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洋那个早已覆灭的家族,高大阴暗,黑暗幽深的城堡。

不久车外响起了汽车发动声。

肖重云缓过来一口气,猛站起来,并不低头捡起地上的配方表,而是三两脚踩上去,踩得稀烂。

“万一表上信息有用怎么办?”张松问。

“没有必要,我闭着眼睛都能仿出来。”他终于把纸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感觉头痛无比,“这下我们都惹上麻烦了。我被兄长找到了,你惹了自己日后的评委,怎么办?”

小鬼顶着一张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脸:“雅舍的张文山是你哥哥?为什么他抱你时,伸手摸你的脸?看上去很变态。”

肖重云被气得半死。

卷起杂志敲自己小徒弟的头,摔门而出:“日,观察那么仔细的人才变态!没见你观察香氛那么仔细过!”

周天皓在沉吟。

因为他觉得事情不太对。

黑色办公桌上摆着两个白色的小样瓶,第一只是前段时间,肖重云递过来的‘忧郁’仿香样品,另一只是刚才,肖重云重新交的样品改进版。按理说,今天拿到的小样,应该比之前的更纯熟,然而感觉却恰恰相反。周天皓相信自己的鼻子,香气不是贴近,而是有微妙的不同。

肖重云在犹豫。

他在避让。

雅舍里有谁,让他想要手下留情?

周天皓当即决定给肖老板店里的大学生打电话,张松接起来,似乎还在上课,手机那头老师在讲英语。小鬼说:“老板在闭关。不,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在闭关撕纸。你知道雅舍的张总吗?老板在纸上写张文山的名字,然后撕成碎渣渣放在地上踩,已经撕了我五个课堂笔记本了。”

周天皓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围观一下,没想到苏蓝拿着资料夹进办公室。

苏蓝最近在跟进一个原料采购方面的项目,每天跟公司的原料采购师混在一起,大冬天的计划着去南半球看澳洲檀香找灵感,忙得要飞起来了。他推开周天皓办公室的门,表情有些奇怪:“天皓,你最近让生人接触公司的东西是不是多了一点?”

周天皓和苏蓝的合作已经很久了,即是对手又是朋友,因为自己实力上压倒性的强势,所以这个Lotus的万年NO.2一直温和随意,很少用这种质问的语气找上门来。要说生人,周天皓最近带进公司的,也只有肖重云和他养的小狗而已。

“肖二公子当然不是生人。怎么了?”

苏蓝折过身检查办公室的门是不是上了锁,又喝了一口水缓了缓,才压低声音小声说道:“公司的香方…有可能外流了。”

Lotus有非常严密的香水配方保密制度,所有发售香水的资料都严格归档保存,保密室是密码门,即使是配置该款香水的调香师本人,想要调用任何一份配方都必须经过层层签字,记录在案。

“外流?”周天皓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你查过保密室记录吗?”

“我绝不是怀疑你朋友,这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这事和肖重云没有关系。”苏蓝稍微冷静了一点,立刻有些歉意,“有几款手上正在调配的香水,因为一直觉得香氛上缺失了点什么,所以没有提交公司的评审会,自然资料就没有放进保密室。今天我无意中拿到了明清堂的冬季新品attente——‘等待’。我相信自己的鼻子,不能说完全一样,但我确定调香师一定参考了我的半成品。”

香水配方的流失,对于一个香水品牌来说,是天大的事情。

因为你不知道还有多少机密配方,多少独家香氛,正在或者将要被竞争对手掌握。

“先高度保密,叫上保安部调录像,内部排查。”周天皓说。

他问苏蓝:“你还去看澳洲檀香吗?”

苏蓝愁眉苦脸:“去你妹去。”

周天皓觉得这时候不踩朋友一脚对不起自己:“那边气候暖和,正是夏天,还有比基尼和海滩哟!”

苏蓝冲他比了个中指,走了。

一个人的时候,周天皓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开始仔细想这件事情。如果抄袭香水是来自雅舍,那么说得过去,因为Lotus最近和雅舍的关系非常糟糕。可是香水来自于明清堂,这个四大香妆品牌并立之中最为低调和缺乏实力的明清堂。周天皓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听父母说过,数十年前国内香水业刚刚起步时,明清堂曾经为当时的排名第一的Lotus某款经典香水设了黑幕,还出过人命案。后来这家公司就一蹶不振,陷入低迷,之所以还被算在四大国内香水品牌中,说得毒辣一点,是国内竞争对手委实不多。那时的Lotus,似乎有一位天才女调香师,叫李浅浅,是她把这个品牌推到了现在的国际地位。

之后这个叫浅浅的女人怎样了呢?

很少很少人知道。

周天皓也不知道结局。

他只知道“东方的肖”母亲姓李。他就是当年天才女调香师的儿子。

他虽然和Lotus是初次合作,其实早有家世渊源,Lotus现在的配方保密制度,就是他母亲当年创立的。

“哟西!又找到一个去见肖学长的理由!”周天皓从老板椅上一跃而起,神采奕奕,给自己助理Emma打电话:“给我拿十个精装柔软好撕的笔记本来,我有事得去请教肖前辈!”

第11章 小鬼霸气

浮生香水店的门开着,照常迎客,只是店里老板不在。

顺着店里的小门进门,走过那条窄通道,就是肖重云的调香室。

门关着,窗户也关着,为了迎合某些香料的特殊条件,这间调香室四周关闭起来遮光条件非常好,简直就是晚上。肖重云还是坐在惯常的藤椅上,给自己点了一根烟,黑暗中火光一闪一闪。

躲。

还是不躲?

张文山找到了自己,如果不立刻走人,以后的日子会很难过。他以前做过的事情,多半能再做出来一次。可是如果自己满世界躲这个人,又委实太疲惫。

他还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文山,是在父亲的祖宅在南洋长岛上。那时他还是自己的哥哥,还姓肖。肖重云当时年纪很小,被引荐到肖家大少爷面前,稍微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位同父异母的哥哥性情到底怎么样。母亲已经被强行带走了,据说是多年不见的父亲要问她话,而自己就这样被带进了巨大豪宅里一间空旷的起居室。

光线非常暗,甚至可以称得上阴暗。

站在窗户边上的是一个少年。

皮肤白得像纸一样,一看就不常见阳光。眉眼轮廓很深,几缕头发搭落在前额上,和现在差异不大。

“你就是我突然出现的弟弟?”少年本来在看窗边一朵枯萎的玫瑰花,手插在当时流行配白衬衫的吊带衫口袋里,侧过脸回望他,看上去像在笑,“让我们试着好好相处”

刚说完,就听见楼上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我什么时候嫁给你了?”

佣人旋风一样顺着厅外宽大的楼梯跑下来,窃窃私语:“快叫人来,夫人打了老爷一巴掌。”

接着就是警卫或者保镖一样的人冲上去。

这群人上去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

等肖重云再次见到母亲,已经是很久以后。母亲被软禁起来,在豪宅内部一处带花园的小套件里。东西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上等品,因为母亲是调香师,甚至还配了一间专业的调香室,但是出不了小花园一步。

每天只有肖重云蹦蹦跳跳出门,去找自己哥哥玩。

“文山哥哥,我们来玩猜配方游戏好不好?家里不是做香料生意有很多吗?你出香水,我猜配方!”

“你太无聊了。”

肖重云蹲在地上不走,过了一会儿,刚认识的兄长皱起眉头:“难道没有其他游戏可以选?”

“没有。”

“…”

过了一会儿,输掉的少年把用过的香水瓶扔垃圾桶里,:“你是狗鼻子吗?每次都赢。”

“谢谢表扬!”

“…”

“还有,不许告诉你妈妈,我们在一起玩过。”

这么想起来,在事情发生之前,他和“肖文山”之间也是有一段“兄友弟恭”的时间。

溜,还是不溜,that is a question.

门突然被从外面打开,刺目的光线让肖重云吓了一跳。

有人靠在门口,被光打出一个侧影。

“肖学长,”周天皓迈步走进来,从他嘴里把烟抽了掐灭,指着调香室里收拾了一半香料柜,像被抛弃又找上门来的小情人,“你收拾东西,难道因为和令兄吵架,就要抛弃我始乱终弃离家出走吗?”

“谁告诉你我和张文山见面了?”肖重云问。

“你家小鬼啊。”周天皓伸手从包里拿出一沓笔记本,“说你撕写了令兄名字的笔记本,已经撕得没有剩了。我特地带了新的来。”

肖重云想,尼玛必须扣张松工资。

窗户被重新推开,门也打开,一切回到明亮的光线之下。果然房间乱七八糟,衣服拿出来塞进箱子里,旅行箱盖子开着,衬衣的一半又落出来。香料已经整理好了,放在靠门边的位置,一眼就都看到。从凌乱程度来看,应该是收拾到一半又放回去,再重新开始收拾,反复纠结的过程。

最后索性关了门,一个人坐着点根烟。

优柔寡断。

这种场景被人看见,就好比穿着皮卡丘内裤在家里溜达,结果自来熟的客人推门而入一样。

肖重云想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把周二老板杀了灭口。

“你真想走?”周天皓忙完开门开窗,走过去蹲在藤椅面前,看着他,“那我们合同怎么办?”

“我会把‘忧郁’最终配方表和小样寄过来。”肖重云还在思考灭口问题。

如果是东方的肖,一定做得到,但是周天皓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么肯定配方完美?”

“我母亲曾经仿过这款香水,我记得配方的每一个字,所有香料的用量比例和醇化时间。”肖重云叹了口气,“实话说,当初签合同让你调东西过来方便仿香,只是为了骗设备用一用,顺便带着学生锻炼锻炼。‘忧郁’的香气,早就刻在我记忆里了。”

“我听说过令堂是非常优秀的调香师。”

肖重云起身,咖啡机已经收起来了,他只好拆了两小袋速溶黑咖啡不加糖,泡好递了一杯过去,苦得周老板愁眉苦脸。

周天皓一边忍着咖啡的苦味,一边努力做出特别喜欢喝的样子拍马屁:“令堂当初是Lotus的首席调香师,对东方香韵深有造诣,令尊家业深大,是雅舍的幕后老板,都说是天照地设一对啊。肖学长是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才会在调香上有大有所成…”

“说人话。”

“别走。”周天皓说,“你有才华,为什么一露头角就跑?”

“家庭问题。”

“家庭问题?”

咖啡杯碰的一声放在桌子上,发生一声闷响。周天皓站起来,冷笑:“多大的家庭问题,能让你躲到这种程度?又不是杀人犯法,又不是大逆不道,值得这样对自己?你想想当年在纪芳丹若勒的时候,多少东方学生后辈以你为荣?直到现在都有人在打听,当年‘东方的肖’到底被哪家国际品牌金屋藏娇了,你这样有脸面对他们吗?”

“没有。”肖重云叹了口气。

他身体已经不是当年那么好了,抽了一天烟,就靠刚才咖啡提精神。他把咖啡一口一口都喝光了,才说:“多大家庭问题,大得过杀人犯法,大逆不道。你刚才是这样问我的吧?”

“是的。”周天皓说。

“就是杀人犯法,大逆不道。”

周天皓有些愣住了。

“你刚才说过,我的家庭是天照地设的一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母亲当年的结婚证,是被父亲用枪抵着后背逼着签字的。签完字就再也没有出过南洋祖宅一步路——那时候父亲刚知道我是他儿子。”肖重云说话时,靠着墙,看上去风轻云淡,就像在说众多事情中一件很平常的东西,“所以拜托,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来找我,肯定不是围观我纠结的。到底有什么事情?”

周天皓知道,有些东西可以触碰,有些东西不能触碰。

有个说法是,幸福是个比较级,要有东西垫底才比较得到。或许现在的生活在旁人看来是颓废荒芜,浪费才华,无可救药,对于肖重云,已经是一座优良的避风港。

就算他离“东方的肖”再近,这个人的世界也一步都踏不进去。

这个人总是竖起风衣的领子,就像一座城堡,闭关锁国。

周天皓大致说了公司香方被盗的事情。

其实从内心来说,他并不相信这件事肖重云能帮上太大的忙。而且并不是自己的事情,苏蓝才是主要责任人。他本来想以这件事为借口和面前的男人聊聊天,但是最后却变成了自己是怀着某种目的而来。这是周天皓自己非常不愿意看到的。

“苏先生身边的助手可信吗?”肖重云问。

“非常可信。”周天皓说。

“苏蓝呢?”肖重云问。

周天皓愣了愣。

“苏蓝本人,可信吗?”肖重云把自己的问题阐述清楚。

周天皓沉默了。

“我选择相信他。”

“明清堂往竞争对手那边派内鬼的传统,从当初香妆品牌还只是三足鼎立的时候就有了。以前这个品牌既然Lotus的内部香方泄露到了明清堂,就意味着你们这边肯定有人和它有联系。”肖重云想了想,“不如把这条线反过来,再试一次。”

肖重云的建议其实很简单。

如果调录像查不到的话,就随便挑明清堂一款香水内部模仿一下,暧昧的放出有可能模仿明清堂的风声。这个时候,明清堂肯定会故伎重演,再偷一次配方,这次是为取得对手抄袭的证据。

“当然不可能真抄了。你们得准备两个配方,一个是引诱鱼上钩的饵料,一个是真正对外发布的香水。”肖重云一边分析一边开始站起来,把房间里散乱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来收好。他好久没有这么折腾了,本来身体底子就被掏空了,顿觉腰酸背痛,还得时不时把周公子赶到一边去,不让他帮忙。后者专心的往他皱成腌菜一样的衬衣上洒一种香水,被扔出去了。

“你平时稍微整齐一点的衣服从哪里来的?”周天皓很好奇。

“张松烫平的。”

“养只宠物真好。”周天皓羡慕的摸鼻子。

“还会按摩。”肖重云补充。

会按摩的小鬼回来得非常及时,这时已经堵在门口了,抱着一床被子,还拖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目测里面装的是大学寝室的床垫,表情就像是被欠了三个月工资没发的讨薪员工。

“刚才接到周先生的短信,说老板你想跑路,不要我了,让我赶快来堵你。”张松把床垫铺在地上,被子叠成一只方方正正的冻豆腐放上去,拿出手机翻出短信,质问肖老板,“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