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文名叫,Nicolas。

这句话落在肖重云身上,不亚于一场重击。他晃了晃没站稳,撞到桌角。那天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西装,料子颜色过于浅淡,此时衬着苍白的脸色,整个人就像要溶化在冰冷的月光里一般。

“当初在格拉斯时,是你从深黑的巷子后面走出来,拉着我一路跑,避开那几个敲诈勒索的小混混。”周天皓望附在他耳边,轻语,“你把我带回你租房的公寓,看了我的作业,说想法很有意思,有空可以一起研讨。”

有这样的事情吗?肖重云不记得了,只觉得头痛,意识昏沉沉的,仿佛内心深处有个看不见的深渊,一旦沉浸进去,痛苦就会溢出来。

“是你在图书馆里跟我说,海藻浸出物确实能带来海风的感觉,但是不适用于龙诞香基。这句话后来在Lotus的培训上,我跟那些乱用香基的新人们说了无数遍。”

“你说我可以上门拜访,我就每个星期都来找你借书,算好时间,一次都不拉下。”

“你说了会带我在香水上走一程。后来你休学了,我等你回来,拼了命的学,拿了好几个奖。就想着你回来,把获奖证书摆在你面前,说学长,你说得对,我是有调香师的天赋,未来的路我终于有资格和你一起走了。”

“肖学长,”周天皓进一步,肖重云就退一步,直到身后是墙角,退无可退,“你说过的事情,自己忘记了,就算了。”

周天皓弯腰,肖重云本能地躲了一下,他却只是拉开靠窗放的书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用透明防尘袋装好的笔记本,递过去:“这本笔记,你亲手给我的,该不会也不承认吧?”

笔记本很旧,素面没有花纹,纸页已经泛黄,字迹依然清晰。肖重云记得,这是他当年随身带的那本,上面写过很多即兴创作的香水配方,不是很熟的人,向来不拿出来。回学校参加毕业答辩的时候,他找了很久,没有找到这本笔记,以为是张文山在处理他剩下东西的时候,顺手扔掉了。

对的,他是将它给了一个后辈。

他给了谁?

为什么要给他?

迫不得已,对就是迫不得已。如果当时他不托付出去,那里面这几年里自己写下的一切心血,就都付诸东流了。这个人是值得托付的,可以信赖的,真心喜欢的。

但是这个人是谁?

他知道自己有一段时间的回忆模糊不清,但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忘了什么。肖重云不想把意识重新浸入回忆的深渊里,但是痛苦已经溢出来了。他用手掐眉心,然而眉心那点痛,已经不足以维持神志的清醒。这么多年来尽力遗忘的画面接踵而来,让人目不暇接。

他把刀捅进谁的身体里?

他对谁说,我愿意陪你去天堂吗,或者下地狱?

燃烧的小楼里的惨叫声。

有人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我有点事,要去找你母亲。她一个人在火里面,一定非常痛…

膝盖接触到因为打冷气而格外冰凉的地面,发出一声闷响。肖重云缓慢地意识到,自己终于站不住,跪了下来。手里的笔记本落在地上,纸页翻开,上面都是过往的字迹。

熊熊燃烧的烈焰吞没了他从小长大的小花园。他发疯一样,想追着那个黑色风衣的背影,冲进火里,而被人按在地上。

极致的痛苦中,他挣扎,反抗,用头撞坚硬的地面,用脚踹,用牙咬,而抱住他的人却像没有知觉一样,不为所动,不肯松手,只是一遍一遍,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

肖学长。

肖学长。

熊熊的烈焰中,这种声音像安慰的春风,吹拂在他耳畔。

肖学长,你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熊熊烈火,吞噬了父亲和母亲。他看到了张文山,拿着枪站在自己面前,说,你那一刀,捅得真痛,捅到了我心上。把肖二少爷,抓起来。

多少年,这样可怕的地狱没有再笼罩他的意识了?肖重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逃离,没想到当黑暗突然袭来时,他的意识依旧土崩瓦解。

肖学长,温柔的声音问他,你要逃离的魔鬼,是谁?

张文山。

他伤害了你?

不,我也伤害了他。

张文山带来的,并不只是肉体上的伤害。肖重云不愿回顾,然而意识并不受自己控制。他仿佛感受到了,粗糙的床单摩擦自己赤裸皮肤时的触觉,张文山用枪抵着他下颌,让他把身体打开。

无休无止的囚禁,无休无止的记忆轮回,他被困在火狱与情欲当中,无法挣脱。为了一遍一遍轮回的记忆景象中,从那样炙热的香气里逃脱,他榨干了什么?

哦,他榨干了自己最后的美好,舍弃了生而自由的那段时光。

是谁站在逝去的时光中,一遍一遍追问他:“学长,肖学长,我们说好一路同行…”

温柔的声音消失了很久,又重新响起:“肖学长,这不是你的错。”

是的,可是我依然足够丑陋,不是吗?

我当初是迫不得已,破釜沉舟。

我只看到了棋盘的一角,却急于落子…

不是我想忘记,是我不得不忘记。要逃离地狱,人总得留下点什么。我留下的,就是自己手中仅有的那点美好。

手机铃声刺耳地响起,像一把刀,生生劈开混沌的记忆,把他拉回现实世界。

铃声一遍又一边地响起,丝毫不肯停歇,肖重云渐渐清醒过来。他先看到的是浅色木质地板,然后是自己撑在地上,青筋暴露的手。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他因为四肢脱力,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光洁打了蜡的地板上反射出了一张虚幻苍白的脸。

电话是张松的,特别设置过的铃声,他伸手去够。手机放在床边,够了一次没有握稳,落在地板上,不停地震动。

一只手帮他把手机捡起来,递到面前:“肖学长。”

铃声停止了,张松把电话挂断了。

肖重云把手机攥在手上,抬头,看见周天皓蹲在面前。他的一只手臂还保持半伸着,隔在肖重云和书桌的桌角之间,形成一个保护的姿势,大概是怕肖重云在刚才意识混乱的过程中,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自己弄伤自己。他的另一只手上有道血口子,像是在坚硬的家具上磨伤的,但是露出来的瞬间,周天皓立刻缩了缩手,用衣袖遮挡了。

肖重云看着他,目光渐渐恢复清冽:“你刚才趁着我不清醒,诱导了我。”

周天皓张了张嘴,没有出声。他知道,学长终于清醒了,并且刚才自己趁虚而入问的话,他都记得。

肖重云疲惫地站起来。刚才的过程让他身心俱疲,喉咙干得像沙漠,急需喝一杯水。他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服,转身对上周天皓的脸,平静地说:“对,你都听到了,每句话都是真的。”

“我的确勾引了张文山,和他上过床,并且杀了他一次,没有成功,后来逃回大陆。”他说,“我是迫不得已,如果我不杀他,他就会毒死我母亲。成王败寇而已,我对自己的处境,没有什么怨言。你所憧憬过的,那个有信仰有理想的学长,‘东方的肖’,在他拿起刀的那瞬间,就已经死了。”大约是很累,肖重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他每多说一分,周天皓的脸色就白一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具残骸,不断逃离自己兄长的报复,仅此而已。我从未想过,从你身上获取一分不属于自己的利益,也从未对自己的学生有过任何不堪的想法。”

“肖学长。”

就像乌龟从保护壳里探出头,封闭的堡垒终被拆毁,当一切坦率直白地摆到明处以后,那点毫无意义的骄傲,就随风粉碎了。很多事情,终于能说出口。

“我真心感激你把我从张文山手中救回来,也很抱歉,很多往事,和那段不美好的记忆一起,被删除了。很遗憾,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肖重云。那个雨夜发生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肖重云伸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拧开,又停脚站住,“如果你对我参与的公司有兴趣,我们可以继续谈融资合同。如果你只是对那个虚无的幻影有兴趣,那么再见。”

“肖学长…”

肖重云摇摇头,回头看了眼站在窗边,脸色苍白的青年。肖重云的话语很轻,轻得如果不仔细听,仿佛就要飘散在风里,但青年却有些站不稳,那些句子每个字都像是千金重锤,一锤一锤砸在他灵魂上。

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开口只剩下三个字:“肖学长。”

肖重云突然问:“你觉得‘来生’推出的香水,怎么样?”

“非常不错。”周天皓愣了愣,“张松是个初出茅庐的调香师,能做到这种程度,你说他天赋过人,的确没错。”

“其实这些香水,大部分是我的作品。现在的我,竭尽全力,也只是个优秀的新人水准。”肖重云叹了口气,推门出去,“我有幻嗅,很多年前,就几乎闻不到什么准确的气味了。所以不要再叫我学长,我已经没有资格,再以学长的身份对你说什么了。”

第70章 小鬼聪明

周天皓住的公寓在市中心,出门打车特别方便。肖重云下楼,直接向拦了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拿起手机,给张松打电话。

关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后的青年脸色很白,抬起手,像是想要拉住什么,然而发现肖重云离开得很决绝以后,便慢慢把手收回来,放在胸口上,仿佛那里被人插了一刀,正在流血。

肖重云有点于心不忍,但是这扇门早晚要被关上,不是吗?

毕竟现实是由血淋淋的真相铸就的,没有人可以一直活在过去的虚影当中。

几个电话打过去,张松都没有接。这两天小鬼去泰国看一个原料采购会,按计划明天就该回来了。他很少不接肖重云的电话,就算是忙,通常也会用短信回一两个字。肖重云想,曼谷也算个活色生香的城市,毕竟小鬼年少,现在指不定在哪里逛,没有注意手机。

然而第二天,张松也没接电话,并且航班降落以后没有出现在机场。

肖重云着急了,打电话跟航空公司,航空公司说,没有查到张松的入境记录。肖重云又托人向驻泰国领事馆求助,报警备案,报尽力协查。

这么没头没脑查了两天,第三天公司里便流言四起,甚至有敌对的小公司,乘机在网上和三流小报上散布谣言,说“来生”的年轻老板,扔下公司,携巨款和小三一起逃到国外去,不回来了,公司马上就要破产清算。之前为了发展,肖重云促成了一些外债,这些债务原本运转良好,按月还息,然而谣言一出,各方债主纷纷上门,要连本带息,一次还清。

肖重云被债主堵在办公室门口,寸步难行。

有人问:“我们找张总,说小张总不在,财务让来找你。你们公司到底怎么了?你能做主还钱?”

连本带息一次性还当然还不了,肖重云环视来人,语气平静:“是,我们公司确实出了点不可告人的小问题,亟待解决。”

他顿了顿:“既然大家都催得这么紧了,我就说了吧。也希望各位能帮忙保密,毕竟我们的合作是互利互惠的,我们公司想发展,也想稳定的为大家付利息。”

要债的安静了下来,肖重云道:“其实我们张总人生地不熟,在泰国嫖人妖,被勒索扣留了。说出来丢面子,正捂着呢。我在想办法让人送钱过去,把他捞回来。”

“要帮帮忙捞人的,我们十分感谢,”肖重云严肃拍门板,冷笑,“因为这种事要撤资,那就撤,进来谈,落地不反悔。别的没事,就散了。”

其实肖重云说这席话时,脸是白的,不过怒气掩饰了这种虚弱,因此显得十分真实。虽然对不起小鬼,但是别无办法。有人渐渐散去了,有人留下来询问,还有人说,唉上次我那朋友谁,也是找人妖被讹了,小张总太年轻,以后去这种风月场合得找个老道的人跟着,你看我就不错。

人一散完,肖重云就给周天皓打电话。

铃想了四五声,周天皓才接起来,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结巴:“肖学长,你终于肯——”

肖重云打断他:“你上次用张松的手机,定位了我工作室的地点。”

“对。”

“求你一件事。”肖重云道,“我想查张松现在在哪里。国外可以定位吗?”

周天皓挂了电话,去问帮他定位的朋友,又发消息回来,说非法手段可以,前提是小鬼手机里已经安装了某款带GPS的软件,并且信号正巧接通。所幸的是,那款软件很普及,张松确实在手机里装了,一直开着。

因此半个小时以后,肖重云收到了一个经纬度地址。

那个地址不在泰国,而在临近的B国。难怪泰国警方搜查不到人。

肖重云盯着这个坐标,绞尽脑汁,渐渐有些印象。

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围着公司的讨债人员已经没有了。有员工告诉他,市面上突然有一家机构,在转手收“来生”的债务,有些着急的金融公司就把手头的债务转了出去,因而散了。还有几家觉得一直合作信用良好,叮嘱了两句小张总回来得洁身自好好自为之,就摇头叹气回去了。

“上次Lotus来和我们谈融资的周总这两天一直等在这里,就在那个沙发上。”前台妹妹指了指,“因为你一直让我们对外说你不在,捞人去了,他就在那儿等了两天,刚刚才走。”

肖重云来不及管周天皓,也来不及管那家收债务的机构,只是收拾了几件行李,去了花裤衩的出租房。

张松讨厌这种闷热的天气。

格外的热,空气里都是水气,闷得黑暗的房间像蒸笼一样。他只穿了一条长裤,衬衫一来这里时就被扒下了,不知道扔到了哪里。那天他出了会场,简单的吃了个晚饭,在曼谷考山路附近逛,想着给老师带点什么特产回去,看中了一只大象。

他打开一个手机软件,拍了大象的照片,想再打个电话,问肖重云要白色的,还是灰色的。手机一直响,一直响,可是没有人接。

张松只好挂断电话,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肩膀,用泰语问一个问题,似乎是问路。

张松表示听不懂。

问的人很急切,指着一个方向,张松便跟着去了。那个地方灯黑人少,停着一辆面包车,张松刚走过去,求助的人就换说了中文:“你是‘来生’的小张总?”

张松想说不,但是脸上惊诧的表情出卖了他。

有人从背后一棒子挥下来,他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响,眼前就黑了。中途醒了两次,两次都是在货车的车厢里,麻绳绑手,空气污浊,旁边是一车的面粉。车开了两天,终于被人扯下来,关进这间房子里。

在这里他被辱骂,被鞭打,被人用刀划在手臂上。

老人坐在阴影里,长长地叹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有血性呢?”

“不就是一个配方,有什么好藏的,值钱吗?”老人苍老泛黄的眼珠静静地看着他,甚至有些慈祥,“我找你买过配方,你不卖,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这样吧,价格翻三倍,你把循环香的秘密给我,一会儿让医生帮你瞧瞧伤口,就放你回去。”

张松满身是血痕,脸上说不清糊了泥还是汗,就剩一双雪亮雪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人。

“‘十二月’的配方,”他说,“我早就忘了,打我我也想不起来。”

老人问:“真忘了?”

“真忘了。”张松说,“香水是复杂的化学反应,就算不忘,你也不可能从单张配方中,知道整个香阶如何循环的秘密。”

老人坐久了,乏了,起身对旁边的年轻人道:“武七,交给你了,继续打。别打死了,开口为止。”

一直站在旁边捧茶的年轻人,就拿起地上的鞭子,重新一皮鞭下去!

年轻人叫武七,从小就是个捧茶的,跟过很多势力,终于在老人身边定了下来,混到不错的位置。这次一棒子敲张松头上的,就是他。

两鞭子下去,他走到嘶嘶吸气,死不松口的小鬼面前,蹲下来,打量这个满身是血的硬骨头。

因为常年捧茶,武七的声音很阴柔:“不过是一张配方,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了又如何?”

张松望着他,摇头:“不能给。”

武七奇了:“为何。”

“这个配方看上去很重要。”

“有你命重要?”

“我命比较重要。”张松哑着嗓子道,“但是我一路来,没有人给我蒙眼睛。”

武七暗惊,心里甚至有点赞赏:“哦?”

“你们真想要我活,肯定不会让我见刚才的人,也认不出这个地点。”张松点头,“我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死。”

“那你拖下去有什么用呢?”武七问,“现在说我让你死舒服点。”

“有人会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