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凉风四起。

高敞的冥殿之内,宫灯煌煌通明,我踏过书房门槛的时候,夙恒冥君正站在高大的檀木书架边,紫衣墨发,落影修长,风姿卓然难描。

他侧目看到了我,“过来。”

我抬步走了过去。

夙恒合上手中的书,牵过我的手,将一条麻草拧成的手链系在我的腕上,“你把它落在了乾坤殿。”

这条手链是师父送给我的,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找到它,也不知道是丢在了哪里,却没想到竟然落在了冥君的宫殿。

“好像和从前不大一样…”我轻声道:“变得不扎手了。”

他闻言并未答话,只是松开了我的手腕。

凉风习习吹来,殿中一片沉静之时,夙恒对我说道:“今晚留在冥殿,分理奏折。”

我回来之后一直盼着能去见师父,却不想今晚要留在冥殿过夜,默然半刻后,我答了一声是。

整理厚厚一摞八荒奏折的时候,我看到有一本的落款乃是容瑜,手指抖了一下,小心地挑开封面,却见通篇都是用复杂难懂的上古天语写成。

“想知道这本写了什么,嗯?”

我忽然听到夙恒的问话,当即抬头看他。

他坐在黑檀白玉的高椅上,左手执笔,宽大的紫衣袖摆拂过光洁的桌面,目光一片静然,端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典型。

我违背事实地回答:“不想知道。”

“容瑜长老的奏折向来是用上古天语书写。”修长的手指挑着黑玉笔杆,他低声问道:“可要我将他写的内容转述给你听?”

我呆然,下意识地回了一声:“好啊。”

话音才落,一位冥司使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那托盘上稳稳当当放了一只紫砂罐,罐内热气腾腾溢出,香味飘到我的鼻子里,顷刻就勾出了满眶眼泪,让我立刻忘记了手中奏章。

冥司使把那罐鸡汤端到了案几上,又用银勺盛了小半碗,恭恭敬敬端到我面前,然后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

“上次的甜食,你几乎未动。”夙恒再次开口说道:“这次的人参鸡汤不知你是否喜欢。”

他的语声清衡低沉,好听一如往常,只是此刻听来,甚至恍如勾魂的天籁。

但随即,他又说道:“若是挽挽不喜欢,我只好将它倒了。”

“不要倒,”我急忙回话,随即斩钉截铁道:“挽挽会全部喝掉。”

端起汤碗后,我低头喝了一口,久违的鸡汤润及口齿的瞬间,但觉醇香浓厚,回味悠长,简直幸福得要命。

我喝完这一碗,忍不住又从紫砂罐里舀了几勺,庄重地盛进碗里。

夙恒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我放下汤碗转过身,他就势挑起了我的下巴。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粗糙且微凉,抵在我的下巴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引得我耳根滚烫。

“鸡汤很好喝?”他问。

“嗯,非常可口。”

夙恒闻言缓慢俯身,离我越来越近,殿内长灯明辉错落,衬得他眼眸深处的光影明明灭灭,跃然如火。

“君上?”我试图向后退,却被他揽住了腰,分毫动弹不得。

“挽挽乖。”他嗓音微哑,低沉着说道:“让我尝尝,有多可口。”

暗含菩提清香的晚风透窗吹过,四下沉静到仿佛能听见心跳,在我尚未反应过来时,他吻上了我的唇。

缠绵于唇齿的长吻结束后,我红透双颊静立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果然美味。”夙恒搂着我的腰,挺直的鼻梁擦过我的耳尖,在我耳边低语道。

作者有话要说:为什么我会被审核好几遍_(:зゝ∠)_

青玉案

晨光初起,早风和畅。

朝容殿的广院里,银杏树葱茏茂密,落下的银杏扇叶纷纷扬扬散了一地。

师父拿着一根带叶子的萝卜,颇有耐心地喂他面前的白泽神兽。

雪令曾经告诉我,这只白泽陪了师父好几百年,性情温和,品貌端庄,在师父心中的地位应该比我高上许多截。

于是我觉得一定要和它好好相处。

正在吃萝卜的白泽神兽时不时瞥我一眼,但更多的时候,它只紧巴巴地盯着师父。

师父容颜俊朗,面色无异,和平日里比起来几无二致。

我一时高兴,挨他挨的更近了些,问道:“师父,听说你现在是剑道至尊,有没有很开心?”

“嗯,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他语调淡然无起伏地说道,随后将手中剩下的半根白萝卜横过来,插在了白泽神兽头顶的那根金角上。

白泽神兽惊诧地发觉萝卜不见了,顿时慌了神,惊恐地四处张望,最终将怀疑的目光锁在了我身上。

我摊开双手以示清白,却不料它重重哼了一声,狠狠地别过头,将下巴高高昂了起来,显然是一点也不相信我,认定我丧心病狂抢了它的白萝卜。

我想不通,为什么它有着这样的智力,还会被尊称为神兽。

“听说你当上了月令。”师父落座在一旁的石椅上,两条长腿交叠着搭在石桌的边沿,冷冷淡淡地说:“几个月不见,倒是长本事了。”

我听出师父有些不高兴,但是猜不到让他不高兴的点在哪里。

“前段时间我在凡界,昨天才回冥洲王城。”我从乾坤袋里端出镌刻“康乐永安”四字的套环瓷瓶,献宝般摆在师父面前,“师父,这是我从凡界带回来的…我想把它送给你。”

其实我心里有些紧张,怕师父不喜欢,于是捏紧裙摆,手心出了层薄汗。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紧张是多余的,因为师父根本没管那瓷瓶。

他只是挑眉看我,忽然问道:“昨晚你从地府回来后,去了哪里?”

昨晚——

想到昨晚的冥殿,我不自觉地耳根滚烫,向后退了几步。

“我昨日恰好经过摘月楼,进去逛了逛,整栋楼里没有你半个影子。”师父站了起来,转瞬闪到我身侧,“挽挽不说话,是在想什么?”

白泽神兽踏着四蹄跟过来,可就在它奔向师父的过程中,头顶的金角恰好撞到石桌上的瓷瓶,那瓶子掉地,转瞬摔了个粉碎。

“康乐永安”四个字变成了骨瓷碎片,我一路上害怕碰坏瓶子的谨小慎微也在这一刻摔成了碎片。

师父侧过脸,看了一眼那摊碎片,并没有说一个字。

我默了一会儿,回答师父的问话:“其实也没想什么。”

“哦,是么?”师父语声漠然,复又问道:“你还是不愿说昨晚去了何处?”

我抬眸直视他,慢吞吞地回答:“师父不也有很多事不会告诉我吗…”

他恩了一声,随后走远了些,冷冷甩下一句话:“所以你也故意找了一件事瞒我?”

我眨了眨眼,半晌过后,仍旧不是很能理解师父的道理。

“不说也无妨。”师父忽然变得十分通情达理,很不符合他的性格,我才这样想着,他便转身看向我,掌中凭空翻转出光芒四溢的长老金令。

他语声凉薄地接着道:“挽挽来冥洲王城四个月,还没去过黑室吧。”

冥洲王城的黑室,是一个专门用来惩戒的地方,据说黑室中的刑罚种类丰富又多样,既能让人痛不欲生,又能让人生不如死。

我心里一惊,但闻师父又对我说道:“要么告诉我你去了哪里,要么去冥洲黑室领教一番。”

“你该知道如何选择。”他淡淡加了一句。

拂晓的日光和煦且轻柔,笼在铺了一地的银杏叶上,更显色泽暖黄。

一旁的白泽神兽低头刨起了前蹄,试图用蹄子踩住随风扬起的银杏叶,师父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而后随手将它的耳朵揉弄了两下。

在我还是一只没化形的九尾狐时,师父也喜欢这样对我,但自我化形之后,他反而不再亲近我。

我有些难过地想,也许师父看我,和看那只白泽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低下头,忽然就来了脾气,像那只白泽一样用脚踩住地上的银杏叶,倔强地说道:“我选去黑室。”

“你再说一遍?”

我抬起头将师父望着,有骨气地重复:“我选去黑室。”

他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为,我不敢罚你?”

话音落后,师父手中的令牌刹那闪过金光,一只翅羽洁白的信鸟自那令牌中钻出,振翅飞向远方。

晨间凉风起,落地的银杏叶被卷的四处飘扬,入目皆是漫天的金色茫茫。

师父转身背对着我,凉凉道:“既然你这么想去黑室,为师怎好拦着你。”

白泽神兽抬头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我,最后跑到我面前,低下头将头顶的金角对着我,逐客之意不能更明显,甚至一路把我赶到大门边。

这一日中午的摘月楼,我端坐在饭桌前,捧着盛满米饭的瓷碗,用最自然的语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碧姚,你知不知道…冥洲黑室在哪里?”

侍女碧姚原本正在为我布菜,听了这句问话,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我问:“大人…大人您为何要问奴婢这个问题?”

“难道是奴婢伺候的不好,让大人您失望至极?失望到想把奴婢送去冥洲黑室狠狠调。教?”碧姚手持汤勺向后退了一步,手指和勺子一同抖了起来。

“大人!”她忽然重重唤了我一声,语调哀切,声震肺腑,双眼更是盈满了凄婉的热泪,“奴婢不仅可以洗衣做饭晒被子晾床单带孩子——”

碧姚咬紧下唇,秀丽的脸蛋涨红一片,破罐破摔般决绝道:“奴婢还可以为您暖床!”

我的手一抖,饭碗摔到了地上。

我正准备弯腰去捡,碧姚猛地冲了过来,一把蹲在地上,“大人,这种捡碎片的小事请放心交给奴婢去做!”

“我没打算让你去冥洲黑室。”在碧姚专心致志收拾碎碗的时候,我正色对她说道。

她的动作顿住,抬脸呆望着我。

“是我要去黑室领罚。”我端过汤碗喝了一口,表面风平浪静内心却正在淌血。

碧姚神情严肃地站了起来,紧皱双眉问道:“大人,您犯了什么事?”

我定定看着她,道出可以应对所有问题的三字箴言:“不好说。”

“不管所犯何事——大人您一身的冰肌玉骨,捏一下都会红,怎么能去黑室那种地方!冥洲黑室,最轻的刑罚都是笞刑…断不会因为大人您生得美就下手轻!”碧姚抹了一把脸,像是忽然想到了救命稻草,“君上呢,君上可曾知道此事?”

我闻言一愣,随即盛了一勺饭泡在汤里,用筷子把饭团捣开,捧起汤碗埋头扒饭吃。

“大人!”碧姚恨铁不成钢,眼角垂下两行清泪,“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有心情吃汤泡饭…”

碧姚三缄其口,死活不肯告诉我黑室在哪,我等了几日,也不见冥洲黑室的使者将我拖过去。

我便认定师父那日只是吓唬吓唬我,其实他心里还是疼我的,并不是真的舍得让我去黑室掉一层皮。

这么个想法让我雀跃不已,隔日就颠颠跑去了朝容殿,准备向师父坦白一切,顺便再向他道个歉。

然而朝容殿门口把守的侍卫却是面色凛凛若寒霜,他们直言不讳地告诉我,容瑜长老不想见我。

我起初以为师父是在闹别扭,拉不下来脸和我说话,但只要我坚持每日守在他门口,他迟早会被我感动。

就好比凡界那些花魁姑娘和穷书生的故事。

花魁姑娘总是多才又出众,美貌又高傲的,书生需要在姑娘的楼下整日整日地守着,时不时吟上几首才华横溢的情诗,才能换来她感动之余的青睐。

于是我每天都在黎明破晓之际准时站到朝容殿的正南门外,从清晨站到晌午,回摘月楼吃过午饭以后,再来立定如松地站到傍晚。

然而转眼十几日过去了,朝容殿正南方的鎏金大门,却不曾为我打开过。

每日傍晚,冥司使都会召我去冥殿。

夜空星芒璀璨,月华流泻百转千回。

我站在宽大的紫檀木桌前,一边磨墨,一边发呆。

“在想什么?”夙恒问道。

我的手顿了一下,上好的天云砚台中溢出几滴红墨,溅在素纱袖口上,缓慢晕出霞色。

“君上,”我将研墨用的墨锭搭在砚台,脱口问道:“你是不是缺一个书僮?”

“书僮?”夙恒抬袖握上我的手腕,向他那边拽了一把。

我脚下踉跄一步,跌坐在他腿上。

“不缺书僮。”他一手揽着我的腰,又道:“不过常想见你。见了一次,还想要下一次。”

他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尖,“你呢?在朝容殿门口站了十几日,可曾有一日想到我?”

我在夙恒怀里使劲蹭了蹭,试图挣脱他的禁锢,发觉这种努力无异于蚍蜉撼树后,我轻声叫道:“君上…”

他低头吻了我的脸颊,嗓音低哑而撩人:“别动。”

“再抱一会就放开你。”他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苏幕遮

晨光拂晓之际,我抱着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一个滚,觉得今日的床垫格外平滑,被子也格外松软,就连枕头都沾着沁人心脾的菩提香气。

我睁开双眼,入目是金钩挽起的云缎帷帐,窗外茂盛的菩提交错,碧影婆娑生姿。

推开被子坐起来,直到走下玉砌高床,我才惊觉这不是摘月楼,而是冥殿的内殿,脑中顿时一片清明,再无半点刚睡醒的混沌。

昨夜,夙恒抱了我很久,我在他怀里窝的十分舒服,似乎就那样睡了过去。

难道说在我睡着以后,他又把我抱来了这里…

从冥殿出来时,恰逢朝阳初升,苍苍天穹浩渺,彩霞灿若织锦。

青石铺就的规整宫道上,我沿着琉璃宫墙的边角向前走,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满院玉蓉树的摘月楼。

我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觉脖子上挂着的月令鬼玉牌变得滚热,贴在我胸口引出一阵针扎般的刺痛。

我不得已将它取了下来,松手后,它兀自漂浮在了半空中。

晨间日光尚且熹微,月令鬼玉牌却自顾自发出一阵幽光,缓慢向前移动。

我跟着鬼玉牌往前走,发觉它是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却不料它将我指引去了冥洲黑室。

时值晌午,纷杂的树影错落横斜,巍峨萧索的宫门前,面无表情的侍卫们在台阶上站成了两列。

高近三丈的巨大石碑立在正门的一侧,其上以狂草刻写着“黑室”二字,许是因为年代久远,那字的周围生了层青苔,石碑上还有风干的血迹,深红幽绿,触目惊心。

近旁树杈上的乌鸦戚鸣两声,冷风吹过,带着欲盖弥彰的浓厚血腥味。

然而最让我觉得可怕的是,那些把守在外的侍卫,每一个的本形都是野狼。

许多年前,有一群狼妖闯进了我的家,那一日,爹娘都在禁法下化成了飘散的烟灰。从此往后,我做过的每一个噩梦都与狼有关,在那些梦里,我总是拼命地往前跑,身后有一群满口獠牙的狼在追,遍地都是破败的断肢残骸,那些尸首无一例外睁着双眼,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狼嚎。

初始于心房的恐惧感一直缓慢延伸到我的脚趾,并且逐渐渗进了骨头里,我将月令鬼玉牌握在手心,转身预备打道回府。

“月令大人安好。”四五名身着黑衣的使者拦住了我,而后用那秉公执法的声音说道:“我等恭候大人多时,刑具早已备好,劳烦大人随我等进入黑室。”

他们一行人皆是彬彬有礼,然而这种感觉却是极其微妙。

就好比屠夫杀猪前,温文尔雅地询问那头猪:“猪兄,大刀已经磨好,请问可以宰你了吗?”

见我脚步不动,有一位使者从袖中取出一只素白信鸟,缓缓开口道:“十五日前,冥洲黑室接到了容瑜长老的命令。”

他顿了半刻,接着道:“月令出言无状,当以笞刑杖责三百下。”

杖责三百这四个字让我的心陡然凉了半截,我不相信师父会对我这么狠,哑着嗓子问那位使者:“十五日前的命令,现在还算数吗?”

“月令大人有所不知,”他面色和善,语气轻缓:“长老下惩戒令给冥洲黑室后,有十五日的撤令时间。倘若在这十五天内,长老仍旧坚持这道惩戒令,黑室才会依令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