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不对?”

丹华一连数月都吃得很少,傅铮言早已心疼到不行,眼下丹华问了这个问题以后,他立刻抱住她的腰,想也不想便脱口答道:“你就是要我的心,我也会剖给你的。”

“谁要你的心!”丹华有些生气,字也不写就扔了笔。

傅铮言静默无声地跟在她身后,这一跟就跟去了她的寝殿,再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跟上了床。

床榻上鸳鸯交颈缠。绵一夜,次日黎明破晓时,丹华倚在他肩头,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能不能帮我…”

她欲言又止。

傅铮言想起了她昨晚勾勾画画的官员名册,目光依旧沉静如水,他伸手搂过她的楚楚纤腰,再一次重申道:“丹华,你便是要我的心,我也能给你。”

丹华长公主在朝野内的支持者只是小众,她无法感化那些冥顽不灵的大臣们,也无法与太后扶持的外戚斗争,安定百年的东俞边境已经燃起了不小的战火,南部诸郡又开始新一番的洪涝之灾。

她没有时间等,便决定快刀斩乱麻,而整个东俞王宫内,她信任的人只有傅铮言一个。

傅铮言从那日起,不仅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还是服从于长公主的暗杀队首领,甚至是长公主钦点的兵部侍郎。

定京城内的禁卫军统领只认虎符,丹华的父亲去世前将虎符传给了她,调动一城的禁卫军定会引发轩然大波,但是偶尔抽出几十个精兵,却绝不会惹人注意。

丹华长公主蛰伏了五年,同她弟弟一般鲜少参与国事,她常常出入各种贵族豪门的盛宴,位列上座谈笑风生,四处搜罗娈童美妾,毫无顾忌地转送给当朝高官。

太后对她愈加警觉,却难以捉到蛛丝马迹。

傅铮言带领的暗杀者独行于夜,下手极其干净利落,常常是事发几天后,街坊邻居才会发现这家人安静得不像话。

高官重臣家里一般会养一些武功高强的死士,傅铮言常与这些死士以命相搏,他的身上落下了不少伤。

所有强烈反对丹华长公主当政的朝臣,一批又一批地死于不明就里的暗杀。

在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时,整个朝堂上近半数的大臣都尽忠于丹华长公主,龙椅上坐着的年方十七岁的国君,不过是个被架空的傀儡。

但是这个傀儡,却无比醉心于美酒佳人,乐的有个姐姐忙前忙后,帮他翻阅奏折,代他劳心劳力,替他平定一切纷扰战乱天灾*。

然而太后却仿佛吃了苍蝇般恶心。

她出身于东俞的名门望族,而丹华的母亲只是寒门之女,凭着异乎寻常的美貌被已故国君看上,怀了丹华才登上了后位。

她想,就是这样一个贱货肚子里爬出来的贱种,如今代替了她的儿子掌管整个国家。

太后记起她刚成亲时,她的夫君时常在她的面前夸奖丹华,夸这个女儿年纪虽小,却聪颖好学通政明史,她那时便觉得,定要生个儿子出来抢了这个女儿的风头。

太后的肚子很争气,她的儿子却没将这口气争下去。

她并不觉得自己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满心满意怨恨着丹华,怒急攻心之下,调遣集结了一大批侍卫,竟是打算在王宫之内结果了丹华长公主。

那夜恰巧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有轻薄的凉意。

丹华站在窗边看窗外雨打芭蕉,傅铮言拿了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温声道:“你穿的少,别着凉了。”

“我不冷。”丹华伸手扯掉衣服,却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傅铮言揽她入怀,“还在想漠北的战乱?”

“不想漠北了…想的都是你。”丹华道:“你已经二十四岁了,普通人家的男子到了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有一打了。”

她低下头,过了很久,忽然说了一声:“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傅铮言抱她抱得更用力,过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怎么会说话,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是怎样的喜欢她。

下一刻他突然放开了她,寒光乍现提剑出鞘。

太后派来的侍卫到了。

据傅铮言所知,丹华的宫殿里守卫只有十余人,然而太后派来的侍卫却不下百个。

他已经准备好以死相搏,却不料丹华早有后招,偏殿里一早便驻扎了上百个禁卫军。

这一晚,太后原本打算血洗长公主的宫殿,然而到了后半夜,却是丹华带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太后的殿中。

明灯高照,雨声惊破长夜,华服浓妆的太后端坐在主位之上,眼见气势汹汹的长公主,强作镇定道:“即便你是监国长公主,把持了整个东俞的朝堂,也动不得本宫一分。”

她陡然站起来,挥袖拂落桌上的整套茶具,精致的瓷器落地即碎,声音刺耳。

她道:“本宫是东俞的太后,你若敢伤本宫一分,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言官会以死相谏,史官会以你为耻。”

“这就是你把东俞地图传信给沉姜国君的理由?”丹华应声道:“你不愿死在我的手上,却愿意死在沉姜国的铁蹄之下。太后娘娘心胸豁达,真是常人难以企及。”

殿内的明灯依然清亮,丹华一步步向前走,她穿着二十四织锦的繁复宫装,袖口刺着明艳的国色牡丹,本人却比那牡丹还要美上三分。

傅铮言立在离她不远处,看着一众侍卫用长绳勒死了当今太后。

太后自知大事不妙时,立刻派人去正宫找国君,然而国君沉溺于美人乡中不愿爬起,懒懒散散地赶来太后宫殿时,却被丹华的人马拦在了国外。

他到底是东俞的国君,怒气上来非进不可。

丹华的侍卫不能拔剑伤他,只好尽力拖延时间,最后却是丹华抬步踏出了宫门,凉声道:“你想进,便进去吧。”

雨水打湿了她的长发和衣服,她就站在这里等国君出来。

这位弟弟出来的脚步很慢很慢,待他走得离丹华近一些,目中露出了骇人的凶光。

傅铮言唯一担心的便是国君会伤害丹华,但是这位素来草包的弟弟并没有伤姐姐的胆子,他昂着头直接往墙上撞了过去。

丹华伸手去拉他,狠狠骂了一声混账。

国君没事,丹华却摔倒了。

傅铮言的腿曾经受过重伤,到了雨夜膝盖便会隐隐作痛,因而反应比起平常会慢上许多,他便没有来得及去扶丹华。

有触目惊心的鲜血沾湿丹华的裙摆,傅铮言急忙打横抱起她,飞一般地奔回公主的宫殿。

丹华长公主流了产,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自然也是傅铮言的孩子。

那是傅铮言第一次看见丹华慌张成那个样子,她的泪水沾满了整张脸,娇艳的红唇褪尽了血色,一遍遍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有了孩子…”

傅铮言看得心如刀绞,他紧紧抱着她安抚道:“往后还会有的。”

又立刻跟了一句:“没有也没关系。”

傅铮言觉得大部分的错都在他身上,那一晚是他没有看好丹华,让她摔倒流了孩子。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算起,丹华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他。

太后薨,以厚礼葬入王陵。

国君年纪轻轻,却愈加放纵无礼,他整夜与美人喧闹嬉戏,常因此而罢朝。

东俞朝堂的重担几乎全部扛在丹华长公主的肩上。

东俞国内最大的一块封地,属于东俞唯一的一位外姓王爷,这位封号为端的端王殿下,二十多年前来过一次定京城,最近不知道因为什么,再一次带着人马踏入了东俞的国都。

傅铮言不曾见过端王,他只知道那位王爷进驻王宫以后,时常被长公主殿下宣见。

丹华再也没让他做过与暗杀有关的事,甚至不用他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然他一日不见她,就会觉得满心焦躁,三日不见,心中便如有火烧。

在丹华二十四岁生辰的那一日,东俞王宫举行了盛大的欢宴盛典。

傅铮言捧着自己雕的小野猪,站在她的宫殿外等她。

蝉鸣声阵阵,仲夏的风迎面袭人,丹华踏着一地星辉走过来,明眸皓齿,肤若凝脂,依旧是美如牡丹的佳人。

他将手中木头刻的小野猪递到她手里,宽大的袖口掩住了手上的伤痕。

“这是什么?”丹华问。

“野猪。”他答道。

丹华双手握着这只拙劣的木雕,又问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傅铮言愣了一下,看着她的双眼道:“从前去城郊打猎时,常常会抓野猪。”

一起去城郊打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

丹华将木雕收入袖中,夏风清凉,夜色浓稠,他看不清她的面色。

她侧身路过他,身后仍旧跟着宫女和侍卫,他恍然发现她现在有了很多侍卫,他们强壮又年轻,每一个都经过了王宫内外几道精挑细选。

丹华长公主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背对着他,声音是他最熟悉不过的轻软,却冷得让他只觉陌生。

她对他轻声道:“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凤栖梧(六)

你走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锐利的锋刀,森寒的刀口正好戳在傅铮言的心窝上。

“丹华…”他低声唤她。

却没能留住她。

丹华长公主绰约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她身后的女官在傅铮言面前驻了足,微微欠了个身道:“傅大人,宫内礼法森严,切莫再直呼长公主殿下的名讳。”

夏夜的蝉鸣此起彼伏,似在吟咏豪奢壮阔的桂殿兰宫,晚风含着萦萦绕绕的清香,扑在身上带来片刻的怔忪。

傅铮言静静地站在丹华的宫殿门口,他的心像是被突然挖去了一块,变得有些空荡荡。

第二日,傅铮言在整个东俞王宫内消失不见。

丹华长公主对着梳妆镜描眉时,听女官提起了傅大人的不辞而别,她握着眉笔的手抖了一下,声音极轻道了一句:“本宫知道他会走的…他总是这么听话。”

与此同时,那位刚到定京城不久的端王却在全城上下寻找傅铮言,傅铮言并不知道自己和端王有什么关系,从来不曾在端王殿下的面前现过身。

他躲藏在东俞王宫内,每逢丹华长公主出门,必定乔装打扮一路尾随。

从傅铮言十岁开始,丹华的名字就烙铁般刻在了他的心上,他无法忍受看不见她,又不能违背她所说的话。

初秋的天空万里无云,日光朗朗普照大地,傅铮言无意见到端王的那一刻,诧然到险些从房梁上摔下来。

端王年过五十有余,却因保养得当,面上看不出老态和颓相。

他的容貌,和傅铮言足有五分相像,尤其那一双深目,简直称得上如出一辙。

傅铮言不该称他为端王,事实上,他更应该称他为父亲。

听说端王殿下年过五十尚且无妻无子,傅铮言有些明白为何丹华会突然赶他走。

他准备立刻奔到丹华面前同她表明心意,不管他的父亲是谁,他只想和她待在一起。

早风清爽,云淡天高,丹华长公主一身繁丽宫装,登上了行往东俞宗庙的马车,近日乃是东俞传统的朝凤节,上香祈福本该由王后去做,但由于国君尚未立后,国君本人又不想去,这个任务就又担在了丹华身上。

她代做的事情太多,已经分不清哪些本该由弟弟完成。

回来的路上,丹华遭遇了一场蓄谋已久的伏杀。

被她触怒的世家大族联合在一起,花费两年的时间培育了一批强悍无比的死士,预备让丹华长公主魂归西天。

丹华随行的人马很多,却在那群死士几近疯狂的围剿下显露了颓势,马车外惊叫声刀剑声接连入耳,马车内丹华长公主抱着一只木雕的小野猪,平静如常地问道:“禁卫军还有多久能到?”

坐在一旁的女官答道:“回禀殿下,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即便本宫今日死在这里…”丹华抬眸看向马车外,袖摆遮住了怀中的木雕,“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傅铮言拖走了一个死士的尸体,扒了他的衣服蒙上面巾,扛着大刀加入了这场混战,他在死士堆里一路砍杀,偏偏还穿着与他们相同的衣服。

两方厮杀到难舍难分,死士这方渐渐明白傅铮言是敌非友,他们怒极反攻,招招凌厉直指傅铮言。

“殿下…”马车内的女官挑着车帘,惊讶到:“有位蒙面人…”

她的话尚未说完,丹华突然冲出了马车。

丹华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蒙面的傅铮言,他的身上已经负了数不清的刀伤,喷薄的鲜血浸湿了黑衣,犹在坚定地强撑着。

丹华长公主的声音有些抖,却异乎寻常地拔高道:“杀光这群死士!杀一人赏千金!”

那些侍卫更加不要命地往前冲,半个时辰过得像是半辈子那么长。

禁卫军终于赶了过来,丹华疯了般地冲入死人堆里,一个又一个地扒掉他们的面巾,抖着手去找傅铮言。

她并没有找到他。

傅铮言本应死在这个时候,旧伤新伤加在一起,足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黑白无常却勾不走傅铮言的魂,他强撑着一口气就是不愿意死,执念深到刻进了骨子里。

丹华找不到傅铮言,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定京城方圆百里内,连续数月没有下雨,百姓怨声载道极其不满,丹华长公主批完奏折,又要奔赴天台祈雨。

她祭祀上香时心不在焉,香火燎到了她的手指,三柱高香掉在了地上。

这次祈雨过去几日,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茶楼酒肆里的说书先生随口编了段子,指桑骂槐地讽刺着丹华长公主。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傅铮言要去浦阴山上找魔怪。

他听说城郊的浦阴山玄妙阴森,普通人去了经常有来无回,于是猜想那山上是不是住了什么神仙,能帮着团一下云朵降一点雨。

浦阴山上的魔怪没想到会有蠢货自己送上门来,内心感到一阵圆满和高兴。

万年魔怪什么也没有做,定京城内只是恰好来了一场暴雨,并且接连几日倾盆而下。

这位魔怪就这样诓骗傅铮言:“这场雨是本座求来的,你知道本座为了这场雨,花了多少心血和精力吗?作为报答,你得让本座把你的心挖出来生吃了。”

傅铮言想了想,平淡地回答道:“你挖吧。”

魔怪十分感动,充满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本座敬你是条汉子,给你一个不那么痛苦的死法。本座先咬一口你的手,待毒液发作你痛到没有感觉的时候,再把你的心挖出来吃了。”

傅铮言点点头同意了。

玄元镜的镜中景骤然截止,幻化的景象与现实连在了一起。

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收了镜子以后,缓缓打开内室的房门,呆呆看向坐在桌边的傅铮言。

他端着一盏凉透的茶水,怔然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

画上所绘的乃是姹紫嫣红的仲春之景,有位男子怀抱桃妆红衣的美人,坐在喜气洋洋的高头大马上,画幅的左下方题字为“喜嫁”,附了一首恭祝花好月圆的长诗。

傅铮言低下头,喝了一口杯盏里的凉水。

我抬步走到他身边,斟酌半晌方才问道:“傅公子,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傅铮言自己端过茶壶,往杯子里续了半盏茶水,温和有礼地回答:“没有什么心愿了。”

他道:“多谢姑娘。”

我眨了眨眼睛,有一种知道他所有秘密却无从开口的感觉,假如他当真没有心愿,此刻又怎么会坐在这间客栈里,早就应该投胎转世…进入轮回了吧。

我走到墙边,踮起脚尖取下挂在墙上的画卷,捧着画轴献宝一般地举到他面前。

障眼法即刻生效,画上的桃妆美人变成了宫纱长裙的丹华,搂着美人的男子变成了傅铮言的模样,开了满树的缤纷繁花飘飘洒洒,樱红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像极了铺满十里的花嫁红妆。

画卷左下角的“喜嫁”两个字,从黑墨变成了朱砂,又一点点地氤氲开来,变得极为鲜艳醒目。

傅铮言端着瓷杯的手一颤,哑声道:“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吗?”

“我不仅能把这幅画送给你…”我凑近了几分,循循善诱道:“还可以把画中景象变成真的。”

我目光灼灼地将傅铮言望着,满心以为他会迫不及待地答应。

却不想等来的是一句:“有劳姑娘费心,不必了。”

“你是怕会麻烦她吗…”我抱着画卷抬起头,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有很多话,她不告诉你,你也不会问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愿望,也是她的愿望呢?”

傅铮言没有应声答话,他从我手中接过这幅画,平展开来铺在桌上,粗糙的手指划过画中美人的眉眼,目光沉静如一汪毫无波澜的湖水。

良久以后,他终于开口道:“我只想让她过得好。”

凤栖梧(终章 )

数丈高的楼台上,暮色昏暗,凉风满袖。

我扶着雕花的白石栏杆,遥望东俞王宫的楼阁殿宇,夕阳斜晖落幕,在碧瓦屋檐上映下一层重叠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