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回来一次,要么衣服上还带着血,问什么都不说,要么就全身脱力,倒头就睡。

每次男人回来,都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家里的生活费。但是他回家的频率越来越少,有时候相隔太久,生活费实在不够了,张可馨只能节衣缩食,外出打工。

每次回来,肖晗都说,可馨,你等我。我会给你最好的生活。可是到后来,他就渐渐不回来了。等肖文山出生以后,张可馨便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一个人养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个人在外面做工。因为从小是被当做大小姐娇养大的,并没有什么生活技能,从头开始学做家政,学小生意小买卖,学着在菜市场为一分五厘争得面红耳赤。

“你怎么不回去呢?”冯护士问,“回你娘家去,重新过大小姐生活呀?”

女人就愣了愣,继而摇头。她一瞬有些怔忪:“父亲倒是来找过我。”

“那你怎么不回去?”

“我私奔下嫁,丢光了他的脸。他说我儿子是野种,除非扔河里,才能原谅。”

冯护士倒不信,天下有这么不通情理的父亲,没想到有一天,张可馨被救护车送了过来。听说有位老人带着保镖去了廉租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女人死命地护着才两岁的儿子,往自己喉管里灌了一瓶清洁剂。她被送来时,手臂弯曲着,还死死地抱着年幼的孩子,松不开。

孩子眼睛惊恐地瞪着,脸上一片空白。

老人再也没有上门,她就一直住在医院里。这个女人本来就多病,好不容易抢救过来,身体却因为多年劳累,早垮了。这时冯护士已经从产科转到内科病房,常常帮她打针换药,看着苍白的花逐渐枯萎蜡黄,黯然飘逝。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给那个孩子带个苹果。小孩成长要营养,这在医院里长大的孩子一脸阴翳,只有偶尔吃到甜甜的水果,才会笑一笑。

女人只撑了半年。她去世的那天,突然有人找上门来。上门的是个英俊的男人,和肖晗有些挂相,却明显不同。最为不同的是眼睛。肖晗看人笔直笔直的,恨不得把自己心中的想法用目光传到你心底,而男人却是心有深山,阴冷可怖。

他是个有钱人,付清了张可馨欠下的所有医疗费用,然后站在她的病床前,望着躺在床上的女人:“对不起,我来晚了。肖晗把你藏得太好了,他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找到这里。”

冯秀英就在旁边,张可馨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很清楚。

她轻声问:“他死了?”

男人紧抿嘴唇。

“怎么死的?”

“为我死的,挡子弹。”他说,“以后他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张可馨愣了很久,然后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滚下来,还没有落下就干了,只留了一道浅浅的泪痕。

“我恨你。”她终于说,“我知道家族内斗是什么。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我在等他。”

“对不起。”

“肖总,”张可馨重新睁开眼睛。她似乎只悲伤了那么一瞬间,然后这种伤痛便被收捡到了看不到的地方,她重新意识清醒,条例明晰。她说话时那种语气,不再带着低沉可怜女人的卑微和懦弱,而是重新回到了,当年那个高高再上的大小姐:“我知道你是谁,肖隶。我不是完全蒙在鼓里的人。”

男人俯下身去:“你要什么?”

“你自己说的,他的家人,就是你的家人,他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她缓慢开口,“希望你说到做到,把他的儿子接到肖家,作为继承人培养,让和你真正的儿子一同,分享你的财富,你的荣耀。这是他应该得到的。”

男人点点头:“好。”

“不要让他接触我父亲。父亲会毁了他,会毁了他一辈子。”

“好。”

然后他们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男人出门,冯秀英跟上去。他转身问:“肖公子呢?”

冯秀英指了指站在走廊尽头,看窗外乌鸦的孩童,小心提醒:“肖公子半年前,因为母亲自杀那件事,精神受了冲击,很多事情都不记得。”

男人低声道:“好的,谢谢。”

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向着站在窗户边上的孩子走过去,弯下腰,温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摇了摇头。

“那就叫文山吧,文理俱惬,心有山峦。”他伸手把孩子抱起来,“肖文山,我是你父亲。”

这个故事很长,讲完的时候,暴雨已经停了。热带风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冯护士带着肖重云,打开一间早就没有再使用的病房。病房布置得很简单,一张单人钢丝床,一个被虫蛀过的绿色床头柜,窗台上有个旧花瓶。墙壁刷的白灰,现在已经发黄了。

“当初张可馨就住这里。”冯护士指给他看,“她在这张床上咽气的。”

她送肖重云离开:“之前惊讶,是因为我以为肖文山会告诉你。去年他来过这里一次,我们聊了很久。他走的时候还吃了个苹果。”

肖重云一瞬有点站不住:“我哥哥来过?”

“来过,去年找过来的。今天这些话,我一模一样地跟他讲过一遍。我问他过得怎么样,养父对他好不好,他说好。”老护士要去病房查房,把他往外推,“我们还说起了你。他说他有个弟弟,现在过得挺不错的。”

肖重云声音在发颤:“他说我过得很不错?”

“说你跟爱人在一起,很幸福。我问他什么时候也找个姑娘结婚,你哥哥说工作忙,不打算结婚了。”

“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第79章 未来

肖重云在吉隆坡期间,反复想冯护士的那个问题:“哎,你也不劝劝肖文山。他现在怎么样,还是一个人?”

又反复地想自己当时的回答:“是的,他现在还是一个人。”

C国警方终于跟他联系,说通过DNA鉴定,确定死者是张文山。问他愿不愿意把遗骸,虽然没有剩下多少,领回去。

肖重云说愿意。

“其实关于现场的黑帮火拼,调查结果有点奇怪。”调查员对他说,“绑架你的那伙说,他们之所以和张文山发生冲突,是因为在争夺一笔本来属于张文山的遗产。这一点从你的证言中,也得到了证实。”

“对的。”肖重云道,“这笔遗产需要出示一种特殊的香水,所以他们绑架了我。我是唯一会制作这种香水的人。”

“对的,可是这就奇怪了。张文山对绰号‘教授’的人穷追猛打,是在两年前。那时‘教授’还没有找到你,你是自由的。”调查员道,“如果张文山真的也想要那笔钱,他是不是应该先去找你,至少找到能够让他继承遗产的信物,而不是咬着‘教授’不放?”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周天皓上门找他,突然问了一句:“有人要买你循环香的配方吗?”

肖重云回答没有。

周天皓就松了一口气。

算起来,那正是‘教授’开始找循环香的时间点,也是张文山开始收拾这个人的时间点。

“令兄根本没打算要遗产,他就是在单纯地咬着不放,穷追猛打,蚕食对面势力,”调查员想了想,“肖先生,你有什么推测吗?”

“我不知道。”肖重云摇头,“我与他,已经很多年没说过话了。”

“我有一个私人推测,希望不要让你伤心。”调查员说,“出于什么原因他不想要遗产,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是在保护你。‘教授’只要想找循环香,就一定会伤害你,他是打算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摧毁这股势力。包括你看到的那场最后的交战,也有可能是出于这个目的。”

“肖先生,你还在吗?”

“我在。”

“你有一个爱你的哥哥。”

肖重云挂了电话,动身去了马来西亚北面,在泰国在和C国接壤的边境线上,接到了张文山的骨灰盒。他把骨灰带回吉隆坡,去了一座公墓。

公墓离被烧毁的肖家主宅不是太远,在一座教堂后面,一小片斜坡上的草地。站在草地上,回头能看见当初大火烧过的地方,还有他们从小玩耍的花园。

张文山曾经带着他在花园里折纸飞机,一架又一架,飞得满树都是,需要佣人用竹竿去打下来。

他的父亲就安息在这片草地上,母亲也在这里。肖重云在整齐的墓碑中走着,发现两块年生久远的碑。石头上的字迹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肖重云仔细辨认,发现上面写着张可馨三个字。

肖晗的墓碑已经不可考了,但是父亲把他妻子的墓,放在了能够眺望家园的地方。从这里,这位母亲可以一直守望他的儿子,看着肖文山渐渐长大,确确实实被作为肖家继承人培养,收获肖晗为这个家族争取的财富与幸福。

父亲大约,曾经是这么打算的——肖重云想。

他去商谈,被告知这片小墓园已经满了。

“不是还有两个空位吗?”肖重云问,“在天使雕像的下面,一左一右…”

“好多年前就有人来,把那两个位置定下来了。”墓园的负责人带着他进了档案室,抽出一本旧资料,一页一页地翻着,指给他看,“定金很早就交了,我们有登记记录。你看。”

大约是七八年前的记录本,纯蓝墨水的笔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

负责人把预定人的名字念了出来:“文山.张。”

“世人皆说我负你,而你想一死了之,盖棺定论,哪有那么容易?”

“我会为你写一篇情深意切的悼文,诉说当年的往事。我会如实坦白自己的恶,也会揭穿你的伪善。”

“很早以前,我就选好了两块墓地,一左一右。左边埋葬你,念完悼文,我便去右边找你。”

肖重云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用力抠紧桌角,才逼迫自己说出话来:“我认识这个人,他是我哥哥。这是他,为自己选的墓地。”

张文山的墓低调朴素,只有一块灰色的墓碑,没有墓志铭,只刻着他的名字。墓碑上的字是肖重云自己刻的,一刀一刀,刻到石头深处,风雨都化不去。

哥哥,过去太重了,我们都放下吧。

一个人的执念太深了,就会被困在过去,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如果十年前,你或者我其中任何一个人,查到那座医院,结局都不是这样。那天电话里,我说了谎。我对打电话来的调查员说,我们几年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不,其实说过。

那天你对我说,亲爱的弟弟,我爱你。

我听到了。

还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念完悼文,就去左边找你。不过总有一天,我会回来的,如果你愿意等我。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要等很久。

现在想起来,当初你在我身上留下的伤,已经不是很痛了。

希望你也如此。

肖重云去了短信上提到的那家银行。

银行的总部设在欧洲一个中立小国,风景优美,空气清新。接待他的柜员是个英国人,在他简单的说明和询问以后,将他请到一间独立的贵宾室。

“在这之前,有很多人声称自己是文山.肖的代理人,来取他父亲托管在这里的资产。”黑西装的柜员彬彬有礼,“他们拿来的东西都错了。你也是肖先生的代理人吗?”

“不是,他已经去世了。”肖重云垂下头,“我是他的弟弟,唯一的亲人和继承人。”

他弯腰,打开手提行李箱,取出一只玻璃瓶,放在桌上,推过去:“这是‘永恒之夏。’”

银行按照肖隶的遗嘱,请来了专门的鉴香师。

炙热的香气充盈了小小的空间,由淡转浓,从温柔转向炙热,转向深情,又回轮至温柔的初夏,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鉴香师惊呆了,握住他的手:“这是真正的‘永恒之夏’!先生,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到答案以后,瞪大了眼睛:“重云.肖,原来是你!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是‘东方的肖’。原来你还在香水界!你还这么优秀!”

肖重云与他握手,互换了联系方式,这位香水新秀走开时,念念不舍:“你知道娇兰的调香师卡斯特吗?他中文说得特别好,中国通——他经常说起你,说你有一天会回来的。你真的会回来吗?”

“我会的。”肖重云点头。

那条灰色产业链已经随着“教授”的死,而土崩瓦解了。父亲留给张文山的,确实是一笔巨款。银行的人问肖重云,怎么处理这笔钱。肖重云想了想:“我想再做一次委托。”

“您说什么?”

“曾经有人向这个世界出了一道谜题,说能够破解循环香的人,就能继承他的全部财富与智慧。这个人是我母亲的老师。她继承了老师的知识,放弃了财富。后来父亲给我和家兄出了一道谜题,我哥哥必须破解循环香的秘密,才能继承属于他的财富。”肖重云道,“我也想留一道谜题。”

“您想就这笔财富,提出什么条件?”

肖重云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一份香方。

“这份财富,送给下一位破解循环香秘密的人。如果有人能够带着这样的香水来这里,他会获得我的全部财富。”

肖重云终于回国了。

张松呆在上海急不可耐,一天十条短信,每条都只有五个字:“老师,回家吗?”

于是肖重云回家了。

他乘坐的飞机停在成都双流机场,肖重云打了一辆的士,直接到了琴台路。风情街与离开时相比,几乎没有变化,不外乎倒了几家翡翠店,又新开两个戏园子,依旧日日笙箫,暖风熏人醉。

他的香水店还在,花盆底下照旧压着一把生锈的钥匙。他打开门,桌子上满是灰尘,柜台里都是曾经的失败品。设备全部运到上海给小鬼用了,调香室空空如也,只剩下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本泳装杂志。

肖重云试着给老式台式机开机,竟然勉强能用,只是里面他精心保存的国际友人爱情动作电影被人删除了,用软件恢复都恢复不回来。肖重云打电话向小鬼兴师问罪,还没开口,就听见张松在那头急得团团转:“老师,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你收到我的信了吗?”肖重云说。

小鬼沉默不语。

“我在小楼里写的,充满对你的关怀和慰问,希望你能够坚强独立,茁长成长,大鹏展翅,光彩夺目的那封信,你收到没有?”

“收到了。”小鬼辩驳道,“可是那时你以为他们会杀你。”

“我没有把这个想法反映在信的内容中。”肖重云指出来,“我跟你写的是,你就当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自己自立自强,坚强勇敢,独自往前走。”

“我已经陪伴你太久了,再往后的路,只能由你独自走。你必须学会自己披荆斩棘,勇往直前。”

“你早就成为了一位优秀的调香师。”肖重云道,“而如何成为一名优秀的企业家,我教不了你。你要多向周天皓请教。”

“来生”的小张总气鼓鼓地挂了电话,调出通讯录,把周天皓拖进黑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