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王呢,先前睡过了,这时候精神奕奕。视线越过大行皇帝如山样胖大的身形,看见她低垂着头,知道她乏累。悄声站起来,到前殿指派太监进去替她,自己绕过香案来瞧她,轻声唤她,“端太妃,太妃娘娘?”

  音楼猛地激灵一下,抬起头看他,“殿下叫我?”

  福王颔首道:“太妃跪了有两个时辰了,上庑房里歇会儿。我叫人备了茶点,你去进些东西再来。”

  她却不大放心,吱吱呜呜搪塞,“不必了,多谢王爷好意。箦床边上不能断人,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

  福王两道浓黑的眉毛像两柄关刀,拱起来的时候几乎能连成一线。听说眉心不开阔的人气量小,音楼拉着长音调开视线,觉得有了昨晚的事,今天还要相对真别扭透了。

  丧服是右衽大交领,她人很纤细,相应的脖子也修长优美。脖子再往下,宽大的门襟依旧能看出山峦起伏,果然美人胸叫人神往啊!他想起混乱中隔着衣服揩到的那点油,女人除了脸,那里是暗藏的宝藏,光那么思量也足够他想入非非的了。

  福王就是这点好处,他有用不尽的热情。不是一次对多少女人动情,他很“专一”,送走一个迎来一个,每次都极其用心。这次轮到步音楼了,虽然没深交,不知道她为人如何,但她强权面前懂得抗拒,说明她很有骨气。有骨气好,他喜欢!撩拨两下就成了面人,那种和青楼粉头什么区别?他经历的女人多了,暂时还没遇见敢反抗他的……想到这里手上伤口锐痛起来,他复审视她,慢慢吊起一边嘴角。野性难驯,狩猎起来才更有意思。他也不急,有大把时间和她周旋。她目前排斥他不打紧,以后自然会爱死他的。

  他拿出他君子人的正派模样来,咂了咂嘴道:“太妃这片心,大行皇帝在天上瞧着也会动容的。只是后半夜阴气重,你一个女人家守着不好,邪风入骨,仔细作下病来。你道皇后为什么后半夜回宫,就是这个道理!娘娘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我是为着你,从一开始就是一番好意,你万万别误会我。箦床边上断不了人,我已经叫人进来替你了。腾出空来歇一歇,对你有益处,明儿脸色也鲜亮。”

  他说得这么合情合理,音楼立刻就动摇了。这回紫禁城里人死大发了,这儿一个、承乾宫里一个、后边钦安殿还有五十七个……想来一阵恶寒。

  福王见她还不起身,简直要觉得她朽木不可雕了,“太妃执意不去?”

  音楼苦哈哈道:“王爷,其实不是我不想去,是我腿麻站不起来……”边说边往外看,嘀嘀咕咕地抱怨,“彤云八成投胎去了。”

  如此又个接近的好时机,福王仗着身后有帘幕遮挡,也不征得她同意,上手就来搀她。不是伸出胳膊给她借力,是两手伸到她腋下,把她直挺挺架了起来。

  这是拉扯孩子的办法,音楼无可奈何,能感觉到他虽极力控制,手指的外缘还是触到了她的胸乳。她真臊得没处躲,这接二连三的,当她也是死人么?她挣扎开了,踉跄扶着墙壁动动腿,欠身道:“我自己能行,不劳王爷费心。”又小心翼翼地觑他,“王爷也要上庑房吃果子去?”

  他想去,可是得避嫌,公然在一间屋子里呆着,暂时不大好。他咳嗽一声,“五更天要大殓,还有好些事儿要料理,我就不去了。”转身叫来个小黄门,“你引路,伺候太妃歇着去吧!”

  小太监领命道是,上来屈起一条胳膊让她搭着,细声道:“老祖宗您留神脚底下,奴婢瞧您孝袍子长了,回头进庑房给您绞了点儿,您走道儿能好走些。”

  她打幔子出去,发现外面的人少了一半,据说是轮班吃加餐去了。

  她跟着进庑房,原以为那些太妃太嫔都聚在这里,可是没有。外间的案上摆着个吊子和几碟点心,内间门上挂了半截老蓝布的帘子,灯火摇晃里看见有人走动,脚上一双皂靴,半身曳撒胜雪,只是头脸挡住了,不知道是谁。

  小太监扶她坐下,跪在地上笑道:“老祖宗宽坐,奴婢给您料理料理这袍子。”说着躬身拿牙咬下沿,孝袍子不滚边,宫里请剪子也麻烦,只要咬出个缺口来,顺着丝缕一撕就成。

  音楼抬起脚,看他卸下两寸来宽的一道,扬手一扯,裂帛的声音听得心头发凉。

  “您瞧都妥了。”他把布卷起来掖在腰封里,到盆里盥了手过来取珐琅茶碗,往她面前一搁,又撩了袖子拎铜吊子往碗里注奶,“这是刚从茶炊上取下来的,还热乎着呢,奴婢伺候老祖宗进些儿。”

  音楼问他,“你们都管太妃叫老祖宗吗?要是一屋子都是太妃,怎么分呢?”

  小太监道:“总有法子的,通常是前边冠封号。比如您,人多的时候就叫端太妃老祖宗,私底下没别人,光叫老祖宗也不会混淆。”

  她嗯了声,“我以前听说司礼监管事的才称老祖宗。”

  “那是老辈里,有点儿岁数的才这么叫。咱们督主眼下正是大好的年纪,叫老祖宗,没的叫老了。”

  音楼抿了口奶/子问:“肖厂臣今年多大岁数?我瞧左不过二十五。”

  小太监呵腰一笑,“老祖宗好眼力,督主过了年二十三,您猜的差不离。我师傅说了,像这么年轻轻就执掌司礼监的,二百年来是头一个。他老人家虽年轻,办事却老辣有胆识,下头的人,提起他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这么齐全的人,可惜净了身,空得这么大的权势有什么用!音楼倒替他难过起来,里间的人突然咳嗽一声,小太监听了大惊失色,杀鸡抹脖子捂住了嘴,冲里面一指,光动嘴不出声,对她做出个“督主”的口型。音楼也没想到是他,一时有点发愣,忙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时候还早,老祖宗再歇会子,奴婢外头还有事儿,得忙去了。”小太监找个借口就要逃,边退边道,“大行皇帝的梓宫天亮停在奉天殿,您跟前的人借去帮忙了,我给您找她去,叫她来伺候您。”说完一闪身出去了。

  音楼枯坐着,谨身殿里的梵音隔了段距离,隐隐约约都屏蔽在垂帘之外,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她使劲地探头看,里间的灯光柔柔地、模糊地蔓延出来,流淌到她脚背上。他不知在做什么,好像很忙,又好像很悠闲。

  她清了清嗓子,“肖厂臣?”

  里面应个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没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顿一下又问:“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声,“臣这里有些账目要清算。”

  音楼想了想,从茶盘里另取一只茶碗来,倒了一盏奶,端了一碟藤萝饼,拿手肘打帘子,偏着身进了里间。

  他抬起头看她,她给他送吃的来,还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书柜,只有他的书案上能摆东西,忙起身把散开的册子都收拢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发了恩典叫我来歇着,不知道厂臣用过点心没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当心,饿着办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盏往前推推,“我摸过,还热着呢!”

  肖铎脸上深色难辩,狐疑地打量她,“臣没有半夜用加餐的习惯。”

  音楼有点失望,嗫嚅道:“我刚才和人说起您,您不高兴了?”

  他还是一张沉静的脸,掖手道:“臣没什么不高兴,娘娘千万别误会。”

  他似乎是习惯疏远,有人试图靠近就觉得不安全。音楼也没有别的意思,认真论,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肖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在他跟前献献殷勤,就像猫儿狗儿示好似的,无非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激。

  她讪讪的,垂着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厂臣忙吧,我不打搅您了。”

  奇怪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居然觉得不领受她的好意过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简直像闷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楼在一旁眯眼看着,他颈子的线条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壮,看上去难免呆蠢。他的不是,适中、光洁,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

  他搁下碗对她作揖,“谢娘娘的赏。”

  他身在高位,是极有气势的人,音楼在他面前自发矮了一截。她拿脚挫挫地,腼腆道:“我是借花献佛,厂臣别笑话我才好。”

  “娘娘这话见外了,宫里的东西,哪样算得自己的呢!”他冲高椅比了比,“娘娘请坐。”

  音楼敛着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厂臣也管着内务么?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过目,那忙起来可没边儿了。”

  他量了水倒进砚台,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说:“宫里眼下乱,好歹要有个总揽的人。原先万岁爷圣躬康健,司礼监无非同内阁一道处理票拟。可现在变天了,内务衙门到底还是以帝王家的家务为重。都去办大事了,这些小事谁来经手?”言罢想起什么来,又淡声道,“昨儿王爷和我说起您往后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进泰陵过上三五个月的,后来还是舍不下,琢磨来琢磨去,只有请娘娘纡尊降贵,到寒舍将就些日子了。”

  

  

第13章 惊骤变

  “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给您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总闲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厌烦。”

  肖铎低头拿笔勾兑,曼声应道:“臣府里没别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个。”

  音楼哦了声,“厂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笔头子上顿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还有个兄弟,几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罢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刚才那点哀绪似乎不见了,显出一种风流灵巧的况味来,“娘娘对臣的事很好奇?这会子宫里正忙,人多眼杂,请娘娘暂且按捺,等咱们一个屋檐下了,有的是时候亲近。”

  他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音楼瞥他一眼,心头大跳。暗忖真是是个极难琢磨的人,刚才看他还方正齐楚,转眼又变得轻薄放恣了。越是这样才越好奇,像他这么不可一世,说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顶着宫监的名头,办的却是国家大事。再加上这副卖相,还有关于他和皇后的传闻……

  音楼干干一笑:“随口问问罢了,也不算特别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难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颜色,颇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趋前身道,“厂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您也不讳言。我侥幸活下来,没想到后面会遇到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势在必得的么?假托守陵,让您收留我,这是要学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对我厌烦了,还能放我走吗?”

  谁见过失了宠的妃嫔能放出宫的?划个院子寂寞终老,不是所有宫眷的结局么!肖铎一哂:“娘娘,臣的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全是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贵人,好好巴结着,这辈子就能安享富贵。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计较那么多。说到底,连后世碑文上的尊号都是假的。只要活着时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无忧,还管那些做什么?”他站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存档,回首一顾道,“恕臣斗胆,臣请问娘娘,在家乡有心仪的人没有?”

  音楼尴尬地摇头,“我父亲家教很严,十二岁以后外男一概不见,哪里来心仪的人呢!”

  “既然没有,那娘娘又在纠结什么?”他缓缓踱过来,低头看她,“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凭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绝不会吃亏的。若是娘娘害怕将来有什么不顺遂……”他莞尔一笑,迷迷滂滂,像隔着淡云的月,低声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楼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立场也不够坚定,被他一说,霎时又觉得很有道理。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争取的?她抬头看他,他这样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忙调开视线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痕迹,轻轻一拭就不见了。

  “我现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进宫,父母于我的缘分就像断了一样。我没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谁愿意趟这浑水呢!厂臣,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臣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娘娘听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荣华富贵。”

  她垂下眼,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层金色,愈发显得没有锋棱。良久叹了口气,“我听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经想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能过上太平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他歪着头问她:“娘娘不喜欢殿下么?”

  年轻的女孩子有异性示好,一点不为所动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来就动手,她也没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离了座儿,微勾着嘴角道:“我这样境况,谈不上喜不喜欢。歇的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回箦床边上去了。知道厂臣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找话说,您可别介怀。”说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复打帘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楼迈出门槛望望天,月亮早没了踪影,剩下疏疏朗朗几颗星,一明一暗间,有的晃眼就不见了。

  将近丹陛的时候才看见彤云,她上来搀扶她,窃窃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帮着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有个朱红描金的基座,设在大殿正中间,两边偏殿里排满了大春凳,都是用来安置朝天女的。您没看见,真瘆人呵!大邺的中枢,一下子变成了义庄,到处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层接一层,从里面出来简直打不完。”

  音楼慢慢上台阶,怅然问彤云,“我没死成,家里还能有功勋吗?”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着要紧,要功勋,舅爷们不会自己去挣么?也没哪家愿意看着闺女去死的,朝天女户是有封赏,可是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出了点差池,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正议论着,后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官捧着拂尘神色慌张地往月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搀她避让到一边,咬着牙骂:“狗才,火烧了屁股,着急奔丧么!”

  她说得也没错,的确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几个来谨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传了话,音楼到殿门上的时候,肖铎从庑房里赶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却难掩惶骇之意,对天街上的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可得着消息了?坤宁宫的掌事刚才打发人来回我,说荣王殿下不知什么缘故,在承乾宫暴毙了。”

  几十个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没了看护的孩子,一个个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说一句话。还是福王上前高声呵斥:“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宫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