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赫然一惊,老头儿的话在耳畔炸响。

他打开门,看见苏绡正握着一个手机,朝他晃了晃:“你把手机落在我家了。”

“啊……谢谢啊……”聂采晨接过手机,看着对面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孔,平日尚算灵活的舌头竟打起了结。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苏绡朝他背后瞅了瞅。

“请进。”聂采晨愣了愣,略为尴尬地让到一旁。

进了屋,苏绡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她抿着嘴唇,自顾自地在客厅里缓步而行,手指从每一件家什上轻轻抚过,垂着流苏的米色窗帘,摆放着瓷娃娃跟维尼熊的木质小桌,包括墙上的布艺画,都留下了她的指痕。

聂采晨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右掌下一阵炽热,低头朝衣兜里一看,那锦囊发出的光线越发强烈,眨眼间,竟从他紧紧捂住的手中嗖地一下飞出,在空中拉成一条五色交织的直线,另一端直落到背对着他、盯着婚纱照发愣的苏绡身上。

一层美好的光环,霎时点亮了苏绡的轮廓,她的手指,恋恋不舍地从聂采晨跟宁小倩的结婚照上移下,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后,她慢慢转过身。

“我回来晚了,对不起。”

那张脸,哪里还是苏绡,眉眼鼻口,活脱脱就是宁小倩。

聂采晨的心跳猛然加速,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

“我一直想早些回来,可我找不到回家的路。”苏绡,或者说宁小倩,沮丧地撇着小嘴儿,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委屈的泪光,“直到今天,有个老头儿,给了我一个会飞的锦囊,要我跟着它走,我才……”

她尚未说完,聂采晨已经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俯首在她耳畔激动地喃喃道:“是你吗?真的是你回来了吗?”

“老公,你抱得我好紧,我快喘不过气了。”宁小倩瞪大了眼睛,撅嘴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我感觉好奇怪……”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听我说,小倩。”聂采晨直起身子,像捧一件至宝般捧起妻子的脸,噙着眼泪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忽略你的感受,我不该用忙碌来搪塞,我不该对你不耐烦……你回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老公,你在说什么?”宁小倩迷惑地看着他,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小倩……”看着那双魂牵梦绕的眼睛,聂采晨再也控制不住,再次把她拥入怀里,“既然上天让你回来,我死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给我个机会,我愿意用一切去弥补。”

“弥补?”宁小倩的神色渐渐有了变化,“真的可以吗?”

聂采晨埋首在她的秀发间,狠狠地点头。

“用什么才能弥补呢?”宁小倩幽幽地问。

“什么都可以!”聂采晨毅然道,“哪怕用我的生命。”

宁小倩的嘴角,绽放出一个美丽的笑容,似等到了一个期盼已久的东西。她搂住聂采晨的手,缓缓地朝他的后颈上移动。

在惊喜与悲戚中沉浮的聂采晨,没有发觉背脊上那只娇嫩的小手,突然生出了粗黑的硬毛,透着粉嫩的指甲赫然浸出一片乌紫,并暴长出五寸长,尖端锐利成刀,直朝他裸露在外的颈椎处刺下!

扑的一声响,聂采晨突觉颈窝处有一股毛茸茸的感觉,伴着隐隐的疼痛,怀里的宁小倩,原本柔软的身体也瞬间变得如石头般冰凉而坚硬,他猛地抬头一看,面前站的哪里还是自己的妻子,分明是个人身兽首,顶上生着四只青角的怪物,而它那只高举的锋利巨爪上,正戳着一个厚厚的维尼熊,那指甲的尖端已经戳穿了小熊肚子,在另一面略略露出一点尖。

如果没有这只突然出现的玩具替聂采晨挡住这一爪,只怕他现在不止是后脖子破点皮那么简单。

聂采晨大叫一声,一把推开这怪物,自己朝后退开,没走几步,却发现自己被一种像蚕丝般的白色细线粘住了,这线的另一头,竟是从那怪物的耳朵里长出的。

“放开我……你到底是谁?”聂采晨拼命地喊叫着,无奈,他身上的白丝却一点点将他朝那怪物拉去。

那个长得颇似山羊、却远比山羊狰狞百倍的家伙,咧开獠牙森森的大嘴,一把甩开爪上碍事的维尼熊,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聂采晨,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双布满红丝的凸眼里,尽是看到猎物的贪婪。

聂采晨用力撕扯着胸前的白丝,可这些玩意儿比钢丝还要坚硬,任他用上多少力气都纹丝不动。

“救命啊……救命……放开我!”眼看着那怪物流着涎水的大嘴就要贴上自己的身体,聂采晨本能地抱住了头。

空中突然传来嗖嗖的声音,一股灼热之气直扑聂采晨心口。他定睛一看,花瓶、椅垫、水果盘,还有墙角的冰箱,居然全都飞到了空中,每件东西都被一层闪烁的红光包裹着,朝那怪物猛扑过去。其间,一把利光闪闪的水果刀,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朝那白丝猛切下去,砰砰两声巨响,怪物跟聂采晨分别朝相反的方向倒了下去,连着他们的白丝被那把貌不惊人的小刀切成了两截。

接着,哗啦啦一阵响动,那些家什全都砸在了怪物头上,紧跟着便是轰隆一声巨响,那冰箱直落下来,狠狠地压在了怪物身上,让只露出头跟四肢的怪物一时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

这时,一阵轻风自紧闭的窗外吹进来,窗帘轻摇之下,一道黑影闪电般落进屋内。

聂采晨还没看清来者何人,便见一块手绢样的黑布从一只白皙的手中飞出,准确地落到那怪物头上。

伴着数缕滋滋有声的青烟,一阵刺人耳膜的惨叫从怪物抽搐不止的身体里爆发出来。

聂采晨看着冰箱下的怪物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慢慢地瘪了下去,最后缩成拳头大的一块灰色肉球,被那黑手绢一裹,刷地一下飞起,回到了那只十指纤纤的手里。

瘫坐在一片狼藉里的聂采晨,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前那个身材修长,黑发过腰,一身黑裙的年轻女子,结巴着问:“你……你是谁?”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女人是从墙里直接穿进来的时,他身子一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是你的邻居,住在你家楼下。我是在你妻子过世那天搬进来的。”黑衣女子朝他莞尔一笑,抛玩具似的抛着手里裹紧的手帕,“今天顺便来抓这只讨厌的土蝼。”

“你……我不明白你……你在说什么。”聂采晨惶惑地看着她。

“头如山羊而生四角,寄生于人体之中,最喜以人心之中的精气为食,这就是土蝼。”女子将手帕收进精致的提包里,走到聂采晨面前,出其不意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顶。

聂采晨顿觉胃中一阵翻腾,侧头哇的一声吐出一股发出刺鼻恶臭的黑色黏液。

“刚才你吃的方便面里加了这妖怪的血。”女人掩着鼻子说,“逢生辰而饮妖血的人,只要说出愿意为对方献出生命等之类的话,妖怪便能轻易上身。这只土蝼已经觊觎你的身体很久了,差一点儿,你就成它的新宿主了。”

“妖怪!”聂采晨无法接受自己脑子里出现这个词语,那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可能活生生地摆在自己面前?

“据我所知,它以这座楼为据点已经很久了,之前跳楼的女人,也是它的宿主,只因为它不喜欢那具躯壳,便想毁掉它脱离出来,换个宿主,然后便找上了这个女大学生,现在它又看上了年轻力壮的你。”

女子以淡淡的口吻讲述着这匪夷所思的事情,她灵动的目光落到地上碎裂的相框上,那照片里,穿着婚纱的宁小倩在幸福地微笑。

“土蝼这种妖怪,必须在取得人类的信任之后,才能伤人。”女子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你妻子就是被它吸走了心脏中的精气才死的,医生根本查不出真正的死因,他们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有问题的心脏。”

聂采晨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宁小倩不是死于心脏病,而是被一只扮作可怜女大学生的妖怪杀死了,这样的事实,他无法接受,可那黑衣女子慧黠而坦诚的眼睛,又让他不得不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这妖怪看穿了你思念妻子的心思,才幻化成老头儿的模样,以一派高人之姿,给你一个沾染它妖气的锦囊,诱你相信,你见到的这个苏绡是你妻子。你已经毫无防备地喝了它的血,一旦你说出愿意交付生命的话,它便能轻易占据你的躯体。”女子俯身从地上拾起那张婚纱照,遗憾地摇摇头,“如果我早点儿来这里就好了。”

“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吗?”聂采晨捶了捶乱作一团的脑袋。

黑衣女子一笑:“保护你的不是我。”

聂采晨一愣,呆呆地问:“维尼熊、水果刀,还有冰箱……不是你吗?”

“呵呵,保护你的,一直都是这间屋子。”她缓步走到已经摔坏的电话前,拾起听筒,“或者说,她觉察到你的危险,把你叫了回来。”

“什么?”聂采晨越发糊涂了。

“你在寻找你的妻子吧?”她回过头,看着糊涂的聂采晨,“你以为她的灵魂真会附在某个生物上回到你身边吗?”

聂采晨沮丧地低下了头。

女子走到他面前,把宁小倩的照片跟坏掉的听筒放到他手边,说:“其实,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你们的家。”

此话一出,聂采晨如遭雷击,他猛地抬起头,抓住女子的胳膊大声道:“你说什么?她在这里?她真的在这里?”

“替你挡了一爪的维尼熊,切断妖丝的水果刀,还有其他攻击土蝼的家什,换言之,这个家里的每一件东西上,都寄住着宁小倩的灵魂。”女子转身朝窗口缓步而行,“人类的真爱,是很奇妙的东西,就算躯体已经死去,爱也会以某种方式存在,永远留下来,并且蕴藏着连我都感到惊讶的力量。原本我打算在土蝼的家里就出手,可从你家中传来的电话铃声让我改变了主意,我想看看,人类的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事实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她在窗前停下脚步,优雅地撩开窗帘,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身上,柔和出一个曼妙的轮廓。

聂采晨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口中的每一个字,突然像刀子一般刻在他心上。

“小倩!”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堆碎片上,下意识地伸出手去,“你在这里吗?”

黑衣女子侧目浅笑:“她在这里,还想跟你说话。只是,人类无法直接听到灵魂的语言。”

聂采晨一惊,回了魂般跑到女子身边,抓住她急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能让我见到小倩吗?”

“我?”黑衣女子的笑脸,似开

于月光下的花,“如果我说,我是一个游荡于人间的千年树妖,我喜欢把我遇到的所有异事写成故事,投给杂志社骗零花钱,你信吗?”

“我……”聂采晨语塞。

“呵呵,你会听到你妻子跟你说的话的。”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子般的光彩,望着窗外沉睡于夜色中的城市,淡淡道,“许多时候,爱并不是轰轰烈烈地死去活来,也许它只是一句惹你不快的唠叨,也许只是一件亲手织的并不好看的毛衣,但是,它就是如此深刻地存在于平凡的生活里,温暖你,保护你,不要任何回报,就这么简单。”说罢,黑衣女子朝前轻迈一步,身体在月光下渐渐透明,像梦一般消失在聂采晨面前。

聂采晨微张着嘴,看着女子消失的方向,怀疑自己是否沉入了一场离奇的梦。

他紧攥着宁小倩的照片,迟缓地走回房间,看着这个由他跟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家,百般滋味纠结于心。

“小倩,对不起。”他拾起已经破烂不堪的维尼熊,紧紧抱在怀里。

一室寂静中,墙边歪倒的电脑突然自动开了机,一首歌从音响里传出来: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只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动听的音符在屋内流淌,聂采晨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宁小倩的照片上,耳朵里依稀传来妻子的笑声,还有那句曾被他认为土得不能再土的——有爱便无敌。

尾声

“我,我讲完了。”黑袍六号怯怯地说。

敖炽吸了口气,瞟了我一眼:“故事里怎么又有树妖出场啊?要不要这么多树妖啊?”

“不好意思,我也是照着那本杂志上的内容讲的,里面的确提到了树妖。”黑袍六号赶紧解释,又指着黑袍五号道,“可能我跟他凑巧看了同一本杂志?”

我把敖炽拨到一边,不以为然道:“天下有这么多树,多几个树妖有何不可?再说,故事里这个树妖,也算自食其力,人家搜集故事来换零花钱,多么有节操!”

敖炽郁闷地扭过头去,哼哼道:“个个都有节操,就你没有!”

“你说什么?”我把脸凑到他面前,“再说一次?!”

“忙碌,永远是对不重要的人的借口!”敖炽掐住我的脸。

“这句话有什么问题?”我咧着嘴问。

“我让你做这个你说忙,做那个你说忙,整天瞎玩瞎吃就不忙了?”敖炽的眼睛蹭蹭冒火。

我拉下他的手,没甩开,认真地看了他很久,当我觉得他已经被我看得发毛之后,才语重心长地说:“敖炽,若有一天你真有危险,我再忙,也会去救你,哪怕你身在地狱。”

帐篷里,一片东倒西歪之声,黑袍们个个捂着手臂喊:“酸死了!好肉麻!好冷!”

“真的啊?”敖炽的脸,从错愕到惊喜。

我点头。

他一把将我抱在怀中,在我耳畔低语:“既然我对你如此重要……最后的那个蜜汁烤鸡腿,就让给我吧!”

说罢,他闪电般地从烤架上抢过了那个异常肥美、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鸡腿。

黑袍们大笑。

好吧,我不生气,一点也不。

让出一只鸡腿,也是爱的一部分,总好过将来我想让,却已经没有人来拿。生活嘛,不就是柴米油盐,平平凡凡。轰轰烈烈、光芒万丈的黄金城,离大家其实都很远。

有人相伴,有人笑闹,够了。

楔子

第七夜!

该我了!终于该我了!我的内心在咆哮!

“你要加油啊夫人!一定把你当初在‘不停’里学来的八卦本事满血发挥!你不是听了那么多故事吗?找个最好的出来震死他们!”

敖炽一边聒噪,一边不停捏我的嘴,说给我放松肌肉,被我一巴掌呼开。

今夜的星光是七夜之中最灿烂的,连老天都给足我面子。

我也选在帐篷外讲故事,开讲之前,还在篝火上烧起了一壶水。

“烧水干嘛?”黑袍一号很腹黑地猜测,“难道你想用开水去毁女王的容,如果你的故事失败的话?”

“这么大的人,就别这么幼稚了。”我白他一眼,从包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这几天白吃白住,有点愧疚,且不管咱们这七个故事能不能让女王开恩我也得表一表我的心意,请大家喝点东西。”

找出杯子,我举起瓷瓶,挨个往里倒。

四周所有的眼睛都聚集在我的手里,四下安静异常。

干燥的空气里,飘起一阵淡淡的香,还带着些许氤氲的滋润,温柔地笼罩着这片特别的、有帐篷有火光有人气,还有故事的沙漠……

1、孟婆

我要说的盼盼不是亚运会那只熊猫,盼盼是个女人。准确说,是个女孤魂。她终年都留在奈何桥的这头,有点呆,又有点开心地坐着、等着,托着腮认真看每一个经过奈何桥是男魂女魂,眼神时而迷离时而失望。

这一留,就是四十年。

清水在桥头舀了四十一年的汤,打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汤勺,到他完全习惯机械式的派送动作,用了整一年时间。要当一个合格的孟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那一勺汤,多一滴不行少一滴不可,多了会让投胎的魂变得蠢钝,少了则抹不净前世的记忆,为来生徒增麻烦。作为孟婆家族第一百零二代接班人,清水很努力地尽着自己的职责。

是的,孟婆并不是具体的一个人,而是个家族,是份历史悠久的职业,能稳坐此位千百年,只因孟婆家族的成员天生没有情腺,换言之,他们没有感情,连结婚这样的事,也只是是一种繁衍后代的工作。所以,他们可以坦然面对所有哭求着不要走过奈何桥、抗拒忘记今世牵念的悲情男女。每当遇到这类泪水成河死不过桥誓不喝汤的主,清水总是摇摇头,举起汤勺在他们头上轻敲一下,他们便即刻止了哭,乖乖饮下汤,然后从桥这头走向另一段新生活。

清水很不想用汤勺敲他们,因为被敲过的人,来世总会变的很笨,今世上过的当,来世依然学不乖。好像那个为情人跳楼而亡的男人,清水被他抱住了腿,涕泪具下地说他不想忘记那个女人。

不喝是不行的,清水轻轻敲了他一记汤勺。接过25年后的某天,清水在桥头又遇到了这个男人,依然是自杀,这次是服毒。25年前的一幕再次重演,清水不得不再次举起汤勺。为情所困只是一场恶性循环,清水真希望下次再见这个男人时,他肯主动喝汤。

时间在清水重复工作中流走,不过他不寂寞,因为从他做孟婆的第一年起,身边就一直有个话伴——那个叫盼盼的孤魂。

2、盼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