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重云说,当然不。

“这就是‘救赎’要表达的东西,”小学弟气鼓鼓地,“学长,你就是出十倍的价钱诱惑我,我也不会改名字的。”

他又问:“肖学长,你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其实那段时间肖重云经常笑,对谁都微笑,待人处事温和周到,他没有想到会有人看出端倪。抬起头,就对上一双乌黑认真的眼睛。

“你最近一直在笑,”Nicolas道,“笑得我心里发慌。感觉你想把这辈子的笑容一次性用完,笑完以后就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这句话像一把小小的锤子,在肖重云心脏是敲击了一下。他摸了摸学弟的头,将这件事带过去了。

信贴的邮票,不知道寄到要多久,似乎石沉大海。肖重云算了时间,可是按照他算的时间,并没有等来张文山的回音。于是他只好自己收拾好行李,按照预定计划回吉隆坡,然后去了一个叫做“纳吉”的贸易城市。之前肖重云通过网络在这里租了一处独栋小洋房,楼下是客厅,楼上两间卧室。他把地址附在之前那封信里,寄给张文山了。

刚住下来时,就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张文山独自回南洋了。

肖重云心中一阵猛跳,想给张文山打电话,又拿不准时机。正在犹豫当中,突然听到敲门声。

他站在二楼窗户前,往下看,正好看见张文山站在小楼一楼的门口,行李箱放在脚边,敲门。张文山穿着一件黑色薄风衣,一只手臂好像受伤了,绑了白色绷带,人却站得笔直肃杀,像是准时赴约的魔鬼。

他竟然真的来了。

第43章 回头是岸

电话在桌上响了无数遍,男人坐在沙发上,不动如山。

廖秘书问他:“大少,多半是张老爷打来的,他要您现在回南洋。”

张文山在看一份融资文件,摇头:“说我不在。”

廖竟成就走过去,把响个不停的电话接起来,对着话筒恭敬道:“是,是,张总在开会,我会转告。”

“张总,”廖秘书走回来,低声劝道,“张老爷子是真病重,卧床不起了,不然您还是回一趟岛上吧?再怎么忌惮令尊,血脉亲情毕竟是血脉亲情,最后一眼总应该去看的。张老是您外公,这时不去看,令堂若是还在世…”

怒气从心底涌上来,积蓄已久,终于冲破一个点,张文山猛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出去。”

他把手里的文件撕得粉碎,掷到地上,因为过于愤怒手背上青筋简直一条条暴起:“难道我不想回去?滚出去!”

廖竟成一时拿不稳张文山的火气来源,关了门退出去。虽然外面青天白日,办公室厚重的窗帘却是拉上的,门一关,又只剩下黄色灯光与寂静。张文山点了根烟,慢慢抽着,回想这几日南洋那边的电话。

廖秘书是外公家的人,早年就从张家派过来,辅佐自己,因此有时候他的意思,就是外公的意思,只是换了一个委婉的说辞,不得不多想一想。年幼的时候,张文山对肖家深信不疑,后来渐渐长大,才明白如果要在这个家族中站稳脚跟,必须借助外部的力量。张义蛟就是这样的力量。那位老人是自己的外公,自己又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和继承人。

差不多是同时期,他终于弄清楚了从小佣人们忌讳莫深的,母亲去世的故事。张文山少不经事时,曾经以为父亲对于继母的爱,不过是稍有偏激的夫妻恩爱,后来才知道,那才是他自己童年时期母子凄凉的真正归因。每次看见父亲远走出门,为继母寻找一味遥远的香料,他就想起幼年病床上,脸色苍白,咳嗽不断的母亲。

张文山他无数次自我叩问过,自己恨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恨肖家,恨赋予他生命的男人,也恨因为那位她而使母亲被抛弃的女人。

那时他做出了一个选择。他选择了与外公联手,为母亲报仇。后来这种仇恨就像一座大山,一直压在他肩头,让他喘不过气来。直到有一天,外面充满阳光的世界里,肖重云向他伸出手,说,哥哥,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

如此的甜蜜和温柔,那样让人不想拒绝。

简直是有毒的蜂蜜,他却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

这个背着肖家,也背着张家,隐秘的计划必须有一个周密的实施纲要。张文山一遍一遍地想过,两个人如果以后在一起,如何成立一家小公司。如何避开熟人,又利用现在的资源,如何白手起家,又不让肖重云吃苦,把这家公司在异国他乡做大。公司不会发展得太快,业务也不能够太广,否则会引起注意,最终被媒体们追问他与肖重云名义上与实质上的关系。至于肖家的遗产,谁爱继承谁继承去,毕竟父亲有了继母,也会有别的女人,再生别的孩子。

而他只有肖重云就够了。

只要能把这个人拥在怀里,亲吻那乌黑的头发,他就当做自己的痛苦,仇恨,财富都得到了赔偿。

地毯上有个焦灼的小洞,那是之前等肖重云回音时,被烟头烫的。如果有人从高处俯视他的灵魂,大概会看见一个深不见底的潭,潭水早已干涸,却焦躁地等待着春天。那种感觉可以用一个字形容,叫欲壑难填。

正在这个骨节眼上,他听到家里查出重金属毒物的消息。毒物据说是在继母的早茶里发现的,家中正在逐一排查。消息一传来,张文山就知道事情不对,他立刻跟外公通了电话:“外公,您答应过我,不逼我。”

“是。”

张文山握紧听筒,隐隐有怒气:“您动了我继母。”

张义蛟哑着嗓子,喉咙里像一直包着一口痰,说话十分吃力:“外公是不逼你,但是外公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再不做,就只能含恨九泉了。你不愿意做,外公帮你动手。”

“回南洋,”张义蛟在电话那头说,“回来拿你应该拿的东西。我一动手,你就没有回头的路了。你父亲不笨,早晚会查到你身上,退一步,输满盘。”

“你不想丢了肖家,再丢张家,一无所有,被人耻笑吧?我是要入土的老骨头了,你还有未来啊。”

张文山听见自己问:“外公,肖重云怎么办?”

含混不清的嗓音里带了一丝愉悦:“那对母子,一个都逃不掉。只要他回来,就是死路一条…”

张文山并没有按照外公的要求,立刻找借口回南洋,助张义蛟一臂之力。他知道,这盘棋中自己是最关键的那枚棋子,和最有利的内应,如果他不在,就算外公能够在肖家布下奇兵,设计杀掉肖重云的母亲李浅浅,也丝毫不能动摇这个庞大的家族。毕竟继母虽然目前是父亲心中挚爱,但并不掌权。张义蛟只是在搅乱局面,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在乱局中名正言顺掌权的人——也就是张文山本人。

就这么推诿僵持了几日,没想到张义蛟竟然称病,拿亲情血脉做逼迫,逼他回去。

廖秘书虽然跟在身边多年,毕竟是张家的人,私下有没有和张义蛟通风报信,如何通风报信,他都不清楚。然而既然要外公的扶持,自然要收下他布在身边的棋子。刚才的怒火,便是专门做出来给他看的。

这些内幕纠葛,张文山心里清楚,是断然不能向肖重云解释,更不能让他离开法国,回长岛。那里是一场没有开始的战争,和一个不搅自乱的局。于是他给发了一条信息,说最近有事,不能赴约。

然而肖重云没有回复他。

张文山想过肖重云会失望,会变卦,但是没有想到,会收到弟弟的家书。

信是贴了邮票寄过来的,漂洋过海花了不少时间,等到手上时,已经是数九寒冬了。张文山几乎是怀着惊喜拆开信封,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他想看的东西。

那就是一封平常的家书,写写人情冷暖,学校逸事,仿佛之前的暧昧不复存在,关系又回到了兄弟友爱之间。

张文山一行一行地读下去,心一点一点往下沉。明明肖重云的文字轻快愉悦,他读起来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往心上片。

读到最后一行,突然话锋一转: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那一刻就像从地狱到了天堂。

归,当然要归。

但是此刻他与肖重云,谁也不能归。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他死在肖隶手上,肖重云死在张义蛟手上。

张文山正在考虑如何像肖重云解释这个问题,就收到了法国那边的消息,说二少爷人已经回长岛了。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归。

既然你归了,我必须归。

张文山当晚就飞回吉隆坡,得知肖重云已经走了,似乎是去采风取材。至于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张文山立刻打肖重云手机,那边却一直无法接通。

那时简直一桶冰水泼下来,他深怕自己晚了一步,外公的人就先下手了。情急之中张文山想起了信里的地址,直接开车从吉隆坡出发,往北边赶。

他是深夜走的,带了几个亲信。路程走了一半,副驾上的保镖回头道:“张总,我们被人跟踪了。”

张文山回头,发现跟踪他的是两辆套牌的沃尔沃,隐藏在车流里,交替跟随,看样子是老手。张文山下了指令,司机便在岔路口往老路上开,等沃尔沃过路口时,他的路虎一脚油门撞上去,逼了几十米把其中一辆沃尔沃逼停在路边。

车上下来的是大马土生土长的华人,黑峻峻的皮肤,看见他恭敬地喊“大少爷。”

张文山一个枪管顶上那人下巴,问谁让他来的。

“张老爷子说,大少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次回来一定去找肖重云了,”跟踪的是个杀手,没想到自己会失手暴露,加上张文山逼问狠厉,被吓得脸色苍白,几乎站不住了,“所以让我们跟着。”

“若我确实是去找他呢?”

“老爷子说,要是大少找到了那个野种,下不了手,就让我们助您一臂之力。”

啪!

张文山抬手一个耳光,打得那人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扯起杀手的衣领,凑到他耳边:“肖重云是我弟弟,谁给你的资格叫他野种?”

公路偏僻,一边临河,水深且湍急。夜里行车稀少,星光暗淡,他把枪抵在男人太阳穴上,稳稳地扣了扳机,把人往下一推,瞬间消失在激流漩涡之中。推下去的瞬间,风里有一股骚味,应该是男人尿裤子了。

后半夜他处理了第二辆沃尔沃。拿前一个人的车载电话,用电流声混淆音色,约第二辆沃尔沃碰头。到了碰头地点,第二辆沃尔沃车门打开,张文山带人从前一辆沃尔沃中下来,打了个措手不及。

与头一个新人不同,第二位杀手算是职业老手,一对五枪战了半小时。他带了四个保镖,以两个中弹受伤为代价,最终将那人打死了树林里,找地方埋了。

离纳吉还有一百公里时,张文山再次拨了肖重云的手机。既然外公让人跟踪他,说明他最近的行为已经让张家起了疑心,但更说明一点——张义蛟还没来得及对肖重云下手。肖重云不接电话,也许是他所在的位置信号确实不好,或者手机出了什么故障。

张文山将地址给了司机,心里微微放松下来,就停车休息,喝了点咖啡。

咖啡是瓶装的量贩品,人手一瓶,拧开盖子直接喝。张文山心中依然焦躁,没喝太多,靠在后座上闭目小憩,就听见司机和副驾的保镖聊天:“离纳吉还有多远?”

“快了,百多公里。张家的人应该追不上了。”

“难说,听说张老爷子手段厉害,不一定就这么容易让我们过了。”

张文山猛然睁开眼睛:“张老爷子?”

他盯着副驾上的保镖,伸手摸枪:“在肖家,提到我外公,一般叫的都是‘张家那个老不死’,没有人叫‘张老爷子’。”

张文山猛然拔枪!

副驾的男人更快!

谈话间他袖子里一直有一把手枪,当时就一枪打在张文山尚未举起的德国枪上,张文山只觉得手臂一阵痛麻,半边身体都没有知觉。司机其实也配了枪,但是他当时手在方向盘上,还没来得及拔出来,就被男人一枪爆了头!

姜还是老的辣,张文山终于明白,外公在自己身边布的棋子,远比他以为的深。

另外两个保镖皆是之前枪战带了伤,站在车外透气,听到不对要冲过去,走了两步就跪倒在地上——咖啡有问题。

在男人爆司机头时,张文山推开车门,滚了下去!滚下去的同时,他顺带拉开了驾驶室一侧的门,司机的尸体顺势一倒,跌落出来!张文山一把拉住尸体,挡在自己面前,摸起落在地上的手枪,向着副驾驶射击!

咖啡他只喝了几口,虽然不多,但药效依旧按时发作,。四肢无力,头脑昏沉,他最终眼睁睁地看见瞄准的手发抖,子弹打偏,最后整个人仰面砸在地上。男人从副驾驶上下来,走过去,蹲在他旁边:“大少,张老爷子让我给您带话。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一个野种弟弟?你要是实在舍不得杀心上人,他就帮你断了最后的念想。现在回头,张家还是你的岸。”

第44章 天堂地狱

肖隶走进小别墅时,女佣正在准备早茶。

肖重云的母亲姓李,叫李浅浅,嫁到肖家之前曾是一位出色的调香师。她对气味十分敏感,喜欢红茶的香气,二十年来一直有早晨喝茶的习惯。茶是用玻璃茶壶煮的,已经放在餐桌上了,下面用带蜡烛的小炉子热着。有段时间浅浅喜欢喝凉茶,最近感冒,身体不好,于是肖隶就让人改成热的。

晨光熹微,浅浅还没有起床,肖隶就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让佣人们都出去了,只留了一位用惯了的女孩,整理餐桌。

肖隶执掌肖家二十年,时光没有拿走他的锋芒,只是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刻上了岁月的刀痕。这种痕迹并不让人显得老态,反而带了一种风霜的余韵与成熟的隐忍。如果说当年夺权篡位的肖隶手段狠厉,举手投足自带风雷,那么现在的他已经习惯了收敛气息,把危险深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因为上午有要事,肖隶得很正式:“早茶是谁煮的?”

一直跟在李浅浅小姑娘叫芳妮:“阿布煮的,要查吗?”

肖隶摇头:“今天不用了。”

他拿起玻璃茶壶,走到窗台前,将里面的茶水全部倒入花坛的泥土中。餐厅旁连着一间小厨房,肖隶走进去,换了新的茶壶,重新煮一壶茶水。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厨房里,挑选茶具,把控水温,动作行云流水,无可挑剔,很快新茶的香气就重新弥漫开来。

餐桌很快重新布置了一遍,杯盘碗碟全部置换,早茶再次摆在桌上,芳妮才去叫夫人起床。

当年肖隶还是李浅浅助理时,就常常为她煮茶,李浅浅爱喝红茶的习惯,就是他那时惯出来的。后来他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把这个人和肖重云一起弄到南洋,囚在深宅大院里,浅浅曾经绝食过一段时间。那时她什么都不吃,所有端去的食物中,只动了肖隶煮的红茶。从那以后,肖隶无论再忙,每天早上都会到这里来煮一壶茶,亲自端到桌上去。

只是绝口不提是自己煮的。

那日肖隶心情很好,站在楼下,低声道:“浅浅要是醒了,告诉她,我今天有事出门,晚上回来陪她,别乱走。”

“竟然想通过茶水给夫人下毒,”小姑娘上楼时想,“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来夫人每天早上喝的茶,都是肖总亲自煮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她想起来竟然有点脸红心跳:“若是有一天,我也能遇到这样爱我的郎君,死也值得了。”

那天早上,李浅浅风寒稍微好了一些,便想着出门买花。惯用的司机开车,走常走的路线,去一处人不是很多的鲜花市场。

肖夫人的保时捷原本悄无声息地行驶着,忽然在路口减速。

从后视镜看,两辆改装路虎从外面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向保时捷夹过来。

肖隶为夫人请的司机是个老手,保时捷的司机方向盘猛地右打,相反的方向拐弯,准备甩掉尾巴!那盘子打得十分凶猛,保时捷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向右边甩了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大弯,正好与贴身卡位的改装路虎擦肩而过!

改装路虎来不及调转车头,眼睁睁地看着保时捷一脚油门,轰鸣着向远处一路逃离!

保时捷连闯红灯,并不减速,一路驶入背街小巷中,仿佛知道只要一停下来,身后就是追命阎魔!直到身后路虎已经消失不见,车里女主人身体受不了这样激烈的动作,才踩刹车减速,准备停下来,等待肖家的支援。

车正在减速的过程中,突然从不知何处的高楼中,响了一声枪声。

狙击手!

肖夫人的所有座驾都装了防弹玻璃,子弹没有瞄准车内乘客,而是瞄准找到薄弱的车胎!一枪爆胎!

保时捷终于发出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原地转了半个圈,撞在小街狭窄的墙上,停了下来!

不愧是肖隶选的司机,车内人竟然暂时无事,车门动了动,应当是司机想开门,先送受伤的肖夫人下来,但是门框变形,被卡住了。狙击手一枪瞄得准,不代表第二枪同样准。移动的目标,比车灵活微小得多的人,如果此时拉开门,冲入建筑物阴影中,李浅浅就有一线生机!

车门哐哐哐动了三下,终于开了。车里人还没下来,巷子那头忽然响起低沉的发动机轰鸣声。

一辆改装路虎跟过来了!

车门马上关上,保时捷重新启动!被狙爆了一个车胎,车身平衡已经极不稳定,司机凭借经验和技术,竟然硬生生地往后倒了几十米!只要倒回巷子出口,以车为掩护,挡住前方视野,就能掩护里面的人弃车撤退!

高处的狙击手第二枪没狙中,打在车身金属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保时捷马上就要倒到巷口了,身后是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有监控摄像头,杀手们不得不忌惮!

此时身后再响起车喇叭,另一辆改装路虎从大街驶来,自后面切断了保时捷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