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小孩儿有意思,有钱的指了名头叫现做,没钱的不肯走,情愿流着哈喇子眼巴巴看着。孩子和孩子之间也窃窃私语,“这个好玩儿嘿,伸胳膊抻腿的,还撅个屁股。”

  另一个摇头,“可惜了啊,来的都是穷人,等半天没看见一个猴儿拉稀。”

  音楼转过头看肖铎,“什么是猴儿拉稀?”

  他是高高在上的督主,胸口叫她插着花就算了,还要解释猴儿拉稀,未免有点折面子。再说这东西解释不清,干脆做给她看,便对摊主道:“给咱们来一个。”

  那摊主高呼一声“得嘞”,底下孩子雀跃起来,轰地一声炸开了锅。音楼倚在他身旁看,见那小贩舀了一勺糖稀在手里搓,搓完放进抹了滑石粉的木头模子里,扽出一段来就嘴一吹,再稍等一会儿把模子打开,里头就是个空心的孙猴儿。

  “也没什么,不就和范子货一样,照着模子的形状长嘛!”她有点不屑,这帮孩子眼皮子浅,这个也值得大呼小叫。

  “您别急呀,后头还有花样。”那小贩咧着嘴笑,“要不孩子们怎么爱看呢,他们可都是人/精儿,专挑有意思的玩儿。您瞧好……”

  他拿苇杆儿蘸了糖稀来沾猴儿,最后在天灵盖上凿个孔往里灌糖浆,慢慢灌了大半个身子,那乌油油的颜色在灯下晶亮。他伸手递过来,另一手托了个小碗子,对音楼笑道:“您在它屁股上咬个洞,屁股破了糖浆就流出来了,可不跟拉稀似的!”

  想想真够俗的,可俗也俗得有意思。音楼听了龇牙去咬,肖铎在边上指点,“碗和勺都是江米做的,一整套全能吃。”还想提醒她小心嘬口子,谁知她用力过了头,屁股咬下来半截,糖稀瞬间倾盆而下,流得满身尽是。

  她傻了眼,摊主和孩子们也傻了眼,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乡下人,连吃都不会,白长了这么大个子!再看看衣着光鲜,也不像穷家子,赶紧抽出手巾递过去,一面打圆场给脸,“哟哟哟,头回吃这个免不了的,我们这些天桥小玩意儿入不了贵人们的眼,您瞧这闹得!”

  音楼的白衫子上淋淋漓漓全是糖稀,她哭丧着脸对肖铎,“怎么办?这回可玩到头了。”

  肖铎只管拿手巾替她擦,来来回回好几下,才发现擦的地方高低起伏,似乎不大对头。他抬眼看她,她涨红了脸,紧咬着嘴唇只不言声。他突然一慌,忙把手巾扔给摊主,摸了块散碎银子撂下,找头也不要了,拉着她就往人少的地方走。

  人堆里穿梭,他仰着头看天上月,“刚才是臣一时失手……”她闷葫芦一样不说话,他停下来,显得有点局促,“臣是瞧您衣裳脏了,绝没有非分之想。”

  还要有什么非分之想?她怨怼地看他一眼,隔着衣裳就不算么?现在天儿暖和,穿得也单薄,有个刮蹭都在手底下。

  她鼓着腮帮子的样子像条河豚,他窘着窘着发现招式不对,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碰着了又怎么样?他无奈地笑,悄声在她耳边道:“娘娘对臣这样防备,臣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了?您不是气量狭小的人,臣原就在内廷伺候,有些什么,笑一笑就过去的事儿,耿耿于怀可不好。”

  他在她耳边呢喃,温热的呼吸直钻进她耳蜗里。她缩了缩脖子,“我气量本来就不大,是您高看我了。您好好说话,再凑这么近我要发火啦!”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他敢接着来就试试!

  他果然抽身了,抱着胸审视她,“惹火烧身的事臣从来不干,您这么说,大约是不打算跟我去江浙了?”

  他拿这个来危威胁她?他是吃准了她,打算一辈子捏在手里耍着玩吗?

  “厂……厂臣,此话怎讲呢!”她结结巴巴说,“我跟您南下是皇上特许的,这是上谕,您公然抗旨好像不大好吧!”

  “臣临行那天万一娘娘有旁的事耽搁了,留在京里对皇上来说求之不得,定不会为此怪罪臣,反而要赏臣呢!”皂条软巾被风吹到胸前,他两指挑起来往身后一扬,复哂笑道,“不瞒娘娘,娘娘忌讳的事儿,恰恰是臣最爱干的事儿,真急煞人了,这可怎么好呢!”见她张口结舌,他愈发舒心了,不过万事适可而止,真把她惹恼了,直肠子一根到底也难摆布。他正了正脸色左右探看,“当务之急还是找个摊儿买件衫子给您换上,您瞧瞧,孩子吃饭也不及您这样,要是遇上熟人,这副邋遢样子可要惹笑话的。”

  音楼拗不过,只得跟他沿路找估衣铺子。夜市上真热闹,吃的玩的不算还有杂耍。头上顶盘子、顶缸,拿人当靶子扔飞镖,还有耍叉吞刀,把她看得眼花缭乱。

  最令人惊讶的是胸口碎大石,一个胖子精着上身,那层肥膘叫她想起了蒜泥白肉。就那么个身条儿滚钉板,肚子上压块大青石,旁边人一锤下去嘛事儿没有,站起来还乱溜达。看客们拍巴掌称道,她也凑趣儿,拔嗓门儿叫了一声好。

  她就是个孩子脾气,脚下拌蒜不肯迈步,肖铎只能拉着她走。走了一段迎面遇上个人,步子忽然就顿住了。

  音楼转过头看,乍看之下大感惊讶——那是个年轻女孩儿,十四五岁年纪,眉眼生得极好。黑鸦鸦的头发随意绾了个髻儿,鬓边戴了个金蛙慈菇叶的小簪头,一对玉兔捣药耳坠子在灯下晃悠,兔子的两个宝石眼珠子嵌在白玉脑袋上,显得出奇的红。打扮其实不甚华美,可是那脸盘儿和通身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这些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姑娘见了肖铎的神情,活像见着了鬼。音楼心下奇怪,再回眼看他,他轻轻蹙着眉,似乎有些不知怎么开口。

  这是遇着旧相识了么?到底什么情形暂时弄不清,只见那姑娘慢慢挪步错身过去,也不再流连市集了,带着贴身的两个人越走越快,一路往街口的马车方向去了。

  

第28章 宜相照

  音楼目送着喃喃:“看那两个长随走路的样子,怎么像内官?”

  宫里的太监低人一等,不似寻常人昂首挺胸,当然像这位督主一样目空一切的更是凤毛麟角。正因为卑微,到哪儿都挺不直身腰,低着头抚着膝,脚下步子挫得快,一晃眼就过去了。

  可既然是内官,怎么见了面也不请安?肖铎不是司礼监的掌印么?她扭头看他,他屈起食指打了个呼哨,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五六个人,穿着百姓的布衣,却是满脸肃杀之气,上前拱手呵腰,叫了声督主。

  他说:“都瞧见了?跟着那车,务必平安送到。”

  番子们领了命,来去也只一瞬,顷刻就不见了踪影。音楼咦了声,“手脚这样快,会飞檐走壁似的!”又凑过去问他,“刚才那女孩是谁家娘子,生得这么漂亮!”

  “娘娘从没见过她?”肖铎抻了抻衣袖,照旧不急不慢沿着街市走。找到一家门脸儿,不做衣裳只卖大氅云肩,也不挑拣了,拎了件鸟含花披风给她披上,盖住胸前那片糖渍就完事了。出门到一个古玩摊儿前停下来,捡起一串佳楠珠子左右打量,神情淡淡的,刚才的错愕也是风过无痕,和那摆摊的小贩议起价来。

  音楼觉得奇怪,听他的话头倒像她应该见过她似的。她应选是直接进的宫,要是有一面之缘,也应该是在宫中。但是宫里的人等闲出不来,难道她也和她一样的境遇?她再想追问,碍于跟前有外人,只得忍住了。想想他刚才的模样,似乎颇有触动,反正他们头回碰面没看见他有那副表情,怪她长得不惊艳?还是他和那个女孩儿之间有渊源,不方便告诉别人?

  音楼斜着眼睛看他,那姑娘瞧着年纪还小,肖督主和人家有牵扯,似乎有点不厚道吧!

  肖铎并不理会她,低头只顾打量手里的珠串。佳楠木珠用来礼佛是最好的,上等材料在手里摩挲的时间长了,表面会起一层蜡,托在掌心看,温润内敛,比珠玉做的串子更加名贵。坊间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就是要静下心来慢慢寻摸,运道好,说不定就能捡漏。

  音楼感觉落寞得很,越是不告诉她,越是克制不住要打听。她跟在肖铎身后念秧儿,“您说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儿怎么就跑出来了呢!身边带的人也不像有身手的,难怪您要打发人护送她。厂臣,她家住哪里?是哪个王府的千金么?和您早前就相识的么?”

  她絮絮叨叨的,他古怪地看她,“您问这么多,到底是对人家好奇呢?还是对臣好奇?”

  音楼讪讪住了嘴,究竟是对谁好奇,她也说不出个所有然来,可看他这讳莫如深的样子,那姑娘一定不寻常。

  他把那串佳楠珠拍在她手上,低声道:“娘娘得空多念念佛,煞煞性儿吧!刚才那位的名号您也听说过,她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岁禄万石,仪同亲王。”他偏过头长吁了口气,“按理儿这个时辰宫门都下了钥,不该一个人偷偷出宫的。看来锦衣卫的差事办得欠缺,得好好开发才是。”

  “哦,难为我猜了半天,原来是合德帝姬啊!”音楼听他报了名号,悬着的心莫名放了下来,转而笑道,“年轻女孩子总困在宫里也难耐,偶尔出宫一趟逛逛,你把宫门上的人都惩办了,势必要捅到皇上和太后跟前。您瞧她刚才见了您就躲,回头知道您把事宣扬出去,是不是会记恨您?”

  他一脸漠然,“臣按章程办事,错了么?徇这种情,万一别人上疏弹劾,岂不是弄得自己一身骚?”

  “锦衣卫上头还有指挥使,问罪也是一层一层的来。”她狡黠地眨眨眼,“再说公主出宫自然不愿意叫别人知道,只要她不认账,谁弹劾你都是诬告,厂臣大可以叫东厂法办他们。”

  东厂的名声果然臭不可闻,反咬一口的事在她眼里也都顺理成章,不过她似乎并不反感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什么?是因为有他么?他居然感到欢喜,脸上也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来,“既这么,那就暂且搁置,等我入宫问明了再说不迟。只是娘娘倒也奇,眼下人人明哲保身,您还有空操心别人。”

  她笑了笑,低头抚摩那串佳楠珠,一圈圈缠在手腕上,“我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有多向往外面的世界,厂臣不是女孩儿,闺中岁月有时也难耐得很,出去走走是好事。”

  他确实不懂女孩子的想法,她们的世界色彩斑斓,就算他愿意,也未必能走得进去。

  他抬眼看夜色,地上灯火连天,把夜幕都照亮了。穹隆不是黑色的,隐约泛出一层青紫,像夏天的黎明,仿佛一眨眼就会朝霞满天。

  “累了吗?”他问她,“散了这半天,再不回去明儿脚疼。要是喜欢,下次有机会再出来。离了京还要自在得多,一路上也有您瞧的了。”

  “那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她兴匆匆跟着他往回走,“沿途风光一定很好吧!”

  风光虽好,车马颠簸,时候长了哪里还有什么兴致!男人耐得住摔打,女人身骄肉贵,只怕揉/搓不起。他说:“走水路,省些力气,想上岸随时可以停船,也不妨碍的。尽早出发,约摸六月头上能到金陵。秦淮两岸可是好地方,诗上不是写了么,‘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平平自落潮’。娘娘生在浙江,可曾夜游过秦淮?”

  音楼被他说得神往,笑道:“我哪有那福气!我父亲辞官后曾四处访友,音阁倒是跟着,把江南几乎跑了个遍。我那时候念书,有一段记得很清楚,说那里‘妆楼临水盖,粉影照婵娟’,要是能去看看也不赖。”

  肖铎怜悯地看她,这人活得甚可怜,在夹缝里长大,花朝节才有机会出趟门,结果回来一看,屋里的兰花还被人搬走了。他怕惹出她的心事来,也没敢多言,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这回娘娘南下,想去哪里只管同臣说,泊船上岸四处逛逛,花费不了多少时候。”

  她轻轻地叹气,“嗳,我想这也是唯一的机会了,还是要谢谢厂臣,我运道好遇见了您和皇上,捞了一条命,要不这会儿坐在坟头上看风景呢!”

  他笑起来,“娘娘倒是会调侃自己。”

  “要不怎么样?”她裹了裹披风道,“如果样样计较,我早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他们走的还是来时路,天桥离提督府有一程子,走通衢大道敞亮是敞亮,可是绕路,要多行一盏茶功夫。原路返回是最近的通道,一条斜街兜转过去,脚程省下一半。

  去时兴致高昂,一路上话多,心思也分散,转眼就到了。回来的时候沉淀下来,步子有些重,不怎么爱说话,沉默着走了一段,进了胡同,两边是灰瓦灰墙的四合院,一座连着一座,院门紧闭,灯光照过去,门上红漆斑驳。白天和夜间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风致和心情,音楼往道旁看,之前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好些门对子都掉了颜色,被水浸泡了过一轮,变得淡而苍白。

  “都成了这样,怎么不撕了?”她转头问他。

  他说:“对子不能随意揭,就算残破了也要到年三十,换上了新的才能取下来。”

  又是无言,胡同里转角重重,渐渐行至最窄处,不由有些紧张,预感会发生些什么,心里七上八下。寂静的夹道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步调一致,像同一个人。本来应该错开些的,一前一后走更容易通过,可两个人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越走越挤,墙脚还有堆放的杂物,几乎是肩抵着肩。好几次触到她的手,每碰撞一次就叫他心头重重一跳。他突然渴望起来,究竟怎样平息他不知道,只知道浪高千尺,不可遏制。他想牵她的手,这个念头始终贯穿他的思想,可是现在又不够了……到底想如何?他打算对这个皇帝钦定的女人如何?同样身不由己的人,莫非生出惺惺相惜的情义来了?

  她终于绊到一只篾箩,人大大地踉跄了下。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丢了灯笼两手来扶她,是乱了方寸还是借题发挥,全然不重要了。她保持住了平衡,然而那只灯笼毁了,热烈的一簇火光熊熊燃烧起来,就像昙花,转瞬又枯萎凋谢,周围陷进黑暗里。他闭了闭眼,手却没有从她肩头挪开,反而捉得愈发紧了。

  音楼听见自己的心跳得砰砰作响,刚才险些磕着,真把她吓个半死。她开始哀叹那只灯笼,离家还有一段路,没了灯照道儿可怎么走?他的手指越收越紧,有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几乎要捏碎她的肩胛骨。她咝地吸了口冷气,“厂臣……”

  “累了,歇会子。”他轻声耳语,然后手从她肩头滑下来,轻轻捏住她的腕子,“娘娘走得动么?”

  音楼有点难堪,这样面对面站着,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要发作了,隔三差五来上一出,简直让人摸不着门道。刚要说话,他一手抬起来抚她的后脖颈,往自己胸前一压,声音里有笑的味道,“娘娘一定也累了,臣勉为其难,借娘娘靠一会儿。”

  想谢绝都没有余地,他把她带进怀里,她试图挣脱又使不出劲儿。他的手像铁钳,把她固定住,音楼觉得自己成了被针钉在柱子上的蝴蝶,躯干在他掌握中,翅膀再折腾也是枉然。

  “娘娘讨厌臣么?”他把一边脸颊贴在她头顶上,语气里不无哀怨,“臣有时觉得自己不讨人喜欢,别人跟前倒还罢了,娘娘跟前落不着好,想起来就万分惆怅!”

  他能有这自知之明,说明还有救。步某人没有戳人脊梁骨的习惯,她总是带着诚恳而谦虚的态度,很善于安慰别人,“厂臣自谦了,您就这么嚣张地活着也挺好。不能讨人喜欢就让人害怕,只要占一样,谁敢说您的人生不是成功的人生?”

  他沉默了下,很认真地思索,然后语调越发暧昧了,撼着她轻声嗡哝:“那么娘娘对臣是什么样的感觉?要是臣猜得没错,一定是喜欢多过害怕吧!”

  

第29章 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