆发的家伙居然那么轻松地提着他的脚,拔萝卜一样又把他拖出来。我目测这个人的体重不低于180斤,可在聂巧人手里,180克都没有似的。他还想往土里钻,被聂巧人狠狠朝地上一掼,再反剪住他的胳膊,再加一个膝盖压到他的腰上,便再也动弹不得。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他喊了一声,不远处的两个手下赶紧拿了扎实的麻绳跑来。人群里传出阵阵赞叹,无不是对聂大人的各种欣赏崇拜扰在我都叹服于聂巧人的身手时,看似被制服的大个子不知哪里来了大力气,居然一个翻身把聂巧人摔倒,一举朝他的天灵盖击去,幸而他闪得快,地上的石头当了替死鬼,碎成了冒烟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