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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卫文揽住她,将她的头小心安置在自己肩膀上,动作娴熟,似乎做过成千上万遍,一面漫不经心:”总是某人的女友或情妇,熟面不知名,怎么,你见过?“

致寒有点累,有点醉,声音微哑,低低说:”在宴会厅,看到她的表很漂亮。“

谭卫文握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吻,说:”有这么美的手腕,你才不需要戴表。“

致寒坐起来看看他,忍不住笑:”喂,你是不是情场老手?这么会说话?“

男人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她按回去,淡淡说:‘我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混情场。”

他们到达酒店,乔樵已经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坐着,身边坐着小珊,两人耳朵里分别塞一个耳机,在一起听音乐,两个人都是牛仔运动衣学生打扮,乔瞧神情愉悦,静静享受音乐,小珊化的妆却稍微浓艳了一些,而且微微皱眉,不算特别开心。

这两个孩子已经等了不少时候---约的本来是吃晚饭,临时被老爹放了鸽子,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周致寒临进门有点畏缩:“不如我先上楼?”

谭卫文洞若观火:“有点尴尬?难免的,那你先上去,我等一下给你电话。”

他硬是送她到电梯,按了楼层,目送她倚靠在墙上,眼帘垂下去,没有什么精神,门关上的一瞬间,长长睫毛倏然撩起,向他凝神一望,秋波如聚,柔情似水,竟然看得谭卫文动魄惊心。

他的反应神情落在周致寒眼里,她自己兀自不信,萍水相逢,鸳鸯露水,谁和谁谈感情,何况今晚阵仗看出来,不知此人来历背景,但声势已弥足惊人。

她入房间,立刻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在搜索网站上寻找关于谭卫文的资料,出来满坑满谷许多小人物,在教育局,看守所,机床厂,图书馆苦苦挣扎的痕迹,没有任何一点线索显示有个名字如是的仁兄身家丰厚,地位崇高。

无功而返,致寒反而松了一口气,起身去洗脸,重新上妆,完了连刷子都不想收拾,急急忙忙走出洗手间,跌在床上喘气,果然酒入愁肠愁更愁,比平时心情松快时,酒量差了许多。

听自己心跳如鼓,致寒拿起电话,开了机,屏声静气地等,故意不去看,终于听到短信滴滴一声,是沈庆平回拨过来,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他们从前闹气,沈庆平打电话给她,一次不接,第二次,第二次不接,第五次,总是到她接为止,终于通了,便无可奈何的说:“今天这么生气啊。”

但分手是不同的吧。

尤自还听得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喂,喂,你等一下,等一下。”

她觉得那个声音里有许多狂喜和绝望。

像在沙漠中长久等待救援的旅人,终于听到远处驼铃的丁零。

她又觉得自己想入非非,执迷不悟。

那旅人明明在世外的绿洲桃源,为解脱人间琐事窃喜,忽然驼铃带来债主的消息。

她想了又想,是否旅人与驼铃之间,所剩余不过就是这样擦肩而过的交集。

沈庆平那天在半醉中,接到一个电话。

是真的喝很多,他和麦子勤两个人,晚饭时候干掉一瓶五粮液,之后转到十八号夜总会,继续喝洋酒,中间来了几个麦子勤的朋友,他没理会,部长小姐来来去去,他没理会,也不玩色钟,就一直闷头喝,谁来找他干杯他都接招,状态大勇,连麦子勤都极意外:“老沈你今天怎么了?有喜事?”

他笑一笑,举杯和麦子勤碰一碰,赶他自己去玩。

有个小姐唱起歌来,反串男角,专唱许巍,沈庆平靠在沙发上听,听到一首歌的歌词说道---希望我是你生命中的礼物。

周致寒对他说过的话,现在听来心里一阵难受,翻江倒海,拿过桌面上的杯子,两口喝下一杯纯的威士忌,坐了两分钟脑子一下刺痛,他从旁边捞了个枕头,就势倒下,歪在角落里,似睡非睡地昏沉。

这时候有人推推他说:“你的电话。”

他睁开眼看看,推他的人是十八号的一个小姐,说完自己又走开去喝酒了,他在桌面下摸索了一下,拿起电话看,果然在响,屏幕上号码不认识。

以前沈庆平根本不接自己不认识的号码。

周致寒走了以后,他转了性,什么电话都可以不接,只有不认识的号码接起来最热心。

他永远记得两人分手后第三天,他鼓起勇气给周致寒打电话,听到里面说该号码已停用时,那种好像被人猛然从后脑勺打了一闷棍的感觉。

真实得他当时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头。

摸完这一下,有人进他办公室有事,工作加应酬,一忙起来就是一整天,到了半夜回家倒头睡下,突然之间有一个意识从脑子深处窜出来,一桶水泼在头顶似的,叫他惊得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在二十度的空调房里大汗淋漓。

他找不到周致寒了。

那天晚上他失眠,这个念头冤灵附身一样结实,占据他所思所想一切事,到早上,到第三天,到一个月后。

沈庆平觉得自己中了蛊,时时刻刻只要一有些微闲暇,就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絮絮地说:“你找不到她了,找不到她了,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做梦,拨周致寒的旧电话,梦中不知道谁告诉他,拨到第一百个,就会通。

他在梦里拼命按重拨,一边数,一二三四。。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那种很快就要得偿所愿的狂喜心情一点不像在做梦,眼看就要一百次了。

无端端的,电话坏了。

或者梦到有人进他的办公室,告诉他找到了周致寒的新号码。

他抖着手去打,总是拨不完那十一个号码,电话就突然坏了。

虚虚实实的,老天爷好像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失去周致寒,比自己想象中更彻底。

沈庆平生平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有人失恋,会失到想去死。

然后他那天晚上,猝不及防的,接了这个电话。

周围吵得要命。

可是里面传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在他耳朵里钻洞,比世界末日的宣判还清楚。

“买个百达翡丽给我。”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冲出门去,心慌得要命,把正走进来的一个妈咪撞得飞出去。

一边对着话筒喊:“等一下,等一下。”

刚到门外,周围清静,对方啪嗒一声,挂了。

立刻重拨回去,已经关机。

沈庆平一屁股坐在外面大堂的沙发上,对面是一排白色人偶,屈身,大嘴咧开,正作阴冷的欢快笑容,幽暗灯光下,嘲讽地看着他。

沈庆平两手在脸上狠命摩擦,一面想,这是做梦,还是真的。

做梦,还是真的。

宁愿是做梦,再可怕都还是有醒来时候,再恐怖也可以不算数的。

但是麦子勤随后跟出来,担心地问他:“你没事吧?”

是真的。

再倒霉,不至于梦里见到麦子勤。

沈庆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站起来拍拍他:“我先走了。”

结果麦子勤不放心,硬抓着他,打电话叫许臻来才放他走。

这个过程中沈庆平一直坐在外面,手里紧紧抓着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

许臻半拖半扶,将他送回去,送回美院胡蔚的公寓。

和周致寒彻底断了联系之后,他有两三个月,一个礼拜上胡蔚的公寓住几天,常常都是很晚到,象征性地睡一下,很早就走。

给胡蔚另外开了一张附属卡,她要买什么就买什么,偶尔他看一下账单,啼笑皆非,花得不算太多,奢侈品以前很喜欢叫他送,现在反而不买了,要不就是小孩子用的东西,要不就是给自己的芭比娃娃,变形金刚限量版什么的。

偶尔早一点回去,胡蔚欢天喜地,陪着他寸步都不离,连他去洗手间都要守在外面等。

胡蔚这样,该是真心爱他吧,但沈庆平那条爱的神经,莫名其妙被一层蜡封起来了。他不是感受不到,不是感动不了,尽自己的力量,他也对胡蔚好。但他从心底觉得,自己是一个破了的气球,或者一个破麻布袋,半点精神都提不起。

每当凝视胡蔚,还有她渐渐大起来的肚子,他总是跟中魔一样想,要是这个是周致寒,怀着我的孩子,我正陪着她,等一下要帮她按摩膝盖,明天要去检查,几个月后就生了,孩子大了一定漂亮,像谁都应该不错的,十八岁就送去美国留学,学工商管理,回来接班。

他本来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偏偏忍不住一点一滴地去琢磨周致寒怀了小孩的场面,什么阶段环节都不放过,在臆想里他幸福得整个人软在地上,筋骨都一根根化掉。

有时候他叫错名字,叫她宝宝妞,是夜半无人私语时,周致寒专享的昵称。

认识胡蔚之后,他一直叫她蔚蔚。

跟她全部的朋友一样,也亲近,但不特别。

第一次叫错,胡蔚真的以为他叫她,几乎喜极而泣。

后来终于察觉他叫错,因为几乎每一次,都是他半梦半醒,问她要什么东西,说些无头无尾亲热话,句句都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前尘往事。

枕边人语带呢喃,倾诉衷肠,浓情如酒,可惜对象不是自己。

换了谁都要生气。

胡蔚起来摔了几次东西,沈庆平每次都道了歉,说一句对不起,并不多做解释。

她哭过闹过,写过长长的信给他软语表白,想把男人的心摸透,收回来。

效果适得其反,他干脆渐渐不再来过夜,宁愿每天晚上上来看一看,然后开车老远,回碧桂园去睡。

直到胡蔚怀胎七个月,她生日那天,请了好几个朋友来吃饭,沈庆平也如约回来,但饭后蛋糕都没吃,便起身走了。

不是为什么大事,只不过麦子勤他们一群人在夜总会喝酒,他去凑个热闹。

九点半,刚刚开始喝,胡蔚给他电话,沈庆平没有接。

没有接,也没有一点想要打回去的意思。

他闷头闷脑喝酒,其他人自己玩,只有许臻,在一边陪他坐着。

许臻家里人车祸,前几天才终于康复出院,他一回来,不但没被解雇,没有上班的一个多两个月,沈庆平竟然还继续在发给他工资,信用卡里刷出去那一大笔医药费,言明从工资里慢慢扣,扣一百块,到还清为止,明摆着就是给他,还怕伤了一个大男人的自尊心。

涌泉之恩,许臻无以为报,唯有豁出去,从此沈庆平让他水就水里去,火就火里来。

唯一遗憾,是周致寒走了。

胡蔚连续打了三四个电话给沈庆平没有回音之后,开始打给许臻。

是沈庆平说:“不用理她。”

无非是发脾气。

她和他在一起的中心内容,第一是要他爱她,第二是因为他不爱她而发脾气。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她那套说辞,沈庆平已经很熟。

熟得杀头都不想听第二遍。

电话没有人接,滴答滴答,来了两个短信,沈庆平看都不看,直接删了。

许臻大概也知道老板最烦你不爱我我却要拼命爱你这一类的哀怨投诉-----他想不通,胡蔚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她像阳光一样明朗,曾经,如今却只把有黑子那一面拿出来给世人看。

但两个小时之后,他载沈庆平回家,回华南碧桂园,在上快速线之前,突然把车子靠边停下。

“沈先生。我要跟你说件事。”

沈庆平已经喝得有七分醉,靠在座椅上,勉强睁开眼睛看他:“说。”

两分钟后他的酒急速醒了大半,从座椅上一下坐起来。

“胡小姐在沙面出了意外,现在在羊城医院急救。”

在夜总会她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意外,沈庆平不听电话,不看短信,许臻看了短信。

一直没有说。

他看沈庆平的眼神几乎是日本神风队员才有的那种自杀式决绝:“沈先生,我对不起你。”

后面还有一句话,他藏在心里,全世界都不知道,全世界都会谴责他,当他是冷血杀手神经病,唯独沈庆平知道。

“我想对得起周小姐。”

用这种愚蠢而毫无意义的方式。

表达自己愚蠢而毫无意义的喜恶和忠诚。

沈庆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立刻要他调转车头,去到荔湾区的羊城医院,他冲进去的时候胡蔚刚好从急救室推出来,脸色惨白如纸,憔悴病弱,乌发散乱,看到他,大颗大颗的泪珠纵横而下。

第一句话,不是痛骂,不是责备,不是发泄。

是说:“庆平,我们的宝宝保住了。”

从那天开始,他开始在美院过夜,睡胡蔚隔壁的房间。

接到那个电话的晚上,也是一样。习惯的力量很强大,每天回去的地方,自然而然,也就是家了。

上去,胡蔚和保姆都睡了,他悄悄进门,在客厅里坐着,跟死了一样地坐着。

坐了很久,上楼去,胡蔚被他的脚步声惊醒,睡眼惺忪出来,看到他,很喜悦:“今天那么早。

那一瞬间他恻然,这个女孩子,这么美,这么年轻。

就是因为跟他的一段孽缘,要在这里接受完全不应该属于她的生活。

是她飞蛾投火都好,飞蛾其实又知道什么呢。

他上前去,扶住她,扶到卧室里去,安置她好好睡下,胡蔚一直拉着他手指,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要求:“你不要走了吧,陪我睡。”

她腹大如鼓,很快就要去到预产期,颜容不复初见时光华万丈,于是这要求里反而洗清了情欲,沥出纯真的依恋。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

沈庆平深深叹口气,柔声说:“我不走,放心。”

看着她带浅浅微笑,长睫毛眨啊眨,舍不得睡着,又实在抵不住困倦合上眼。

他抚摸胡蔚额头,凝视她,一时间万念俱灰。

稍一动,她就醒来,紧张地看着他,手指合拢,抓住他的手:“去哪里?”

沈庆平帮她盖好被子:“去洗个澡,赶快睡,我很快来。”手机和表放在床头柜上,进了浴室,哗哗水声传来。

胡蔚仰面看着天花板,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这时候沈庆平的电话在床头柜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响起来。

屏幕上只显示号码,不知道是谁。

她随手接起来,都快午夜了,总不会是正经事吧。

是女人的声音,缓缓说:“庆平。”

胡蔚心里不悦,说:“谁啊?这么晚还打电话。”

对方似极意外,沉默了一下,跟着说:“他呢。”

叫他庆平,不是沈先生,说他呢,不说不好意思。

什么来头,什么身份。

胡蔚的睡意一下子去得无影无踪,临阵战士一样肾上腺素狂热分泌,紧张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她半撑起身子,看了一眼浴室,门还是关着,但水声停了,沈庆平很快要出来。

她脑子里念头转了千万遍,五秒钟像有一百年那么长。

终于说:“我老公在一边,说请你不要半夜骚扰我们夫妻正常生活哦。”

对方像吸了一口气,又像叹了一口气,答道:“不好意思。”很镇静。

挂了,胡蔚飞快把电话放回床头柜,转过身装睡,须臾后沈庆平出来,疑惑地说:“你刚才跟我说话吗。”

胡蔚按住自己怦怦跳的心脏,尽力自然地低声说:“谁跟你说话啊,我好困。”

沈庆平不再说什么,把手机和表拿到另外一侧的床头柜,躺下,关灯,胡蔚依偎过去,摸到他的手和自己握着,听他平稳地呼吸,很快响起微微的鼾声。

可是胡蔚整晚都没能合眼,她听着男人在耳边均匀呼吸,心内惴惴。

要担忧的事情很多,第一她知道沈庆平不喜欢她涉入他的私人空间,尽管没有明说---很多事情不需要说得太明,人们也一样能够领会。第二,她不知道那个电话到底来自谁,尽管她的直觉一再说,那是该死的,阴魂不散的前女友,胡蔚内心深处反而希望直觉大错特错,宁愿那把娇柔微哑的女声是来自某个新欢 。

新欢至多给沈庆平更漂亮的身体,她曾经有过,给过的那种美丽身体,她知道沈庆平对此兴趣微薄,只要她没办法违反人类生理规律在十五天内怀孕生产,胡蔚自信那都不算是太大威胁。

但是旧女友,尤其是占据长久时间后再离去的旧女友,就算她长得像狗屎一样难看也无关紧要,因为这团狗屎蕴含着现任女友最讨厌的东西,那就是往事回忆。

回忆通常和灵魂形影不离。

她大张眼睛到半夜,看着窗帘外依稀的鱼肚白一点点出现,心里有把秋千在荡漾起伏 ,一阵想,要不要爬起来把来电纪录删掉,一阵想,那个女人声音很年轻,应该不是前女友,一阵想,会不会他们其实一直都没分手,等生了小孩就甩了她,反正自己不能生了,找别人生一个自己带也可以。

最后一个念头,像闪电击中一根潮湿的高尔夫球棒一样击中她的心灵,然后电流在那方寸之间流转,越来越强烈。

她不可遏制地把所有细节联系起来,沈庆平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不在她这里过夜,半夜十二点也要开车回去自己的别墅睡,他的衣服放在那里,连偶尔换在这里的,都要带回去洗,她几乎小产之后才来得常了,但无论如何,一个字没有提过要她去碧桂园住, 还有许臻 ,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她的存在,以前她是黑市情人的时候,态度还不错,怎么到现在她应该是扶正了,反而脸色更难看,是不是觉得她开始真正威胁了另一个女人的存在?

胡蔚在黑夜里,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苍白,肚子隐隐作痛,已经完全成形的婴儿在里面似乎也感知母亲的焦虑,拳打脚踢,她小心地移开自己的身体,以免惊动沈庆平,尽管从以往的经验来看,那是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

抚摸着自己圆圆隆起的腹部她无声默念,安抚受了惊动的小孩子,不知过了多久,胎儿安静下去,而东方既白。

沈庆平在七点一刻准时醒来,翻身过来看看她,胡蔚闭上眼睛装睡,听到他悄悄起身去洗手间,关上门,传来放下马桶盖的声音。

几乎是听到那一声响动的同时,胡蔚一跃而起,滚到沈庆平睡的那一侧,拿过他的手机,先把昨晚那个电话号码快速默记在心里,而后眼明手快删了通话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