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翻涌,朝日敛光,暮色将山林吞没了大半,强烈至极的魔气扑面袭来,快到寻不出任何征兆。

我扔下木桶,一手拽过阮悠悠的衣袖,侧身避开的那一瞬,淬毒的狼牙贴着锦纱的裙摆哗然飞过。

“怎么了…”阮悠悠呼吸急促,两颊蕴着不自然的红,微抬了嗓音问我道:“发生了什么事?”

木桶斜着歪倒在了地上,寒凉的井水缓慢流淌一地。

林中鸟雀惊飞,黑云映着墙垣倾颓。

我没有出声回答她。

狼怪…

四面八方都是狼怪…

青面獠牙,口中流涎,蓬乱的杂发遮挡着污浊的双眼。

雪令的剑上已经沾满了血,他的脚边匍匐着两个狼怪的尸首,那血的颜色极深极浓,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区区狼怪也敢来人界撒野?”雪令一手提着剑,祭出法诀召来冥杀剑阵,云淡风轻笑了一声,缓缓道:“你们一个也不用走了。”

他凌空而起,剑芒疏狂如雷火乍现,“…都会在这里丧命。”

雪令的剑道造诣极高,我在初次遇见他时就知道这一点,听说他自幼在冥洲王城长大,因着机缘巧合,有幸得了天冥二界剑术高手的真传,从此在剑道方面日益精进,连带着在法力修习上也有了令人惊叹的突破。

雪令方才那番话固然说的很威武霸气,但是也直接反映出了与我们对峙的乃是凶猛的狼怪,间接反映出了雪令一个人可以单挑它们一群。

阮悠悠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剑气来势汹汹,须臾撕破雾霭云暝。

我将冥后之戒掏了出来,戴在食指上召唤守护结界,趁着这个空档,有只狼怪飞驰着冲过来扑咬,被我手起刀落削掉了脑袋。

血光漫天,染红了傲立枝头的白梅,庭中森冷,满是一片肃寒的萧瑟。

腥味盖过了梅花香,阮悠悠的话音轻的像呢喃呓语,她问:“你们到底是谁…”

我还没有想到要怎么回答,雪令已经在遥遥几丈外的地方面不改色地应道:“姑娘莫怕,我们只是寻常的江湖术士。”

我立刻点头,跟着添了一句:“也略懂一些斩妖除魔之道。”

天边落雪纷飞,鲜血红,轻雪白,二者交错在一起犹如泾渭般分明。

血月剑被我放在了守护结界之外,沾了血的剑身一分为十,迎面劈上几个狼怪的命门。我道法武学的根基浅,一时劈得不标准,竟是让它们的脑浆全部崩溅了出来。

我心中一抖,忍不住干呕了几下。

阮悠悠伸手来扶我,她发间的竹簪松散,浓密的长发落下几缕,更衬得脸颊细滑,肤白如雪。

“你怎么样?”她的手很凉,语声有些微的发颤。

我侧过脸想和阮悠悠说话,却是目光一滞,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件只有男孩子才会穿的小衣裳。

耳根倏尔滚烫,我把心一横,定定望着阮悠悠,咬字极轻:“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

用这种事骗人真的非常不好,我红着脸低下头,软着声音继续道:“求你别告诉哥哥,哥哥知道了一定不会认我了…”

长剑铮鸣,无边风起,阮悠悠忽然握上了我的手,她两颊微红,似一朵美极清韵的芙蕖,一双翦水妙目徒然映着我的倒影。

“孩子的爹在哪里?”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要自己硬撑…”

我只字不言,静心听她的往昔。

这一次的记忆颇为纷乱,带着崩坏的杂音,隐约能辨明暮雪黄昏,潇潇风寒。

梅香沁骨的院子里,薛淮山正在劈柴。

“我、我…”阮悠悠站在他身边,良久吐不出下一句话,手心灼烫出涔然的汗意,紧紧攥着麻衣粗布的袖摆。

她惶然不知所措。

“悠悠,”劈柴声停了下来,薛淮山修长的手指拔过她的鬓发,微微碰了一下她的额头,“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安静地倚进他的怀中。

薛淮山愣了一愣,轻笑道:“悠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

他的手搂着她的楚楚纤腰,嗓音低缓地问道:“悠悠,你想说什么?”

风声呼啸,苍穹撒下纷纷扬扬的细雪,沾在她滚烫的面颊上,化开的清凉水意直达心底。

“我好像…”她顿了一下,紧张地连话也说不清,最后攥着衣角,言简意赅道:“有了。”

“有了?”

薛淮山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两个月前的柴房里,月挂柳梢头的时辰,鸳鸯交颈缠绵了一夜。

“真的有了?”他问,话虽是问句,却带着笃定的意思,手掌将她搂得更紧,印在她额上的吻也十分的滚热。

阮悠悠没有告诉他,这两个月没来月信她有多害怕,也没有提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呕吐和眩晕。

她只是说:“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薛淮山再次吻上她的脸颊,话中带着难以克制的喜悦:“悠悠…”

他仿佛在这一刻变得胸无点墨,再不是北郡薛家学富五车的大公子,也不是嘉南国内赫赫有名的少年英才。

他吻着她娇嫩的脸,寻不到其它的话,只一个劲地念着:“悠悠…”

“生个女儿吧,”他缓声道:“像我家悠悠一样讨人喜欢。”

阮悠悠的心底仿佛融了一块蜜糖,甜的令人叹息,她的唇角含着笑,轻轻地应道:“儿子女儿都好…都是一样的好。”

短暂的甜蜜过后,阮悠悠有些话如鲠在喉。

雪下得有些大,薛淮山脱下外衣撑在她头上,一边领着她走回里屋。

锦缎华服的衣料擦过她的额头,她出了片刻的神,忽而道:“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我赶出家门?”

“岳父大人若是怒不可遏,悠悠便跟着我回家好了。”薛淮山揽着她的肩膀,沉声在她耳边道:“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再抱来给岳父看,纵然岳父有天大的怒气,瞧见外孙也合该是气消了。”

他接着笑了一声,又亲亲她的手,“我已经差人传信回家,不日将迎娶名士阮秸的女儿为妻,聘礼单都准备好了,只差岳父过目。”

风雪飘摇,天边层云翻滚。

我抬头看着天幕,却听不清她余下的回忆,那里甚至夹着阮秸怒到极致说不出话的一声叹息,更兼带着锣鼓喧天的喜乐声,以及纷冗嘈杂的人言人语。

再侧耳细听时,已是来年春晓。

北郡被喻为塞上江南,清风杨柳拂岸,碧绦千丝绊,十里浓翠浅荫,燕飞莺啼,繁花绕绿。

当然这些阮悠悠都看不见,可是薛淮山会尽数描绘给她听。

她已经是他的妻子。

阮悠悠是真的出嫁了,她嫁给了北郡薛家的公子淮山。

过门的那一天,丝竹和鸣,花轿红妆,她一定打扮得很美,大概像是踏着云霞的桃花仙。

薛家的正厅松堂上,阮悠悠给她未来的婆婆奉茶,那茶盏温热,她屏着呼吸去听声音,谨小慎微地将茶端到婆婆面前。

婆婆接过茶,往她的手里递了厚厚一包的喜钱。

因着没有出错,她心下有些欢喜,却听到婆婆轻不可闻道:“可惜了这幅好模样。”

可惜了…

这幅好模样。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是在嫌弃阮悠悠目不能视,还是暗指了别的什么?

雪令带来的名册上,独能看见嘉南国的人迄今三年内的命格,我查不到薛淮山的过去,只知道他身为国君最器重的臣子——

将要再娶当朝公主。

剑光破阵,耳畔传来最后一声凄厉的狼嚎。

我回头去瞧雪令,他已经收了剑,衣服上沾着深浅不一的血迹,脸色微有苍白。

“毛球?”他唤了一声。

我即刻应道:“我在这里,阮姑娘和我都没事。”

阮悠悠呆了一呆,随即问我:“你叫毛球吗?”

“姑娘有所不知…”雪令走了过来,信口胡扯道:“因为祖上姓毛,而家妹小时候看起来正像是一个球,于是起名叫毛球。”

阮悠悠诧然应道:“…原来如此。”

雪令轻咳一声,侧眸看着我:“方才你与阮姑娘交头接耳,都讲了什么?”

我登时涨红了脸,“什、什么?”

我做贼心虚地自问自答道:“其实没有说什么…”

雪令微妙地瞥了一眼阮悠悠,又道:“这些狼妖不知从何而来,姑娘继续住在这里,怕是会有危险。”

她没吭声,只弯腰抱起了木盆。

夜晚雪地风寒,雪令召来了成群的食尸蚁,将院子里的狼怪吃得很是干净。

那些蚂蚁走了以后,我打了几桶井水,冲扫整个院子,积了一日的冬雪渐次化开,我拿着笤帚有些惆怅道:“阮悠悠嫁到了北郡薛家,她上花轿的时候,肚子里还有薛淮山的孩子。”

“什么时候的事?”雪令问。

我想了想,答道:“阮悠悠十七岁那年出嫁,她如今也不过二十三,应该就是六年前。”

我握着笤帚的竹柄,心里颇有些感慨,“她将六年前的事情记得很清楚,可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却模糊的像是搅不开的浆糊。”

雪令提过木桶,若有所思:“照这样看来,阮姑娘应该是当了娘。”

他道:“北郡薛家的人,该不会是留下了她的孩子,独吞了她父亲的心血著作,最后将阮姑娘本人撵了回来…”

心中倏地一颤,我呆然望着他。

雪令轻蹙眉头,与我对视着道:“薛淮山这么做,就是为了成为嘉南国的国师,迎娶公主光宗耀祖吗?”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也猜不出那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闻雪令总结道:“薛淮山其人,未免太薄情寡幸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w蠢作者想和你们打个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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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木笺(五)

常言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在囊括凡间百态的玄元镜里见过紫陌红尘,见过血浓于水的骨肉亲朋形同陌路,见过朝夕相对的结发夫妻同床异梦…

那些一往情深的誓言,似乎抵不过人心易变。

我依旧记得在那个夏雨滂沱的夜里,薛淮山对阮悠悠的父亲许诺的话,他说他会倾尽一生护她平安静好,他愿以三书六聘之礼娶她为妻。

虽然看不见薛公子的脸色和神情,却能听到他话里的真心实意,然而过往云烟如谜,这一回连玄元镜也瞧不清。

月影斜疏,院子里残雪空寂。

我静静地发了一会呆,听见雪令叹了一声,他问:“阮姑娘不愿回忆北郡薛家的往事,也难猜出她的执念在哪里…毛球,你打算怎么办?”

我抬起头,侧过脸看着他,略有迟疑地答道:“我想做一个引梦阵,用阵法指引她在梦里追溯那些记忆…”

雪令默了默,沉声道:“算了,还是另想别的方法吧。”

我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双手托腮没有答话。

“毛球,你应该知道引梦阵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微微皱眉,落座在我旁边,语声也变得严肃起来,“引梦阵的法诀繁复,时常召来反噬。在那阵里待得时间越长,也会变得越危险,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

雪令轻敲石桌的桌面,怅然道:“你叫君上怎么办?”

君上…

我垂下眼睫,在这一瞬忽然很想他。

雪令没有拗过我,他答应了帮我做一个引梦阵,却是一再叮嘱我,一旦阵中有任何反噬迹象,便要立刻从引梦阵里退出。

临近午夜子时,四下又黑又静。

念过引梦阵的法诀以后,无边阵角终于缓慢地浮现出来,疾风骤起,在阵心处团聚出暗色的光晕。

我站在阵中央,看眼前梦境悠远,织成一首婉转吟诵的长乐。

江夏六月,暖阳拂过小轩窗。

阮悠悠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她坐在窗边一把黄梨木的椅子上,正在穿针引线为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服。

就像所有临盆在即的孕妇一样,她也万分期待肚子里的孩子。

薛淮山不让她做这些针线活,因她总会扎到自己的手指,但她实在想亲手为孩子缝制衣服,所以常常背着他偷偷做。

这日却被薛淮山逮了个正着。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那针线和衣服都收了起来,阮悠悠伸手去摸,他似是将那些东西举得更高。

薛淮山的嗓音含着笑,轻巧如逗猫一般:“孩子的衣服自然有人备好。”

他吻她的面颊,“你何必受这个累?”

阮悠悠有些生气,她没有理他,扶着桌子慢慢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她的腹部一阵抽疼。

“悠悠,你还好吗?”薛淮山揽着她的肩,安抚般吻她的鬓发,许是瞧见她神情隐忍而痛苦,他的话音也变得急促:“悠悠,你是不是快生了?”

阮悠悠很想开口,可她答不上来话,六月的日头正暖,冷汗却从她后背滑落,少顷便打湿了里衣。

卧室里点着她最喜欢的沉水香,香氛安谧幽静,她却闻得想吐。薛淮山当即将她横抱在怀,从桌子到床榻,不过几丈的距离,她腹部阵痛,难受到什么也听不清。

稳婆来得很快,大夫也在门外候着,房间里满是嘈杂的人语,弥漫着苦涩药汁的味道。

男人不允许进产房,这是豪门贵族家里一般都有的规矩。

阮悠悠寻不到薛淮山,她心里其实很害怕,费力而大口地喘气,紧攥着绸缎的床单,似要痛苦到极致,她一定把手指都握得发白了,耳边不断传来稳婆鼓励的话:“夫人…夫人!夫人坚持住,孩子还没有冒头…”

如我所想的那般,她难产了。

这个孩子生了整整四天三夜,在阮悠悠全然脱力时,她终于听见了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稳婆告诉她,时下正值初阳破晓,她的儿子出生在夏天的早晨,平安且健康,眉眼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本已虚脱累极,连呼吸都是奢侈,听见那样的话,高兴到流下了眼泪。

阮悠悠很想亲眼看一看儿子的样子,可是用眼睛看向来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颤抖着手,去摸那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的脸蛋,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小脸蛋。

那孩子早已停止了哭泣,砸吧砸吧嘴,安静地睡着了。

薛淮山陪了她一夜,他的话里有初为人父的激动,可更多的却是对阮悠悠的心疼。

阮悠悠没有劲同他说话,她伸手摸他的脸,被他捉住了手腕,她的指尖滑下的时候,触到了刺手的胡茬子。

出了月子的阮悠悠才知道,难产的那三天里,薛淮山一直守在门口。她疼到惊叫的那一刻,薛淮山抬步便要冲进产房,却被薛父派人架了出来。

“他的的鼻子长得像你,眼睛还是像我多一点。”薛淮山抱着那婴儿,坐在床边同她道:“不愧是悠悠和我的儿子,生得这般俊俏。”

他这话说得骄傲,将阮悠悠逗得笑了出来。

“宝宝才多大一点…”她轻声道,过了一会,又小心地问:“他真的…真的能看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