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终于停下来,失踪了许久的小丫头,赤身裸体地站在死不瞑目的尸体前,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发现了窗后的他。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木然地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朝自己跑来。

她进了屋,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突然朝他的脑袋伸出手。

“不要杀我!”他大叫一声,抱头蹲下。

她的手指从他发间拈走一片不知何时沾上的落叶。

没死?!

他试着睁开紧闭的眼睛,浑身发抖:“不要杀我!”

她蹲到他面前:“哥哥,你怕什么呀?”

他哆嗦着看向她:“你杀人……”

她仔细地想了想,说:“他们先杀的我。哥哥,你不知道地下有多黑多冷,那些石头有多硬。我不能说,不能动,好难过。”

“你………你在说什么?”他大惑不解。

话音未落,窗口有人叹气。

他扭头一看,又吓一跳,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半透明的白影,像个女子的轮廓,一股暗香,浸着甜味,挣扎着从一片血腥中飘出来。

“你终究还是放不下。”白影轻轻地对小丫头说。

“这声音……”他一愣,脱口而出,“枣花?是你吗枣花?”

白影始终在窗外,没有进来,对他道:“该回来时没有回来,又何必再回来。”

他扑到窗前,激动道:“枣花,真的是你!是我对不起你,我回来晚了!”

小丫头见状,走到他身后,望着这团白影:“枣花姐姐,这些年你总劝我勿有戾气,忘却前尘,我也这么想啊,但放不下的不是我,是安家的人。百年前他们杀我一次,百年后他们又想割我的肉。我生气了。他们能杀人,我就不能杀他们?”

“泥儿,你这样做了,姐姐怕你无路可走。”白影叹气。

他夹在她二人之间,惶恐道:“你们……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笔冤孽债。”窗外,一个男人赤手空拳从天而降,道袍加身,白发如雪,面容却是年轻的,只是眼神太多沧桑,他环视周遭一切,叹气,“紧赶慢赶,还是差一步。”

不等房间里的人回过神,道士已如一阵风似的“飘”到他们面前。

他的舌头打结,指着道士问:“你……你又是谁?”

道士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打量着一旁的小丫头,自言自语:“都说太岁出土,必生大凶,如今看来话是说反了,若无大恶在前,又焉有太岁出世。”

“厉天师?”白影诧异中又有惊喜,“你怎来了?”

道士走到窗前,端详着这团白影:“你强行脱离真身,太耗损真气。”

自影不以为意:“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待我先料理了这妖孽。”道士从背后抽出桃木剑,看向小丫头。

“不可!”白影嗖一下飞进来,挡在小丫头面前。

“她杀了安家上下,此物留不得。”道士皱眉,“你让开。”

“我若告诉你,安家上下是我杀的,你要杀的应该是我呢?!”白影断然道。

道士不为所动:“让开!”

“我以为二十年一过,我必灰飞烟灭。可我没有,我好端端地在枣树里醒过来。没过几年,有人带着道士来了这块荒地,道土见了我,面露喜色,一番查看后对雇佣他的人耳语几句。不久后,这里便修起了宅子,我被围在中央。然而在宅子即将完工前的头一晚,中元之夜,有人带来了五花大绑的泥儿,她身上被贴满了奇怪的符纸,嘴也被塞着,然后他们硬把她塞进一口缸里,封死,埋在了枣树下。”白影的声音越来越低,“我看着她用头撞缸子,看着她痛苦挣扎,看着她一点点咽气……可我只能看着,我连脱离真身的能力都没有。”她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才从安家人口中依稀听到,有‘人牲’在地,安家从此必大富大贵,世世家业兴旺。我猜想,他们说的人牲就是泥儿吧。不知怎的,她尸身一直不腐,且还会跟我说话,她说她叫泥儿,家在一个开满野花的山坡下,后来爹娘没了,她流落市井乞讨为生。那天,一个穿着富贵的老爷来到她面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给她吃,她太饿了,吃了,边吃边向他道谢。可是,吃完面之后的记忆都没有了,她再醒来时,已经被绑起来,不能动,不能喊。”

房间里异常安静,泥儿垂下头,默默抹起了眼泪。

“人心不正,邪术不绝。”道士缓缓放下剑,打量着泥儿,“看来,当年他们之所以挑中这里建宅,就是看中了此枣树有灵气,且方圆十里又只得这一棵树,是天生用来做困龙局的好地方。以少女生葬,辅以邪咒,再以此局困其魂魄,催旺主家财运,恶毒之极。但人算不如天算,恶土出太岁……这也是万里无一的巧合了。”他扭头看着窗外那一片惨状,又道:“恶土出太岁,此物多借亡者而生,头颅四肢之外,皆覆黑肤,光润滑腻,割肉食之,可得长生,然此物最恨取其肉之人,必杀之后快……安家人也非泛泛之辈,想来对玄异之物也颇有了解,不然不会以邪术催财,更不会认出这就是太岁。若非动了取肉之心,只怕也不会有灭门之祸,实是一错再错。”

“你永远如此明事理。”白影高兴了起来,“你会放过泥儿的吧?”

“我放过她,别的道士也不会放过她。”道士冷冷道,“太岁出土,但凡有些本事的同道都有所感应,我只是来得比他们快些。不出一日,别人也就到了。”

“她本性不坏。”白影恳求道,“若落到别人手里,只怕没有活路。何况你也知她身负异力,若再有人想割她的肉,岂非又一场血案!”

道土沉默良久,最后说:“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我?”白影一愣。

9

他不知道枣花跟道士达成了什么协议,只知道她要跟道士走了。

昨天,安家来了好些个陌生人,有男有女,有的拿拂尘,有的握宝剑,每个都有腾云驾雾的本事。

但,他们对道士十分尊重,甚至敬畏,一口一个厉天师的叫着。不知道土对他们说了什么,这些家伙在面面相觑之后,都说“那一切听凭厉天师处置”,随后便四散离去。

今天一早,官府终于来了人,四下一查看,只从厨房里寻到一名幸存的家丁,此人已是疯疯傻傻,只不断说有妖怪吃人。他们问他是谁,他顺口说自己是安老爷的远房侄儿,惨案发生时在房间里昏睡,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线索,衙差们收了尸体,悻悻而去。

傍晚,她依然保持着一片白影的状态,飘到他跟泥儿面前。

“你不走行不行?”他想拉她,手指却只碰到一片虚无。

“我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她的声音像多年前一样温柔,“倒是你,别浪费一身本事,离开这座宅子,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

“不!我说了我要娶你!”他坚决摇头。

“此生能遇到你,我从未后悔,从未埋怨。”她轻声道,“你保重。”

“枣花姐姐,你要走?”穿上衣裙的泥儿,看起来就是个清秀的小姑娘,“你怪我不听你的话?”

“不不,泥儿,你好好留在这里,不要再杀任何一个人,总有一天,你会真正自由的。”她看着这个一脸天真的姑娘,总觉得像看到了某个时候的自己。

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她对道士说。

道土大袖一挥,她化了一道光,被他拢进了袖中。

“枣花,我在这里等你,我哪里都不去,我等你!!”他望着天,对着那渐渐远去的光点,大声地喊。

泥儿看着他的脸,说:“哥哥,我也哪里都不去,我陪你可好?”

他颓然地垂下头,看着泥儿的脸,苦笑着点点头。

空中,道士御风而行,快得像一道光。

“如今,你可是背负着杀人夺太岁的大罪的妖怪了。”他说,“不后悔?”

“你的同道真的肯信你的说辞?”袖子里,传出她不太安心的声音。

“身为天仙观的主人,我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他笑笑,“这些人啊,只想要个结果罢了,我说我毁了太岁,再当着他们的面‘降伏’了你这杀人的妖孽,就算对他们的交代了。只是你今后,只能在我的天仙观里过生活了。”

“你终于还是收徒弟了。”她笑,“为何要叫天仙观,我以为你会起个更威武的名字?”

他的白发在风中飞扬:“我都快一百五十岁了,收几个徒弟打发时间也好。”

她噗嗤一笑,旋即又问:"那安宅的结界……”

“放心,我的结界,至今无人能突破。有它在,太岁无法离开安宅,只要泥儿不动杀心,它便无法现原形,也就不会泄出太岁毒。即便露了原形,它依然出不去。”

“据说太岁入世,会死伤无数?”

“太岁不在三界之中,本身力大无穷,其肉有长生之奇效,一旦由它入世,太岁毒泄出,莫说吃它的肉,能从太岁毒下逃生已是万幸。不过,说到底也只是由大恶而生的怪物,若世道昌明,人心向善,这恶气总有散去的一日。恶气一散,太岁枯萎,结界便会自行消失,届时泥儿或可重得新生。”

“厉天师,谢谢你。”她特别真诚地说。

他面色有些不自然:“别说话了,节省点真气。”

“不,还有个问题……”

“你想问他怎么会来找你?”

“对。”

“你回到枣树之后,我去找过他。他娶妻生子,在岳父的资助下经营了一间小医馆,日子过得很平静,却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我曾听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

她一惊:“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我们永远不知来世如何,能继续做人,还是别的,我们甚至不知有没有来世。”他看着远方,“我给他下了很重的咒,只要他有来世,不论是人还是猪狗,他都不会忘记你们的点点滴滴,不论他在哪里,都会回来找你。你看,你好不容易变个人,有了手脚,最后却连抱一下他办不到。”

“你……你看见了?”

“那天,我在你家房顶上。”

“哦………”

“花精是不是都像你这么不聪明?”

“可能是吧……”

风声与云朵簌簌而过,道士与花精渐渐消失在旖旎的光线里。

10

叮铃铃,风铃又清脆地响了起来。

木道长沮丧道:“就是她说的这样啊,祖师爷爷的结界不但能困住太岁,连他门人的法力也会被压制,所以我才使不出全力啊!”

我合起卷轴,转头问枣树上的家伙:“为何不继续留在天仙观?”

“厉天师将我安置在他亲手种的枣树上,失了真身的我,全靠他以真气维持性命。没有人知道堂堂厉天师在他的天仙观里养了一只花精。他老了,我也老了,连唱歌给他听的力气都渐渐没有了。我去天仙观的第二十个年头,他走了。直到最后,他的脸还是像以前那么好看。”枣花轻轻一笑,“我不知他给弟子交待了什么,之后的三百年,都没有人来打扰我。我平静地住在他的枣树里,听小道士们聊东聊西,有时还会围观调皮的孩子火烧天仙观。”

这个……当初未知跟浆糊大闹天仙观时,她也在场……我有一点点尴尬。

她继续道:“我没有再想过离开,不管我还能活多久,我都愿意留在他给我种的枣树里。可是……”她顿了顿,“我始终没能放心安宅里的两个人。”

我皱眉。

“这些年,我常拜托路过的鸟妖或者虫怪帮我去看看,毕竟安宅离天仙观并不太远。”她坦白道,“它们回来都跟我说,宅子里住了一个安少爷,还有一位安老爷,还有个小丫鬟。几百年了,它们带回来的消息永远是一样的。这不对啊。”她叹气,“他是人,怎可能一直活着。我终是决定亲自去看看。可我力量太弱,所以离开天仙观前,我偷进了天仙观的密室,吃了一枚聚神丹,然后跑去天仙观附近的坟地随便寻了一具新葬的尸体,附身其上,还拿石头化成手下,假装债主杀进了安家。”

也算是真相大白了,我深吸了口气,说:“你查到什么?”

“他还是他,可又不完全是他。而泥儿……”她沉默片刻,“泥儿看他的眼神,跟当年完全不一样了。那是一个女人在看她心爱的男人。我不知这三百年他们是如何生活下来的,更不知那安老爷子是哪里来的。我只知他没有听我的话,离开安家重新生活。直觉告诉我,不能再让他留在安家。可我力量微薄,做不了什么。所以才想到来找老板娘求助。可我又怕说出实情,你们会觉得事情凶险而拒绝我,而聚神丹只能保我十日平安,时间无多。所以我决定赌一把,将你们引去安家,再加上胡大远的尸体,你们应该会追究到底。”

我撇撇嘴:“整这么麻烦!你怎么不直接找木道长帮你?”

她无奈道:“小木头学艺未精,为人轻浮,实非最佳人选。”

木道长一听,气坏了,指着枣树跳脚道:“你这妖精!要不是祖师爷爷有令,要我们每个掌门弟子世代保你周全,我早就灭了你!你偷吃那么珍贵的聚神丹跑路也就罢了,把祖师爷爷的卷轴带走是几个意思?生怕旁人不知你跟祖师爷爷的往事,非要败坏我天仙观的名声吗?!我追到这里来拿回卷轴我容易吗?!”

“住嘴。她说的是事实啊。”我白了木道长一眼,老家伙自己不要脸,面子观还挺重。

我掂了掂手里的卷轴,里头的内容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厉天师确实将他跟枣花发生过的一切都记在了里头,跟枣花说的分毫不差。

我回头,那边的泥儿在发呆,安少爷依然昏迷不醒。我走到泥儿面前,她缓缓抬头:“我被他们埋在枣树下,很久之后,我的身体里钻进了奇怪的力量,我看到了光,那道光后面,是哥哥的脸。他是我回到这个世界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喜欢他,很喜欢。”

“就算没有结界,你也没想过离开。对么?”我看着她认真的脸。

“他也没想过离开啊,他一直在等枣花姐姐回来。”泥儿轻轻摸着他的脸,“十年,二十年,一直等到白发苍苍,枣花姐姐也没回来。他快死了,在枣树下拉着我的手说他不想死,死了,姐姐回来就找不到他了。”

我一怔:“那你怎么办呢?”

“我是太岁啊,能帮人长生的太岁呢。我愿意帮他,心甘情愿。”泥儿笑了,“我问他愿不愿意长生不老,他说愿意。所以我割下自己一块肉喂他吃下去,然后断了他的食指,再割下一片肉与断指放到一起,四十九天后,断指便成了一个小婴儿。而他,渐渐失去了意识,成了个疯疯癫癫只知喊吃饭的老头子。婴儿渐渐长大,这便是又一个他了。不但模样相同,行为举止,甚至脑子里的记忆都一模一样。他不再需要进食,只是,他也变得跟我一样,再不能走出这座宅子,只要跨过界线,身子就疼入骨髓。但他不介意,说这样也好,可以一直等下去了。”

敖炽听得目瞪口呆:“复制人么……太岁就是这样帮人长生?”

我示意他闭嘴,又道:“于是你们就这样‘循环不息’地生活在这里?每到他快死的时候,你就喂他吃你的肉,再用他的食指‘养’一个新的他?”

泥儿摇摇头:“也不一定要等到他快死时。第二次,他三十岁时便要求有新的他,然后他跟我一起,把这个婴儿当自己的孩子养起来。但是孩子越大,他的意识就越模糊,时间过去,他又渐渐变成那个只知要吃饭的老头子,一模一样。”

“没有人发现你们的秘密?”我问。

“刚开始那几年,官府来过几次,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安家灭门案也就不了了之了。再有人来,我便说我是安家幸存的丫鬟,他是安家唯一的血脉。加上许多人以为安家是不吉之地,根本不愿靠近,我们又避世不出。时间一长,也没有人再留意我们了。顶多传言安家家道中落,人丁稀薄。不过为了掩人耳目,我们还是会在大门上贴招工启事,雇佣几个仆从,让他们出出进进置办吃穿。不过每隔几年就会换一批。到了最近几年,我们连仆从都懒得请了,吃穿都是请人直接送进宅子。所以成大远来找我们讨账时,我着实吓了一跳。”她苦笑,“我们以为他是疯子,想他闹够了自会离开。我本可以杀了他,可枣花姐姐让我不要再杀人了。那就算了吧。”

“你说,他爱你?”我突然这么问了一句。

她露出羞涩的表情,点点头:“那天,我看他又在跟枣树说话,不知怎的,我不高兴了。我赌气说,以后再不帮他了,死就死了吧。他愣住了,然后就把我抱在怀里,说泥儿啊,我是全天下最希望你幸福的人,我很爱你,所以我活下去并不光是为了等枣花,也是为了能跟你永远在一起啊。”

好烂的台词……我不禁在心头冷笑,敖炽也是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样子。

“这就是爱你了?”我蹲下来,看着这个好像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的丫头。

“说出口的,还不是爱?”泥儿反问我,仿佛不懂的那个是我。

我笑了笑:“傻孩子,一边割你的肉,一边说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幸福的人,你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纵然你曾是太岁,这么多年你身上的伤口却从未愈合过,割一块少一块,你真的不疼?”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身体,那个伤痕累累,丑陋不堪的身体。突然,她的眉头紧紧皱起来,她看向自己的双手,一股焦黑的颜色慢慢从指尖往上蔓延。她失声惊叫:“这是怎么了?”

“太岁已灭,你只是它的宿主。”我起身,退开一步,“你本就是没有生命的,如今一切也该终结了。”

“不不……我不能消失……”她哭起来,“我走了哥哥怎么办?我……”

话没说完,扩散得越来越快的黑色已然吞没了她的整个身体,连带着她身上的衣裳一道,瞬间化成了一缕烟尘。

望着这缕往高空飘去的烟,我又深深叹了口气。

“老板娘。”一直沉默的枣花开口道,“泥儿的魂魄自由了,是不是?她会有下辈子吧?”

我直言:“抱歉,我不知道。"

我也很希望每个受伤的灵魂到最终都会得到补偿,但总有那么一些悲伤的人,一次次地选择,一次次地选错,最终走到回不去的路上。如果当年枣花不是对她心存怜惜,恳求厉天师手下留情,如果厉天师不是选择用结界困住她,而是直接让太岁消失,如果没有那个心存执念又随口说爱的男人……最起码,她不会有这三百年的剜肉之痛,也许早已轮回转世,另有人生。

事到如今,对错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你每一次的选择,承担所有后果。

地上一阵悉索的动静,那昏迷的男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泥儿……泥儿!”他坐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她的踪迹。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冷冷着着他,“太岁也消失了,你再无长生的机会。”

他愣住,旋即跳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们把泥儿怎么了?把她还给我!还给我!你们为何要毁掉我的人生?!”

敖炽的拳头被我制止,由得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发狂般地叫喊。当他达到声嘶力竭的顶峰时,我一耳光扇到他脸上,特别狠的一耳光。他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捂着脸,懵了。不等他说话,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拖沙包一样将他往宅子东边拖。

很快,他被我扔在那个角落里的房间前。

我一脚踢开房门,全程没有出现的“安老爷子”又坐在了八仙桌前,跟另外三个“同伴”一道,傻子一样吃着空气。

他瘫坐在地,却下意识地将脑袋别开不去看房间里的一切。

我捏住他的下巴,把脑袋给他正回去,逼他直视那四个老头子,冷冷道:“你跟我谈人生?你看清楚了,你面前的一切,就是被你浪费的人生。”

他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嘴唇神经质地禽动,说不出话来。

“你本来有机会走出这座宅子,有一段正常的人生,但你不愿意。”我松开他,“你舍弃了枣花,你后悔了,你固执地认为等待就能弥补当初缺失的一切,可你在等待一个女人的时候又对另一个女人说爱,仅仅因为你怕她不再割肉给你。你命好,轮回两世皆为人,但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连你的‘爱’都没有进步,又容易又廉价。”

他嚅嗫着:"不是那样……不是那样……”

这时,远远传来几声鸡啼,一道浅浅的白线在漆黑的天际渐渐明晰。房间里突然传出咔咔的声音,八仙桌前的四个老家伙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像落地的瓷器一样,摔得四分五裂,最后成了一堆堆灰黑的粉末。他吓得惊叫一声。

“没有太岁之力的支撑,这些本已老朽的活死人也就只能化成灰了。”木道长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看着他,“不过安少爷你不用怕,你还年轻,还有大几十年,说不定上百年活头呢。”

“你一直知道安宅里有太岁。”我狠狠瞪着木道长。

木道长转了转眼珠,尴尬道:“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它跑不出安家,不会出大事。祖师爷爷既然留它性命,我就不能伤它。再说了,硬碰的话我也不是它对手啊。要不是那花精顺走了祖师爷爷的卷轴,我这辈子都不会来安家的!”说着他又嘿嘿一笑,“不过,太岁始终是个凶物,留下来也是后患无穷。如今是老板娘你们收拾了太岁,与我无关,所以我也没有对不起祖师爷爷,想来他老人家也不会托梦骂我的。”

“不要脸!”我简直想啐他一脸,“我一直以为天仙观是你一人搞起来的三脚猫道观,没想到它的创始人竟真是个高人中的高人,你说你现在这败家样子,怎么对得起你祖师爷爷!”

木道长委屈道:“讨生活并不容易嘛……能支撑着道观不倒闭我已经费尽心血了。”

“别扯闲话了,这厮怎么处理?”教炽打断我们,朝失魂落魄的“安少爷”努努嘴,“他现在恐怕是鱼门国里唯一一个吃过太岁肉的人了,要不要解剖了做研究?

“不如交给我带回天仙观吧。”木道长说,“禁足,然后每天让他抄一百遍《道德经》,或许有朝一日他能真正清醒过来。我也算积了功德。”

目前好像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就这样吧。”我拂袖而去。

“诶诶!老板娘留步!”木道长急忙追过来,伸出手,“有劳把卷轴还我吧!这东西真不能外传!”

我举起卷轴,笑笑:“先借我用用,今天日落前,我自会送还到天仙观。”

“这……”木道长为难了半天,“好吧……但老板娘一定要保证,不能把卷轴上的内容给宅子之外的人知道啊!唉唉,你说祖师爷爷咋想的啊,这些事你自己知道就好,白纸黑字写出来干啥呀!我们又不敢毁了它,毕竟是祖师爷爷的珍贵手迹,怕祖师爷爷生气,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啰唆!快带着人滚蛋!”

尾声

敖炽跟木道长都被我遣走了。

晨曦之下,整个安宅只得我一人,搬来一张小桌放在枣树下,又烧了一壶水,取了两个茶杯。

“你为何还不离开?”枣花奇怪地问我,“整这些东西做什么?”

“你在纸条上说你‘身无长物’,确实,你给的金链子也不算多贵重。”我取出个随身携带的小香囊,从里头抖落出几片茶叶,“我很久没跟外人喝茶了,你陪我喝一杯,就当你给我的酬劳。”

她嗤嗤一笑:“我如今这样子,怎可能陪你饮茶。”

两杯碧绿的茶水在杯中荡漾,我举起其中一杯,一扬手,茶水飞起,落入花间,转眼无迹可寻。

“啊!”她叫出了声,“好苦!这是什么茶?”

“此茶出自一座名为八苦园的茶园,名浮生。”我笑着抿了一口,“很苦,很多人都喝不惯。”

“是很苦,不过现在好像又有了一丝甜味。”

“甘苦皆有,方为一世浮生。”我放下茶杯,“你觉得你这一生如何?”

她沉默片刻,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爱的是那个在雪中邂逅的人。”

“不是他吗?”我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