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晴和她爹被双双带出去以后,殿内又回复了丝竹管弦笙歌曼舞,鸾凤齐鸣锵然不止,华绡帐幔临风飘浮。

我端着来之不易的半杯酒水,珍重地喝了很长时间,却渐渐感到有些头晕,连眼前歌姬舞姬的身影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虽然七荤八素晕的一塌糊涂,我却知道自己大概真的是喝醉了。

想到爹和娘应该是不会喝醉酒的,我的心里升起一阵愧对祖上的羞愤之情,觉得自己给九尾狐一族抹了黑丢了脸。但是大部分人喝醉以后都不知道自己喝醉了,我却与他们不一样,这样一想我又忍不住在心里为自己赞叹一声。

雪令察觉了我的不对劲,拉开袖摆将一只手伸了过来,“你可还能看得清,我伸了几根手指头?”

我趴在桌子上定定瞧他的手指头,“一根,两根…三根,三根半…”数了半晌也数不出一个确切的结果,愤然道:“你的三根手指并在一起,也没有夙恒的那个东西粗。”

在这一瞬间,我依稀看见雪令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红,最后连耳朵尖都红得滴血,他默默收回自己的手,低头沉沉叹了一声:“君上果然威武。”

我听到他这样夸奖君上,不由得跟着有些骄傲,“他不仅性格特别好,人也特别温柔…”

“毛球,你是不是喝醉了?”雪令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喃喃自语道:“我就不该相信你的尾巴…”

我的脑子现在晕的像一团浆糊,却机智地捕捉到了喝醉这两个字,应声附和道:“对,我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在晃…”

“我陪你去殿外吹风吧。”雪令提议道。

“不用你陪,我想自己去…”我扶着椅背站起来,立刻有引路的侍女走向我。

雪令伸手扶了我一把,温声同那侍女说道:“月令大人喝醉了,你送她回摘月楼。”

殿内煌煌,殿外茫茫。

夜风夹杂湿润的水汽,伴着溪水潺潺声拂面而来,引路侍女亦步亦趋地挨在我身侧,试图把我往正确的方向上引。

“大人…”她拽过我的衣袖,轻声软语道:“您应该走这条路…”

眼下四处无人,勾阑亭榭边雾气弥漫,晕开一片又一片的烟波水纹。

“你走吧…”我打了一个酒嗝,信誓旦旦道:“我可以自己绕回去…”我扶着假山的石壁,吐字不清地接了一句:“我想在这里吹风…”

那侍女静立了一会,十分敬业地答道:“那奴婢就站在这里陪着您吹风。”

又过了很久很久,远处似有礼炮燃放的轰然声响,我抬头看向夜色沉沉的天空,却见到五光十色的烟花此起彼伏地盛放,如波如澜,经久不息。

身旁的侍女微微欠身,“今晚的朝觐之宴已经结束了。”

阵阵酒劲狂猛上涌,我扶靠着假山有些想吐,眼前似有点点微光明明灭灭,在那些光点交替闪动之际,有人低低沉沉地问了一声:“喝了很多酒?”

我抬头望过去,看到的修长人影重重叠叠,不甚清晰。

他缓步走到我面前,紫衣墨发皆被夜风吹得浅浅飘荡,一双丹凤眼比方才的烟花还要漂亮,眸中倒映着漫空月辉星光。

那位引路侍女早已跪了下去,恍惚间我听见她轻声道:“参见君上。”

然后又道了一声:“奴婢告退。”

我仰起脸看着他,撒娇道:“我好渴…”

“冥殿炖了鸡汤。”他牵过我的手,俯身给了我一个吻,“我带挽挽回去喝汤。”

可以回去喝汤,我自然感到非常高兴,但是几番头晕脑涨下来,我又恍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心生一股压不下去的闷气。

“为什么要回去喝…”我靠在夙恒怀里,伸手拽紧了他的衣领:“明明你身上就有…”

他搂在我腰间的手一顿,又将我抱得更紧,“挽挽…”

这样的举动看起来果真分外心虚,我愈加不满地贴在他身上,严肃地责备道:“不要小气,我只是想轻轻地舔两下,又不会把你的东西都吸光…”

他的手停在我挺翘的臀上,捏了一把又低声道:“狐狸精。”

我的手隔着他的衣服,摸过他硬实的腹肌,软声哀求:“你给我好不好…”

夙恒握着我的手,没有回答我的话。

我屈膝直接跪在地上,伸手拽掉了他的裤子。

凉风袭人,亭晚静辉,我跪在夙恒面前,仰起脸目光灼灼地将他望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粉嫩的唇瓣,诚恳道:“挽挽只会轻轻地舔几下…”

他弯腰抬起我的下巴,凉悠悠的指尖抵着我的唇,眸色深的令人心惊,缓缓道:“若是我忍不住伤了你,明天嗓子疼起来,可别掉眼泪。”

我不明白他今日怎的如此放不开,印象中他从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破罐破摔地威胁道:“你再不给我,我只好对你用强了…”

夜空苍茫的像是一幅舒展无穷的画卷,画纸的底色是晕染不开的浓黑,笔墨着重勾描明灿动人的皎月繁星,和淡到看不清边际的缥缈云影。

他的目光却比夜色还深重,嗓音又低又沉:“挽挽乖,我们回冥殿。”

厚密的云雾遮挡了眼前所见的一切,我再睁眼时,已经是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夙恒紫衣拂地站在琉璃窗前,他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衣,晴好的日光照进来,清晰地勾勒出几近完美的身形。

我定定望了他一会,又坐在床上醒了半刻的神,卷着被子团成汤圆的形状,刚准备下床,脑中却轰地一下劈过数道惊雷。

“我、我昨天晚上…”

夙恒转身看了我一眼,静默无声地走了过来,两指勾起我的下巴,贴在我耳边哑声道:“可还记得你昨晚做了什么?”

我心下一颤,扑进他怀里认错:“我以后再也不会喝那么多酒了…”

却不料他顿了半刻,低头亲了我的脸,“偶尔喝点也无妨。”接着道了一句:“朝觐之宴结束后,冥洲王城会罢朝一个月。”

“所以你最近都不用上朝了…”我默了一小会,浅声道:“死魂簿上又多了一个凡人的名字,我得去一趟人界…至少一个月见不到你,回来以后你又是那么忙…”

“我陪你去人界。”

我闻言怔然看着他,少顷终于反应过来,再次扑到他身上,雀跃道:“你真好。”

凤栖梧(一)

东俞国位邻沉姜以东,物产丰饶,矿藏尤多,常与邻国互通有无,四境安定百年有余。

常安康乐,不罹祸忧,东俞的国风便渐渐偏向奢靡,文人雅士在名胜古迹留词的主题,多为人生若朝露,享乐需及时。

都城定京极为推崇此种喜乐,世家贵族的子弟奉行欢愉在今夕,燕婉及良时,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我到定京城的第一日,恰好碰上一场来势汹涌的倾盆大雨,雨滴细密如千丝万线,织成一道道厚重若瓢泼的水帘,笼罩了整条望不见头的长安街。

死魂簿上的名字乃是傅铮言,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壮士,根据冥洲王城督案斋的宗卷记载,傅铮言出身在定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

他的亲生母亲,乃是当时备受王公贵族追捧的美貌舞姬,姿容妙绝,千金一曲,清丽动人不可方物,却在生下傅铮言的第二日,用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长安街某栋客栈的房间里,我捧着玄元镜凝视半刻,掏出手帕将镜面擦了擦,又从乾坤袋里捡了一颗夜明珠,对着夜明珠的柔光一照,镜中景象依旧雾蒙蒙一片。

我将玄元镜递到夙恒手上,挨在他身侧问道:“为什么镜子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话尚未问完,玄元镜在夙恒手中拨云见日,层叠的迷雾渐收渐拢,却只露出一处白骨遍地的山洞。

洞内光影一片晦暗,浓郁的魔气交汇弥漫,黄土白骨堆砌三尺有余,石壁尚且沾着黯淡的血斑,然而幽光明灭间,却隐约可见一位男子提剑立在那洞中,身形挺拔如松。

我呆了一呆,诧异道:“这是万年魔怪的洞穴…”话中又凑过去两分,“傅铮言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他被魔怪强行绑去了山洞吗?”

夙恒抬手勾起我的下巴,粗糙的指腹摩挲了两下,低声答道:“他是自愿的。”

我怔怔地望着夙恒,猜不出傅铮言心中的执念究竟是燃起了怎样一把熊熊烈火,烧得他甘愿把自己的魂魄和身体一并送给魔怪。

傅铮言和那只魔怪所在的岩洞,坐落于定京城外的浦阴山,定京城内暴雨滂沱,浦阴山上却只有小雨淅沥,沉沉雾霭掩盖了漫漫天色,乌云的边际也瞧不分明。

洞口有一道形如铜墙铁壁的坚固结界,在夙恒的手中转瞬散成了零落一地的残灰,结界坍塌的那一刻,有个虎背熊腰的黑影从洞中疾速窜出来,拎着一把锋利无比的大砍刀,猛然停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

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见到一只活的万年魔怪。

这魔怪乱发披散,四肢雄健,面上泛着近乎于青的苍白色,铜铃般大小的双眼死死定在夙恒身上,没过多久,竟是嗓音沙哑地嘲笑道:“哈哈哈,本座还当是哪路神仙大驾光临,没想到竟是一个法力低微的莽夫。”

言罢又抬脚上前一步,双眼睁得更大,手中砍刀提的更高,语气也更加放肆:“小子,难不成你以为自己生得好看,本座就会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我初见夙恒的时候,也完全看不出他的法力深浅,却还知道法道武学修炼到巅峰境界后,难以用神识感知一二,然而这只魔怪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由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我觉得这只魔怪比我还蠢,因而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份深沉的同情。

这魔怪缓慢扭过脸,同样瞧见了我,仔细盯了片刻后,目光变得极为炽热,伸出发黑的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唇,压低声音狞然道:“啧啧,真是千年难见的绝色尤物,生来就该被男人压在身下狠狠地干…”藏污纳垢的粗手接着伸了过来,“本座这就…”

白光乍现的那一刻,仿佛还夹着残暴的雷电骤然劈过。

夙恒站在原地并未移动一分,指间犹有杀招残留的雷火跳动,那魔怪被劈的只剩下半口气,手中砍刀落在地上,痛苦至极地蜷成一团,气若游丝道:“好、好汉…饶命…”

我弯下腰,出声问道:“那个叫做傅铮言的凡人,你对他做了什么?”

听完这句话,魔怪的眼中露出了一丝愤怒,他扭过头不再看我,强撑着一口气忿忿不平道:“做、做了什么?本、本座…只喜欢女人…”

一阵飒飒作响的冷风陡然吹过,那把躺在地上的砍刀竟然蓦地立起,刀锋直指魔怪的脖颈。

夙恒淡淡瞥了那魔怪一眼,凉薄道:“既然不愿意说,脖子留着也没用了。”

“嘤嘤嘤…”魔怪瑟瑟发抖地蜷紧了身子,甚至谦卑地改了自称,奄奄一息道:“小的、小的…只咬了他一口…还、还没来得及吃…”

我在洞穴深处找到傅铮言的时候,他背靠着石壁正处于高烧和昏迷,手中仍旧紧握一把剑,全身冒着透凉的冷汗,嘴唇泛着骇人的乌紫色。

魔怪咬了他的手,烈性的毒液沁入肺腑,眼下正在发作。

我摸出一瓶驱散魔毒的解药,尽数倒在傅铮言的伤口上,又团了一朵厚实的云,把他牢牢包在云团里,打算将他运回客栈再作打算。

一路上,他烧得云里雾里,汗水浸透了外衣,却始终在念着同一个名字。

丹华,丹华…

丹华这两个字,像是比万年魔怪的毒液还要厉害百倍的咒语,所向披靡地侵蚀着他的神智。

夙恒告诉我,玄元镜之所以能看死魂的一生,是因为它能梳理死魂的记忆,然而眼下的傅铮言是如此的不清醒,镜中之景就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影。

在那片铅灰色的暗影中,总有一个绰约窈窕的美人若隐若现,她的衣袂上绣着金边的国色牡丹,层叠的宫纱裙摆随风飘荡,浓黑如鸦的长发被凤羽琉璃钗挽起,整张脸却看不分明。

天色将近傍晚,浇灌半日的暴雨渐渐停息,长安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车的铁轱辘滚过坑洼,溅起的水点哗啦作响。

掌灯时分,傅铮言终于醒了过来。

素色的床帐从两边垂下,掩住了他打量整个房间的目光,他茫然了一会,像是在努力回神,半晌后才哑声道:“我没死…”

傅铮言的面色已趋近正常,整张脸看起来尤其俊朗,想到他的母亲乃是名噪一时的倾城舞姬,不禁让人觉得一切美貌都有理可循。

“对,你没死。”我走到离床不远处,浅声道了一句:“傅公子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傅铮言闷声咳嗽了两下,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他扶着床柱缓慢站了起来,就在艰难行了两步之后,一手撑着木桌颓然跌坐在藤椅上。

“你中了魔怪的剧毒,至少三日后才能行走。”我端起白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其实你自己应该也有感觉…你的死期已经过了,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踏上通往地府的黄泉路。”

傅铮言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既没有喝杯子里的水,也没有开口与我多言。

夙恒提着一罐热气腾腾的鸡汤进了门,我放下茶壶欢快地扑了过去,转过脸又看到傅铮言目色空茫地看着我们,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门廊外忽有一阵颇为嘈杂的喧闹,接着传来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之后有位大约是官兵的人物,拔剑出鞘高声喊道:“丹华长公主有令!即刻搜查全城上下!”

官兵们查房自然不会多温柔,不多时,隔壁有一个小孩子被吓得大哭了起来。

“开门吧。”傅铮言忽然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他手扶木桌站起了身子,踉跄着走了几步,蹒跚如垂垂朽矣的老者,却极其执拗地要亲自走到门边。

“不用开,那些官兵看不见这道门。”我耐心地同他解释:“因为门外加了隐蔽结界,所以看起来就像是一堵墙…当然摸起来也是一堵墙。”

傅铮言神色愕然地看着我,愣了半晌后,说话的嗓音依旧平稳而镇定。

他道:“二位是上界的神仙吧。”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的平静和自然,就好像在说:“这就是菜园里的黄瓜吧。”,“这就是炖了很久的人参母鸡汤吧。”

我有些敬佩他的波澜不惊,客气地答道:“不是天界,我们来自冥界。”接着想介绍一下夙恒,于是站在夙恒身边道:“这位是…是我的…”

“顶头上司”尚未说出来,就听到夙恒自己接话道:“夫君。”

我微红了脸,极轻地嗯了一声。

又因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抬眸看向傅铮言,转移话题道:“今天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是在一只万年魔怪的洞穴里,听说你是自愿去那里的…方不方便告诉我为什么要去?”

傅铮言默了默,没有出声给一个回答。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步摇钗,那钗子的做工极为精巧,白玉为底镀了碎金,却像是被把玩过无数次,钗头掉了几处金漆。

片刻后,他道:“多谢你们夫妇今日将我从魔洞里带出来。”

傅言铮将那支金钗收在袖中,语调平静道:“有劳了。”

他说完这句话,转身似乎想走回桌边,在将要摔倒的那一刻,有一朵浓厚的云团将他严实地包裹,谨慎又不失温柔地帮着他重新站了起来。

这么乖巧听话的云朵自然不是我召来的,我抬头定定将夙恒望着,又忽然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对傅言铮方才话中的“夫妇”二字比较受用。

我掏出锃亮的玄元镜,“傅公子要是觉得累,不妨坐下来休息一会。”

言罢,我拉着夙恒的手走进了另一间屋子,关上木门以后,将镜子立在了桌上。

玄元镜中的景象已经开始幻化,东俞国的定京城内,车水马龙的长安街上,夹道林立酒楼乐坊,朝歌夜弦,舞乐不绝。

长安街上最负盛名的兰桂乐坊中,来往的宾客多得是身家显赫的达官贵人,百年江山如画所传承出的的盛世繁华,尽赋予数场不知今夕何夕的风月烟花。

凤栖梧(二)

兰桂乐坊终年卒岁,乐以笑歌,佳肴美酒犬马声色,粉黛红颜明妆丽服,纵挥洒千金,亦难填欲壑。

傅铮言便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的母亲曾是长安街上最受追捧的舞姬,名曰诗茵,在兰桂乐坊,诗茵姑娘一度是所有客人拼命烧钱的对象。

诗茵出身傅姓世家,因家族没落债台高筑,举家上下被充入贱籍,她跳舞的时候,更像一位清丽绝俗的世家千金,而不是凭栏卖笑的欢场舞姬。

时人赞她“扬眉转袖若雪飞,清姿独立世所稀”,说的不仅是诗茵出挑的容色,绝佳的舞技,也是她一举一动中所体现出来的那种风月场中极其难寻的矜高之态。

傅铮言对自己的母亲并没有什么印象,诗茵在生下他的第二日便悬梁自尽,却还给他起了一个端正的名字。

兰桂乐坊并不能容下这样一个男婴,更何况傅铮言的生父不明。

从前伺候诗茵的婢女偷偷将傅铮言抱了出来,又以一大笔银票为报酬,将傅铮言托给了定京城内一户贫寒人家抚养。

然而那户人家养他到十岁,见他饭量与日俱增,心中肉疼不已,竟是挥着扫帚将他赶出了家门。

傅铮言从小就被告知并非亲生,他的姓氏和他们不一样,他被这户人家的亲生孩子共同排挤。

然他无处可去,无亲可认,作为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傅铮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家门前等大人们回心转意。

那是初雪飘降的年末,每一阵风都冷到了骨子里,落雪钻进他的领口,不久化成彻寒的雪水,沿着他瘦削的身板往下滑,沾湿了本就单薄的粗布里衣。

来往的行人稀稀落落,手上多半拎着吃食和年货,鲜少有人注意到他。

有位中年男子停下脚步看了他两眼,忽然感到良心一抽,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热包子,一声不吭地递到了傅铮言的手边。

傅铮言来不及道谢,接过包子狼吞虎咽,待他再抬头时,那人却已经走了。

萍水相逢的路人,并不能帮他多少。

他的双腿站到发僵,像是两根木柱定死在了地上。

院子里传来孩童嬉闹的声音,欢悦而热烈,大人们给自家孩子发了压岁钱和酥糖,有人点燃了竹木炮仗,上过私塾的大孩子适时念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又是一阵嘈杂热闹的欢笑声。

他们为这个会背诗的孩子鼓掌叫好,有一位妇人喜不自胜地高声道:“我们家阿方啊,天生就是一块读书的料,私塾的夫子都常常夸我们阿方呢!依我看哪,比起那些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我们家阿方也差不了多少,往后考了科举,指不定能高中状元呢!”

立刻有人应和道:“阿方啊,以后你要是中了状元,可别忘了我这个小叔叔啊!小叔叔可是等着你中状元,让我这辈子有机会去坐坐官老爷的大轿子!”

然后是另一个人道:“阿方,还有大伯父!等我们阿方中了状元,大伯父就去城南的付老爷家给你提亲,付老爷买卖做的大,家里银钱堆成山,他的女儿才能配得上我们状元爷…”

甚至还有更小的孩子:“阿方哥哥,中了状元给我买金饼记的酥糖!”

金饼记是定京城最好的糕点铺子,只是寻常百姓实在难买得起。

交杂的人声有男有女,嬉笑喧闹到听不分明。

院子里一派欢天喜地,却没人想起站在门外的傅铮言。

他们甚至没有想过,若不是傅铮言,那位婢女怎会付给他们一大笔银两,他们如今又怎会有闲钱供自家孩子上昂贵的私塾?

阿方到底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今年才刚满十二岁,被大人们夸了几句下来,真觉得自己日后定能中个状元,他高高地扬起下巴,用稚嫩的童声说着市侩的话:“夫子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我以后中了状元,给各位叔叔伯伯一人一座黄金屋,一人一个美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