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到了广南许久才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是一回事,要不要说又是一回事,许多话即便是说出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西夏使臣上前,开始一件件接受大齐各地府衙送来的贺礼。

直到说到了广南西路,人群中传来“噗嗤”一声笑,幸好被礼乐声遮掩,才不至于失礼。

马彦抬起头来。

红红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竹管。

马彦诧异地看向周子安,脸豁然涨得通红,就算广南西路再不济也不能这样草率行事。

不,这已经不是草率,而是失礼。

可是又能怎么样,皇上会勃然大怒,怪罪于他和知府,跟周家没有半分的关系,就算他们咬出周家,朝廷也懒得去查。

广南西路本来就是犯官流放地,谁又会在意那个地方到底会如何。

“是在竹筒上雕了山水?”

“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不会就是一根竹子吧!这可闹出了笑话。”

议论之声开始传来。

西夏的使臣脸色也开始变得有些难看。

角落里的周子安也抬起头来。

“这是…”使臣躬身询问。

整个大殿开始静谧下来。

呈上贡品的宫人显然也不知要如何说明,目光向周围看了看,没有找到救星,只好眼睁睁地瞧着使臣将竹筒拿起来端详。

终于宫人想起来:“这是花綀。”

所有人脸上浮起惊愕的神情。

“这是拿错了还是记错了,”有人看向马彦,“马大人…你们广南西路到底送来的是什么啊。”

“八成是记错了。”

马彦的目光一直落在那竹筒之上。

终于,西夏使臣将竹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东西。

真红色的布料映入众人眼帘,也落入托盘之上。

轻软的布料本来卷在一起,脱离了竹筒便慢慢地散开,两个宫人上前扯住两边,轻轻抖开。

四丈余的花綀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真的是花綀。

马彦瞪圆了眼睛,不自主地站起身来。

角落里的周子安脸色有些惨白,目光顿时阴沉下来,他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邕州一地产苎麻,细薄而长,择其尤细者为綀子,染作花纹者为花綀,四丈余卷之入小竹筒尚有余,无论质地、花色都精妙难得。”

清澈的女音响起来。

眨眼的功夫,女官们就将花綀卷起重新放入竹筒。

直到西夏使臣将竹筒放起来,所有人的人都仿佛置身于梦中。

“广南西路竟有这样的东西。”

马彦半晌才想起来落座,是谁?是谁将这样的东西送来。

“马大人,你怎么不早些说,这次…可要立大功了啊…”

立功。

不,他并不在乎能不能立功。

他在乎的是,这次广南西路真的要变天了。

京中传说女眷们要去广南西路铺子,原来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真的。

“哈哈哈。”马彦忽然笑起来。

笑声顿时震惊了四座。

马彦转身看向角落里的周子安,笑容在他脸上肆虐,笑得周子安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

“他疯了不成。”

在众人的议论中,马彦甩袖扬长而去,踏出大殿,马彦看向天空,阳光仿佛将整个天地镀了一层金黄色,他眼前的所有一切从来没有这样美过。

不管是谁,不管他在哪里,终于他要来收拾广南西路,要来对付周家。

他怎么能不高兴。

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腾飞而起。

马彦笑着走下台阶,他不会忘记今日,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

大殿外又传来马彦的笑声。

“马大人癫狂了。”

嘈杂的声音就像一柄刀子顺着周子安的耳朵直插进来。

周子安疼得攥起了手,他竭力稳住心神吩咐身边人:“快…事不宜迟,快回去给父亲送信,这次…出大事了。”

出大事了。

就在半个时辰之后,几艘商船离开京东西路沿着大海向广南驶去,紧接着更多的商船跟在了后面。

广南花綀的消息,就像开水一样沸腾了整个京师的商贾,西夏商贾连夜雇车离开京城。

顾家、徐家同时收到了一封信。

顾家兄弟和徐恺之偷偷地离开了京城。

广南西路。

曹嘉看着几个孩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饭,白米饭里面的肉丝让他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先生,”芸娘抱着手里的孩子,脸上满是埋怨的神情,“大小姐说让我们照顾好你,你呢?将饭都舍给别人,我看用不了一个月你就要饿死在这里。”

曹嘉拿起了桌子上的粥:“你放心…”

芸娘皱起眉头:“我有什么不放心,你只要写封信说清楚,免得我们被大小姐埋怨,随便你要怎么样。”

“我是说,”曹嘉顿了顿,“他们要来了,已经用不了一个月。这里能不能变化,就要看这一次的了。”

也许变的不止是广南,而是整个大齐…

“荣国公也会来的。”

芸娘蹲下身开始给孩子盛饭:“会吧,如果大小姐有难处,他一定会来,不过那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曹嘉道:“想通了?”

芸娘点点头:“我其实早就想通了,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心意相通,因为我们不合适。反倒是想不通的人是他,也许这辈子他都看不清自己的心…这样也很好,免得会难过。”

“先生,来了。”下人一声呼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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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二章 上门

曹嘉看向下人:“急什么,好好说话。”

下人立即摸了摸头:“先生…您不是先生了,您以后就是曹大人了,朝廷的公文来了,您的官印也到了,这就可以上任…”

这么快。

曹嘉有些不敢相信,他以为不管是周家还是宁王的人,一定猜到了他们来到广南的目的,会想方设法拖延时间阻止他。

没想到裴家的人来没有来到广南,他就拿到了官印。

芸娘看着曹嘉的神情不禁道:“有什么不妥吗?”

曹嘉摇摇头:“或许他们觉得,就算让我官服加身也改变不了什么…”说着端起茶来喝,然后看向芸娘,“今天就让人送你们去福建,我一个人方便行事。”

“不去。”芸娘轻轻地哄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刚刚醒来,伸出手来打了个哈欠,大约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毫无预警地哭起来。

曹嘉刚要说话,芸娘将怀里的孩子塞给曹嘉,曹嘉下意识地又摇又晃,怀里的孩子也止住了哭声,又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芸娘道:“我知道有危险,否则你这个残废也不会留下来,反正你无依无靠,不做点惊天动地的事,否则几十年后就是一块臭肉谁会记得你,”说着顿了顿,“我跟你也一样,没有点让人另眼相看的举动,恐怕这辈子也洗不干净了,好不容易得了这样一个机会,你让我走?休想。”

芸娘几句话说得干净利落,曹嘉竟然无法反驳。

“我去看看衙门给你准备了个什么样的落脚处,”芸娘将衣服收拾平整,“有没有你收留的那些食客的地方。”

曹嘉看着忙碌的芸娘不禁摇头叹息:“这个人真是…”自以为是又牙尖嘴利不给人留一点的余地,怪不得不讨人喜欢。

虽然这样想着,曹嘉还是没有将怀里的孩子交给下人,反而道:“抬我进屋,给我准备笔墨纸砚。”

下人道:“老爷还要写信?”

曹嘉沉下眼睛,裴四爷和大小姐让他来到广南,就是为了能够联络从前那些相熟的人,请他们出来支持裴家。

然而那些土司却迟迟不肯见他,难道他们真的已经被周家收买,不再给裴家丁点颜面了吗?

曹嘉坐在榻上,吩咐下人:“这次连大小姐让我带来的茶叶一并送去。”

那是双井茶,太后娘娘年年都会赏赐下来的,看到茶叶他们就应该明白,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京城。

琅华看了一眼沙漏,裴杞堂还没有回来。

成亲之后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过两个人的日子,每天看着裴杞堂出去,晚上等着他回来。即便是筹备玉双的婚事有些忙,躺在床上却也会和他说着话入眠。

“琅华。”

琅华正想着,裴杞堂已经走了进来。

“用饭了没有?”裴杞堂看向桌子,桌子上只有一盏茶。

琅华喜欢饭后吃蜜饯子,桌子上却没有放蜜饯的攒盒。

“还没有,”琅华道,“方才在理账目,晚了一些。”事实上是她没有胃口,在顾家的时候她会陪着祖母吃饭,嫁过来之后,大多数时间都是和裴杞堂一起,看着他吃饭就会让她胃口大开。

成亲以来第一天没有在一起…她忽然就不适应起来。

人真是…她也深深体会到一句话: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前世的时候,她可从来没觉得一个人吃饭、听书、睡觉有多么的枯燥无味。

“我也没吃饱,”裴杞堂道,“只是随便应酬着喝了点酒,不如一起吃吧!”

几盘小菜摆上来,眼看着裴杞堂喝了一碗粥,琅华终于找回了胃口,一碟小咸菜也被他咬的清脆作响,她忍不住伸出筷子去夹,不知不觉中就吃饱了。

下人将碗筷收拾下去,琅华开始吃蜜饯子。

裴杞堂道:“周家已经上了奏折,请皇上阻止西夏的商贾去往广南。”

周子安四处活动,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显然他们已经接到了广南的消息。

“马彦趁机上了奏折。”

琅华十分好奇马彦会怎么说,裴杞堂却偏偏这时候停下来,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蜜饯上,她想也没想就将蜜饯递过去。

他低下头来含住,软软的嘴唇触碰到了她的手指。

她的手立即像被火灼了似的,立即收了回来,想要恼又恼不得,只得嗔怪地看了裴杞堂一眼,然后接着听他说话。

裴杞堂道:“马彦向朝廷请要赈灾款,诉说广南有多么的贫瘠,到了灾荒的时候,百姓易子而食。马彦一边哭一边说,将广南说得如同是人间地狱,刚刚新晋的户部员外郎到底是个嫩芽子,激动之下就将今年户部还有多少可支配的结余说了出来。”

“皇上刚刚寻到了一位马天师,请他主持紫金观,马天师进言皇上要在紫金观修葺金塔,去去晦气镇压邪祟,怎么会愿意将这笔钱拿来贴给广南,既然商贾肯去广南买花綀,多多少少也解了广南的危机,成都府锦院每年向朝廷上缴多少税银,皇上比谁都清楚,花綀比不上蜀锦,将来做的好了,至少可以分担朝廷的赈济,帮着朝廷撑起养济院和福田院,皇上何乐而不为。”

这个法子奏效了。

“但是也不能放任藩商前去随意买卖,所以…”裴杞堂道,“避免出什么问题,等到时机成熟,我就要去广南西路。”

琅华和裴杞堂早就商量好了,会趁着这次机会去广南,可是听到裴杞堂就要动身,她又有些紧张。

按理说所有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曹大人带着人先去安排,然后是乔装打扮的王奉熙等人。

以裴家在广南的关系,加上裴杞堂身边那些人,足以对付周家。

周家再厉害也不是李常显,不是整个西夏国。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和现在的心境毕竟不同了,她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担忧和害怕。

“四爷,”裴钱过来禀告,“周三爷递帖子上门来了。”

周家已经来到京城这么长时间,不过就是按照礼数来拜见了裴家长辈,这次登门是真的按捺不住了。

裴大奶奶在月亮门接了周子安。

见到娘家人,裴大奶奶鼻子一酸:“这些日子让人送信给你,你也不肯过来,到底怎么了,你…怎么也不说呢…”

…………………………………

摊开写。加油加油。

芸娘这个人,开始写的时候,就想写的不一样,反正是个很有缺点的人吧,但是也不能说她没有优点。

第六百四十三章 伤心难过

“姐姐,”周子安目光复杂,终于忍不住道,“父亲让我别来找姐姐,姐姐已经嫁到裴家,是裴家妇…不管裴家和周家怎么样,都不想姐姐在中间作难。”

娘家终究是为她着想,裴大奶奶就要落泪:“那怎么行,我…我也牵挂家里…”

周子安道:“姐姐要听父亲的话,这次就置身事外,什么都不要管。”

让她什么都不管,眼睁睁地看着夫家和娘家就这样…

裴大奶奶立即将周子安拉到一旁:“你跟我说句实话,这次的事有多严重?父亲在广南不是一直好端端的吗?再怎么闹能闹出什么事来。”

“姐姐你真的不知道?”周子安目光闪烁,“有句话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只是没想到裴家是这样的人。”

“从前裴家离开广南,我们家没有跟着一起走,那是因为父亲想要为朝廷留守边关,这些年我们周家在广南付出了多少辛苦,外面人是不知晓的,就算对于姐姐也是报喜不报忧,姐姐可知道爹爹生了痈疮经久不愈,每天换药都要疼得冷汗淋漓,家里的事务都交给大哥打理,我们不敢对外面说…但是裴家定然是听到了一言半语,才会趁着这个机会到广南去。”

裴大奶奶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周子安晒然一笑:“姐姐现在连弟弟的话也不信吗?不管姐姐怎么想,也许这是我们姐弟两个最后一次见面。姐姐应该已经知道,顾氏让人将广南的花綀做了贡品,许多商贾动身去了广南。父亲手中的兵马不过万余,广南西路又地广人稀,兵力分散开来,地方驻军不过几百,还要时时刻刻提防交趾入侵,如何能应付这么多商贾,定然会出乱子。”

“裴家很清楚这样的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周子安面色苍白,“他们是想要让父亲出差错,然后裴杞堂就是堂而皇之的代替父亲。父亲的性子绝不肯低头,宁可玉碎不可瓦全…”

周子安话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裴大奶奶却已经猜到了后面的意思。

父亲会死,整个周氏一族都会栽在这件事上。

“为什么?”裴大奶奶仍旧不明白,“父亲身子已经这样,不如就让给裴家吧,两家总是亲家不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可能,”周子安摇头,“就算我们周家答应,裴家也不肯让步,裴杞堂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掌管整个广南,大齐朝廷答应,广南的土司也不能承认,裴杞堂必须要立威,最好的方法就是拿我们周家开刀。”

裴大奶奶只觉得手脚冰凉,仿佛头顶上的天已经塌下来,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周家和裴家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景象仿佛还在眼前,当年听说要嫁到裴家时,她更是满心喜悦,如何能料到会有今日。

手心手背都是肉。

这会要了她的命。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她不明白,想要达到目的的法子有那么多种,为什么偏偏选中了周家。

“太后娘娘将慈宁宫交给了顾氏,可见顾氏的手段,姐姐是斗不过她的,等到我们周家的事尘埃落定,姐姐就将持家的大权交出去吧,”周子安长长地喘一口气,“姐姐在裴家生儿育女,不要再求别的,只要一生平安康健…无论家里人在哪里,都会盼着姐姐越来越好。”

周子安哽咽几声:“我这就启程回去了,姐姐多多保重。”

眼看着弟弟就要离开,裴大奶奶顾不得礼数上前一把抱住了弟弟的胳膊:“三弟你不要走,你跟姐姐说怎么才能帮到父亲,怎么才能帮到周家,你告诉姐姐,姐姐一定会拼尽全力…”

周子安摇了摇头。

裴大奶奶接着道:“我跟你回广南,就算死…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处…”

周子安红着眼睛:“姐姐别傻了,你是有两个孩子的,难道真的要将孩子交给继室抚养?将来会怎么样你心里可明白?”

裴大奶奶眼前浮起孩子稚嫩的小脸,一下子没有了力气:“我去求公公,如果公公不肯答应,那我…那我将来…”

“姐姐别说了。”周子安摇了摇裴大奶奶的手。

“你告诉我…真的有那一天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忙?”裴大奶奶声音嘶哑。

“向顾氏低头伏小,求裴家能够容你,没有别的法子了,因为姐姐已经没有了娘家做后盾,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周子安声音很轻,说完话拉开裴大奶奶的手,转身走出了门。

裴大奶奶茫然地立在那里。

周子安出了门,骑马走出胡同,连着走了三四条街,终于在城门口不远处,听到几声清脆的琉璃撞击声响,紧接着迎面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传来,他立即抬起头看过去,不远处一辆马车停在那里。

“三娘,”周子安道,“是你吗?”

马车的帘子轻动,却不见马车中的人,只有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挽住帘子:“事情办好了?”

周子安点点头:“办好了,不过我那姐姐向来胆小,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帮上忙。”

“不能光靠她,还要靠你们父子,”三娘道,“京里没有你的事了,赶紧回广南吧,若是事情顺利,我们三个月后自然就会见面。”

周子安很想去拉那只手,却又不敢放肆,低下头道:“我知道了,定然不会让三娘失望。”

马车很快远离了周子安的视线。

马车出了城,车厢里传来幽幽一声叹息:“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来到齐地。”

车厢里的三娘穿着一身青衣,头上梳着简单的单螺髻,却看着十分娇美,一双眼睛仿佛能摄人魂魄,让人瞧着就挪不开目光,她手边是广南的风物志,她托着下颌忽然道:“广南真的那么好吗?什么时候我们可以过去瞧一瞧。”

下人忙道:“兴许就会很快了。”

三娘微微一笑:“是吗?不止是那广南,我还想看看那个手擒李常显的人,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只可惜…兴许错过这次,就再也看不到了。”

三娘话音刚落,一只鸽子飞下来落在马车上,下人迅速取下了鸽子脚上的字条递给三娘,三娘的脸色微微一变:“希望周家父子能撑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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