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的样子,肖重云手按着眉心,想什么呢?

头痛欲裂。

片刻后酒店经理来了,带着整个服务生团队来道歉,却不是入住时来打招呼的那位。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亚裔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戴着一副圆眼镜片,进门就径直往肖重云身边走:“请问是肖先生吗,哎呀真是太抱歉了!”

他快步走到肖重云身边,鞠了躬,头到肖重云耳边时,忽然轻声道:“我是周老板雇来的,等会儿跟我走。”

经理起身的瞬间,身后跟的三位服务生突然摘了制服的帽子!

从刚才起肖重云就觉得奇怪,既不是餐厅又不是咖啡吧,为什么服务生会带小礼帽,是否作风太严谨了一点。此时礼帽一摘,下面赫然一把手枪!

保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把枪指着鼻子!一个胖子从后面冲过来,泰山压顶般碰地一声把其中一个保镖压地上,骑上去,拿一团毛巾往人嘴里塞:“滚滚滚?你妈没教你说话礼貌点啊?再说一声滚给爷爷听听,说啊你倒是说啊?”

他又换一个保镖骑,继续塞毛巾:“你呢?你也说一声啊?老子现在爱听!”

胖子塞完毛巾,才跟肖重云打招呼:“肖前辈,我们走,车在楼下等了。要快。”

肖重云站起来,跟着来人往门外走。

胖子跟在他旁边,在肖重云跨出门槛时伸手拦了一下,附在他耳边:“肖前辈,你果然认得我。那你当初,何必装不认识他?”

肖重云愣了愣,不知道“他”指的谁:“我只是觉得你眼熟,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帮周老大,是念旧情。”胖子低声道,“我们之间,可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

胖子来时清空了酒店这层楼的一个货运电梯,在前面放了个故障的牌子。电梯就在走廊的尽头,旁边是一扇窗,有苍白的天光透进来,有人靠着电梯站着。看见他走过来,那人一脚踢开了那个黄色警示牌,按了下行按键,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周天皓。

是周天皓在等他。

那天周二老板带着人杀上张文山底盘时,肖重云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个词,便是这次香水交流会的名字。那是他当时在脑内反复思考的,唯一一个可能逃离张文山的时间点。他他没想到,周天皓真的,带着人,如约前来,接他回家了。

周天皓向他伸出手,笑道:“肖学长,你瘦了。”

那个笑容,就像三月的春光,带着一点希冀,带着一点温暖,带着一点严冬过去以后的安定和释然。

肖重云向着那个微笑走去,仿佛顺着这条窄窄的在走廊,可以一直走向希望和救赎。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如同酷九寒冬的冰水,兜头淋下,一瞬肖重云的心脏几乎要冻僵了。他停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一动都不能动。

“周二老板,有失远迎,”张文山在身后道,“我就出门一小趟,你这是要和舍弟去哪里?”

肖重云没有回头,他知道身后是一个地狱,没有退路。

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周天皓从电梯口走过来,伸手抱了抱肖重云的肩:“学长,我去跟张总说,借你一段时间。”

肖重云想告诉他,张文山和你不一样。他不是能够坐下来好好商谈,信守诺言,商者言商的人。他身上完美的继承了父亲的血脉,是刀尖上喋血,踩着尸骸往上爬的魔鬼,没有任何“和谈”的机会。

但是这些话,并不是一时能够说清楚的,肖重云张了张嘴,便只剩下一句话:“这层楼只有刚才两个房间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

这句话一出口,他浑身一颤。

肖重云知道,自己终于还是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动了杀心。

他转过身,看见张文山,身后跟着李琼,和几位心腹,像是刚办完什么事,从外面匆匆赶回来拿。张文山手里拿着他的外套,站在之前房间的门口,看着他,决口不提自己被反绑双手放倒在地的带个保镖:“外面在下雨,你至少先把衣服穿上。”

第59章 刀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肖重云只知道周天皓拍了拍他的背,把他往胖子身边推了一把,胖服务生一把拽住他胳膊往电梯方向走,电梯门在他一脚踏入时就立马关闭了。

他走的时候后撇一眼,看见周天皓向张文山走去。

张文山手肘上搭着一件他穿过的,灰色呢子大衣。

在那万分紧急之间,肖重云来不及做更多的解释。他只对周天皓说了一句话:“这层楼只有刚才那两个房间有人,其他早就清空了。”

直到走进电梯里,靠在冰凉的壁板上,他还全身颤抖。那句话在肖重云耳边不停回响,像一个被压抑到极致的恶灵,终于得见天日。

“怎么了?”胖子问他,“真冷?借我衣服给你?”

肖重云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他毫无条件的逃避退让,忍受贫穷与痛苦,如果往内心更深的地方挖下去,不过就是想斩断泰国边境线上那座小别墅里,自己往张文山身上捅的那一刀。他恨这个男人,恨得愿意与他同归于尽,然而当一切都结束之后,剩下的除了苦涩,还有恐惧。

让肖重云恐惧的,不是将他囚禁于地狱之中的张文山,而是向这个男人举起刀的自己。

那把刀捅入张文山柔软的身体时,那种奇异的轻松感,说不清楚的愉悦,从痛苦深处升起来,吗啡一样麻痹他的思想。后来肖重云无数次告诉自己,那是药物的作用,因为他服用了大量镇定药物,然而这种甜蜜的诱惑,依然蛰伏于黑暗中,时时露出渗人的獠牙。

仿佛只要让双手沾满血,就能斩断一切仇恨的因果链接,拿到他想要的东西,然后像张文山一样,踏着别人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向权力与金钱的巅峰。

其实肖重云原本觉得,成为这样的魔鬼也不错,可是总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理智,让他去看初春的嫩芽,去听秋天的流云,让关注那些温柔美好的事物。最开始他觉得,那是母亲留下来的,最后一丝眷念,后来他发现,大约是因为自己养了一个死鱼眼的徒弟,得先带着他去世间春风里走一遭。

再后来,遇见周天皓时,他忽然觉得看见了人生的美好。

这个人从来不展示自己的强大,却让人觉得安心,句句话油嘴滑舌,却让透着一股真诚。温柔往往带着一种浸润人心的力量,所以肖重云不知不觉间,便在那个烟花绽放的年夜里,拿起手机拨通他的电话,说到Lotus.恋——我身体不是很好,但在慢慢恢复。如果你觉得条件可以接受,我们可以合作。

那时他真的觉得,天空重新变得高远,而未来触手可及。

仇恨可以让人成为一个刽子手,而肖重云不敢冒第二次险。

可是刚刚,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隐含意思再明确不过。那一刻他确确实实,对张文山,动了杀心。

“周天皓他打算怎么做?”肖重云问胖子,“没有完全准备,去正面碰我哥哥,不是那么容易的。”

电梯门打开,胖子一步跨出去:“他啊,想一劳永逸。”

他回头看了一眼肖重云:“周老大办事,你放心。”

如果你身在瓮口,是走进去,还是退出去,关乎生死。

其实当时张文山最好的选择,不是叫住肖重云,而是在第一眼看见周天皓时,就带着人,不声不响从来路原路退出去。之后具体是要动手还是先撤退,都应该等人到安全范围,援兵到位以后,再做打算。

可是他进酒店时,外面真的下了一点雨,天气有那么点冷,而肖重云又只穿了一件单衣衬衫。肖重云最怕湿冷的天气,一旦穿少了,关节就痛,脸色苍白惨淡,仿佛过去的伤痛会随着这种寒意一直痛到骨子里。于是张文山就拿起了他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追了出来,在走廊中站定,问他要不要添一件衣服。

那时肖重云正好向着走廊尽头一个男人身边走去,急匆匆地,简直要小跑起来。那个人低头抱住他的肩膀,小心翼翼用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才抬起头,向自己这边看来。

暗淡的光线落在男人的侧脸上,张文山看得很清楚。

周天皓问他:“张总,能把学长借我一段时间吗?他看上去身体真的不好。”

张文山没有回话,只是拿着那件外套,站在那里,看着肖重云背影。有那么一瞬间张文山觉得,肖重云回头了,然而他很快就进了电梯,那个细微的动作,更像是个无意识的偏头。

他最终没有回头,张文山想,哪怕看一眼都好。

而这时,走廊旁边,所有的房间,门一齐打开了!

十三个做清洁的服务生,十三把枪,最近的一把,直接顶在张文山头上!李琼的反应很快,当即拔枪还击,但是门后的枪,是提前下了保险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有时候生死之间,就在于上下保险栓的那么一秒,更何况是四把枪对于十三把枪。

张文山皱眉:“我以为这几天你在贫民区那边的小公寓里。”

周天皓点头:“哦,那是我朋友的房子,卫生条件很糟糕,学长肯定住不惯,已经换了。”

“张总,我不是来生事的,只不过带了点小条件,想和你谈一谈。”他就这么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张文山眼前,随手拉过一把酒店放走廊上的装饰矮几,拍拍灰坐下来,语气还很诚恳,“当初你给Lotus找的麻烦,我一个人兜了,挺费劲的,但也不是撑不过去。这次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接我学长回去,和我一起搞个新品牌。做人要讲信用,他答应过的合作事项,赖过去总是不好。只要我学长平平安安回国,过往的事情,咱们就不提了。”

张文山低头看面前的青年,又看了一眼指着自己头的,黑漆漆的枪管:“不提了?我以为你想杀我。”

“我是想杀你,五年前Lotus的老赵就恨不得把你扔油锅里炸了,刚才学长的意思,也是炸了好,”周天皓摇摇头,“但是毕竟血浓于水。如果我今天真的动手了,万一日后哪天学长后悔,这后悔药,我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的。”

“所以你不动,我不动,”他伸手弹了弹最近那把,指着张文山一行人的枪,“这世上什么事情不是用钱能摆平的呢?张总你说,你和肖学长关于钱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欠你,还是你欠他?多大的数额?”

周天皓的语气真的是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我这次来,是真的想一劳永逸,省得天天为这些破事心焦。”

他就坐在矮几上,翘着腿,真诚地等对面男人一个答复。

周天皓说话时,张文山一直没开口。他低头打量坐着的青年,看了很久,终于脸上浮出一丝苦涩。这种苦涩在接触空气时,变化作一个笑容,一闪而过,归于无形。他把肖重云的外套递到旁边李琼手上,慢慢将手放进公文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过去。

“钱的问题?”张文山挑起眉毛,“他跟你说的吗,我和他之间仅仅是金钱关系?”

周天皓接过递来的文件。

那是一份有律师签名,经过公证以后的遗嘱,落款有张文山的签名。大概他这次匆匆而来,是想给肖重云看这个东西。

“肖重云是我唯一的血亲,如果我死了,张氏集团所有财富归于他一人——这一点想必你知道,我知道,他也知道。之所以这件事没有被人提起过,是因为我不会马上死,对吗?我可能会娶妻,生子,获得法定继承人…”张文山盯着周天皓的眼睛,冷笑,“你知道我亲爱的弟弟,为了确保遗产继承权,做了怎样的努力吗?”

张文山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一字一句,刺痛面前青年的耳膜:“他勾引我,和我上床。”

话声刚落,领口就被人抓住!

周天皓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张文山的衣领,将整个人撞到旁边的墙壁上,咚地一声闷响!

“放尊重点,”他低声道,“不要侮辱我学长。”

张文山叹息:“我的右边口袋里,有一个闪存盘,里面有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肖重云生日。你打开,就能看得很清楚,他是怎么求我的,怎么说他爱我的,怎么主动来亲我,要我上他。”

一拳打在他脸上,张文山吐了口血沫,偏开头:“暴力并不能解决问题,眼见为实。”

“你知道吗,其实我情愿你杀了我,”他附在周天皓耳边,“这才是你学长的夙愿。你坚信香方不是从他手上泄露的,对吗?天真,幼稚。你啊,就是一把,肖重云用来杀我的刀而已。”

“杀了我,成全你爱的人,然后等着他在床上,像当初求我一样,婉转承欢。”

“不过你要记住,他不爱你。”

“你就是跪在地上,全心全意捧上自己的真心,也会被他踩在脚下,弃若敝屣。”

张文山离开很久之后,周天皓依然站在原地。

天色已经很晚了,光线变得暗淡暧昧。他穿着长长的风衣,靠着墙,站在夕阳的余烬里,手里死死地拽住一个坚硬冰冷的物体。他临时安插在酒店的内应催他,再不离开,就会引人怀疑,周天皓却一步也走不了。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胖子的短信:“肖重云问你,现在怎么样,张文山死了没?——他没问这么直白,我就随便翻译了一下。”

周天皓终于站起来,将手机放回口袋里:“帮我找台电脑,我要看一个东西。”

第60章 水仙花

周天皓回到住处以后,就一直在接电话。

从Lotus的角度看,周二老板只是和往常一样,大早上飞巴黎,出了一次差而已。香水交流会标准日程只有三天,他最多呆不了一个星期,就会回国,重新坐在自己白色实验室里,对新来的几个实习生挑剔来挑剔去。

但是这次不一样。

来自上海的电话要把他手机打爆了。

周天皓接了几个,回了几条短信,然后将手机关了机,靠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他临时租住的房子在巴黎马乐伯大道上,是座两层楼的私宅,兼顾安全与舒适。孙方正自从带着手下搬进来以后,就把他老师留给他的,跳蚤市场旁边的老公寓转手租了出去,绝口不提什么狡兔三窟,什么恩师馈赠,一颗灰尘也不能动。

“你就是不想打扫卫生,”周天皓一针见血,“娶个姑娘治治就好了。”

孙方正将信将疑:“有用吗?”

“有用。”周天皓点,“你要是真的喜欢上一个人,岂止朝夕洒扫,就是让你提着刀子踩着烙铁去杀人,也不一定会退缩。”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就算当你做完这一切后,发现你喜欢的人是个骗子,你也不愿回头。”

孙方正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喂了两声:“啊,苏蓝苏学长啊?对他是在我旁边。”

他把手机递给周天皓:“以前读书时跟你一个年级了的苏蓝,他怎么把电话打我这里来了?”

苏蓝和周天皓当年在纪芳丹若勒时是同级生,肖重云毕业后就是他跟周天皓一起外出取材,交流探讨,轮流签到,互助逃课,日常很有些交流。因此在全世界都找不到周天皓时,他想起来当年周天皓身边的跟班,隐约记得那个人最近似乎在法国,就把电话打到了孙方正这里。

周天皓刚将手机放在耳边,就听见苏蓝话里含愠:“你这是怎么回事?”

“怕麻烦,就关机了。”他解释道,“王小风半夜给你打电话,说要请你去做大保健时,你不也关机吗?”

“不是这个意思,”苏蓝问,“赵文斌这个人是蠢了一点,是平常意气用事,是办事能力不怎么样,但是他对你不薄。”

“商者言商。”

苏蓝顿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周天皓也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整理心绪,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赵文斌是不怎么聪明,脾气大,能力差,十个决策六个有问题,正确率有没有百分之五十要看运气。以前我觉得没什么,反正我是二把手,Lotus诸事我可以亲力亲为,巨细无遗地去把关,再怎么样也不会出大漏子。就算出了,比方说蜀锦,我也能尽量收拾。”

“对。所以你说想去香水交流会,全公司上下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的。”苏蓝说,“你临时提出让我留守实验室,自己独自来参会,我也没有多想过。”

“我这不是怕你麻烦。”

“狗屁怕我麻烦!”苏总工程师怒向胆边声,骂自己老板,“怕我麻烦你举个屁的牌!你举牌一时爽,老子电话都要被公司的人打爆了,问我有没有投钱,参与了多少,瞒这情报瞒了多久!还问下一个二老板是不是我!老子就是一实验室打工的,徒弟最近长大了,天天想着拐我去大保健,自己一堆破事,谁想管你?你有计划能事先通个气,要关机一起关机?”

周天皓想这倒也是,是自己考虑不周。

他安抚了苏蓝几句,道了歉,想挂电话,没想到苏工骂完了,冷静下来,又追了一句:“按理说,这是好事,我得恭喜你,让你请个客。不过听你声音,倒不像是举了别人牌,跟别人举了你牌似的,怎么了?”

通话便一时沉寂了,只听得见沙沙的电流声。

打破沉寂的,是周天皓。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沉重的气息,就像是灌了铅,一直沉到深海里去,不见天日:“我来巴黎,是为了接一个人回国。这个人于我来说,曾经是希望,是春天,是寄托。Lotus这个品牌于他的渊源,比你我都要深。我想带他回公司,给他一个安定的创作环境,和坚固的保护壁垒。而赵文斌领导下的Lotus,不行。蜀锦事件让我明白,我的权限其实也不够大,并且在被逐步分散。早晚有一天,下一个类似事件再发生时,我可能就救不了这个牌子了。对Lotus最好的做法,是把它从老赵手里接过来。老赵必然不会放手,他从来不松开任何到手的权力,因此我只能按商业规则走,先举牌。”

“只是做了很多事情之后,才发现,我拼命做的事情,并没有意义。那个人于我,是希望,是春天,我于他,只不过是一把夺得利益的利刃。”

“其实早有征兆,我一直早就应该知道,只是从来不往那个方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