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够像样的,以前他进门从来没这套虚礼,现在有外人在,也不得不谨小慎微了。音楼冲彤云使个眼色,彤云打帘出去,掖着手躬身道:“娘娘叫进,肖掌印请吧!”

  他迈进来,意气风发的模样。冲帘子里行礼,一打拱一弯腰,行云流水。东西两厂的提督都在,一样的飞鱼服、描金乌纱帽,穿戴在不同的人身上,显出不同的韵味。譬如一株是修竹,一根是朽木,似乎完全没有可比性。昨晚上揭笼盖儿偷窝头的肖丞早就不见了,眼前依旧是八面玲珑的肖铎,神色安然,眉眼坦荡。

  他转过身一瞥于尊,笑道:“于大人一路顺遂么?我听说聊城那段连着下暴雨,运河决了口子,两岸的庄稼全淹了。你西厂也管奏报,这会儿河堤修得怎么样了?”

  这口气里已经带了询问的味道,东西厂原就不是平级,虽说有点儿后来居上的架势,但论起资历来,西厂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于尊这会儿尾巴翘得再高,说到根儿上不过和司礼监秉笔相当。一个闫荪琅都比他体面,要入肖铎的眼,还得再多历练几年。

  他自己也知道,心里再不服气,依然得对肖铎作揖,“州府调了戍军,勾着胳膊搭人墙,日夜壅土、垒沙袋子,宝船收锚的时候已经治得差不多了。”

  肖铎笑了笑,“那地方的中丞好客得紧,当初咱家宝船经过,他在岸上送了七八里地远,于大人这回赶巧泊了船,应当走动过吧!”

  东西两厂互相监督不是稀奇事,于尊是屎壳螂翻身,半路出家的官儿,捞银子挣进项,忙得顾不上穿鞋。人不能贪,贪多嚼不烂,就容易露马脚。太监心窄,白的黄的越多越好,可是越多动静越大。刚掌权不晓事儿,其实千石万石,还不及一卷轴的古画实惠。

  他含笑看着他,于尊给抻了一下筋骨。也是不动如山,不过打打马虎眼,顺着话茬应承了两句。

  音楼在里间听半天,连咳嗽带喘叫了声肖厂臣,拿手绢捂着嘴说:“于大人刚才传了口谕来,说京里主子叫来接人,我这病可怎么好?舟车劳顿的,怕捱不住。”

  肖铎沉默了下,问于尊,“是皇上的意思?我这儿还没接着旨意。”

  于尊皮笑肉不笑道:“正是呢,肖大人要是不信,我这儿随身带着手谕,请大人过过目。”他把怀里的鎏金竹节筒拿出来,揭了盖子倒出纸卷儿双手呈敬上去,一面又打圆场,“我也知道娘娘艰难,这大热的天儿,路上颠簸委实不好受。卑职这也是没法子,主子下令奴才照办,不单卑职,肖大人不也一样么!”

  有金印,是皇帝的笔迹,下令把人接回说得通,但是“纵沉疴,亦须还”,这样的笔触似乎有些失常了。他心里思忖,不能做在脸上,把手卷交回去,颔首道:“主子的意思咱家明白了,横竖明儿水师检阅,于大人也才到,歇歇脚再说。千里马再好,总要吃料的。咱们同朝为官,以往没什么来去,这次借着机会攀攀交情,往后协作的地方多了,熟络了好说话。”他温吞一笑,“娘娘精神弱,咱们别扰娘娘清静,出去再叙话吧!”说着对帘内插秧一揖,却行退出了厢房。

  江南是白墙黛瓦,四四方方的天井又窄又高深。他踱到一片芭蕉茂盛的游廊处驻足,回首看于尊匆匆而来,收拾了心情重又堆砌起笑容,“下处安排好了么?住驿馆还是包宅子?”

  于尊不在太妃跟前也不拘礼了,背着手道:“横竖留不长,本想在驿馆凑合两天,没曾想到这儿府台已经预备好了行辕,离乌衣巷不算远,就在前头柳叶街。”

  他哦了声,“那个柳叶街有说头,相传明太祖为了抓两条出逃的鱼精,把那儿一条小河沟里的鱼都捕上来,拿柳枝穿着晾晒,这才得的名。于大人住到那里……倒应景儿。”话锋一转又问,“怎么样?狐妖案告破了么?”

  于尊脸上挂不太住,葫芦道:“是一伙强人装妖精谋财害命,查得差不多了。”

  肖铎眉梢一扬,不再追问,只道:“这么最好,西厂才创立不久,能破宗大案子,圣驾前也有功劳。闲话扯远了,我原是想说,早前定了画舫给于大人接风,今儿入夜再使人来请尊驾。”言罢朝廊外看看,摇头叹气,“这月令是南京最热的当口,白天外头走,能把人烤个半熟。还是晚间好,晚间凉快又可夜游。秦淮河的万种风情咱家领教过了,于大人来了不去瞧瞧,可惜了的。”

  于尊虽是个太监,也是风月场上的积年,极力克制,仍旧露出些向往的笑意来。这模样儿,瞧着恶心!肖铎转过身去,慢慢朝门廊上踱,顺势道:“于大人行程,紫禁城里未必都知道。依着咱家的意思,既然来了就多留两日,江南烟花圣地,同北方是大不一样的,三日五日,哪里经用!再说娘娘凤体,这两天一里一里萎顿下去,大夫瞧了也不见好。你这会子立时就要请走,恐怕根基消耗不起。万一出了岔子,手谕上说的恐怕也不顶用了,到时候雷霆震怒,于大人担待不起。”

  于尊斟酌权衡再三,心里明白厉害。天威难断,眼下和风细雨,谁知道转过脸是什么境遇!他伺候皇帝多年,面上看着率性的主儿,也有突如其来的缜密。因蹙着眉点头,“肖大人言之有理,虽不能拖延太久,缓上几天还是可以的。娘娘凤体要紧,上了船就不停靠了,一气儿到通州码头,大家安生。”

  肖铎所思所想全在那六个字上,茫然附和几句,把于尊送出了门廊。

  重新折回去,音楼在八卦窗下站着,隔窗问他:“还有法子可想么?”

  他抿着唇思量了好一会儿,“你问我,我暂且答不上来。那道手谕你没看见,‘纵沉疴,亦须还’……似乎是打定主意了。”

  “就算是尸首也得带回去,是么?”她脸色煞白,摇摇晃晃撑在案头上,“算算从先帝驾崩到现在,将满三个月,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么说来,也许没有退路了。”她眈眈望着他,“咱们还能不能在一起,全在你一念之间。如果你愿意带我走,我跟你海角天涯。即使将来吃糠咽菜,我也决不后悔。”

  

第61章 与君谋

  女人动起了真感情,不需要资本,只要有爱情就能续命。男人不同,男人的眼界更开阔,想得也更长远。那些必不可少的成分,舍弃哪样都让人觉得不圆满。富贵丛中打过滚的人,突然丢失半壁江山,什么况味?

  可是她就在眼前,隔着一扇窗,眼里满含热忱。他忽然感到难以启齿,同她说大道理,她能够接受么?

  他皱了皱眉,“事出突然,我没有料到皇上会下这样的旨意……”

  音楼心凉了一大截,“你就这样对我么?昨晚咱们说得明明白白的,你都忘了?”眼泪封住了口,她勘不破他的想法,之前种种不过是他的消遣,大祸临头了他还在犹豫,宁愿看着她入宫么?

  她想起皇帝就有些反感,倒不是他长得磕碜不招人待见,实在是她不能接受他以外的男人。她这里一片丹心,他呢?他还在瞻前顾后,难道不是真心爱她?她和权势放在一起,原来双美才是最好,如果只能挑拣一样,她似乎只有被丢弃的份了。

  然而不甘心,认识他这么久,虽然他性情飘忽难以捉摸,她一直坚信他对她是有真情的。她凄然看着他,他的手搭在窗台上,她盖上去,轻轻握了握,“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带上钱,到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铺子过日子。不管怎么样,总能活下去的。若是怕客来客往被人认出来,我到绣坊接活儿,在家里做女红也是个进项……”她殷殷摇撼他,“你说话,我太着急了。”

  人爬得越高心越大,从老家逃难到北京,在大街小巷游荡的时候,看到那些做小买卖的人忙碌着,即便只是个腾挪不开的汤饼摊儿,他也感到十分羡慕。也许是穷怕了,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数九寒冬只穿一条老棉裤在冰上走,前后茫茫看不到边,冻得两腿直哆嗦……正因为这样,愈发的舍不下。不单是怕穷,现在更怕害了她。

  如果那道手谕上只说把人带回去,不是这么言辞激烈,一切倒还有转圜。但是分明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皇帝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有所提防了,这会儿在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不管怎样隐秘,有点风吹草动就是一场轩然大波。

  他懂她,经过昨晚那些,她和他是心贴着心的,不愿意和他分开,他又何尝舍得?所以得想个两全的法子,自己脱身,又能把她藏起来。

  “你先稍安勿躁,容我想辙。”他安抚她,“不管怎么样总会有办法的。”

  “又是想辙!”她吞声饮泣,“要想到什么时候?新江口水师检阅,接下来又忙蚕茧桑苗,还能腾出空来么?到了那天就让西厂把我押走得了,你想辙去吧!每回同你说你都是推诿,只当我不知道,你就是留恋权势,舍不得抛弃荣华富贵。真要这样何不同我明说,叫我死了心就是了。”

  简直凄凉得无法言语了,这个坏人,玩过就撂手,把她当成勾栏里的粉头么?她是遇人不淑,身子丢了,他不要她了!

  看来不叫人活命了!她退回去,倒在罗汉榻上捂脸嚎啕,把旁边侍立的彤云弄得不知所措,慌忙安慰她,“从长计议,别着急,没的急坏了。不是还有好几天么,一步一步的来,你要相信督主。”

  “相信他个甚?没良心的,怪我瞎了眼!”

  肖铎心头烦乱,绕进门蹙眉看着她,“你这是打算逼死人么?要走有什么难,我这会儿命人备车,立刻就能离开南京。出了城之后呢?不能一气儿走出大邺疆土,你就会发现铺天盖地全是锦衣卫和东西厂的人。驿道、客栈、城门、酒馆……你以为会有让你落脚的地方?”

  “横竖就是逃不脱,是么?”她收住眼泪,挺直了身板坐着,缄默下来,狠狠搅起衣带,一圈一圈,把手指头勒得发紫。半晌才道,“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这是你的策略,其实在你眼里,我和荣安皇后还是一样的。”

  他脸色很难看,转头让彤云出去,音楼提高了嗓门,“彤云别走,该出去的是你!你只管去想你的辙,日子过起来很快,几天功夫霎眼就到跟前。到时候我跟他们走,我进了宫,那些阎王账就了了,对你有好处。”

  彤云夹在当中进退不得,最后遭他一声断喝,吓得夺路而逃。

  音楼冷冷哼笑,“果然一针见血,瞧一个人是不是真心,大难临头就有端倪了。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你我!我一刻也等不得,现在就要你给句痛快话。”

  他被她逼得走投无路,答应带她私奔,然后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起来,过上不见天日的日子吗?她的这腔热情能维持多久?能不能维持一辈子?东躲西藏上几年,某一天揽镜自照,看着镜子里疲惫憔悴的脸,再想想曾经有机会昂首挺胸走在紫禁城的天街上,那时候她会是怎么个后悔法?爱情是衣食无忧里衍生出来的美好,居无定所的情况下,连最初的那点怦然心动都会变得不堪回首,何论其他?

  “音楼,”他煞了煞性儿,好言道,“我说过很多次,你和荣安皇后不一样,我同她有那些牵搭,对我自己来说是耻辱,你懂么?你不同,我千珍万重把你放在心上,你为什么总是拿自己和她比较?你先冷静下来,还有几天时间……”

  她根本不想听他那些拖延之词,一冲动就不管不顾了,直愣愣道:“你是打算始乱终弃?因为我是皇帝看中的人,你抢过来,就是为了泄愤!”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她,“你这样看待我?为了泄愤,我把攸关生死的秘密告诉你,让你有机会拿着武器倒戈一击?你真是疯了!”

  他说你真是疯了,把她说得泪水涟涟。她心太急,真的心太急,她自己也知道。她只是担心会变成弃妇,昨晚那些不算数么?她还偷偷庆幸自己终于把他拴住了,其实没有,他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原来陷进去的只有她。她不是无理取闹,也不是没有耐心,她在乎的仅仅是他的态度。他为什么不答应带她私奔?说一套做一套也行,至少喂她一颗定心丸吃,结果他指东打西,全不在点上。

  “我是疯了,进宫伺候皇上是好出路,可是我现在怎么有脸?”她颤悠悠的手指抬起来,直指他面门,“你这个……陈世美!”

  肖铎张口结舌,她一心以为自己的清白被他毁了,他怎么同她解释根本没有?她是半瓶子晃荡,看了一册烂糟糟的春宫图,再加上市面上寻摸回来的乌七八糟的艳情话本,就以为自己全明白了,她到底明白什么了?

  他也赌气,心绪翻涌,脑子里一阵阵发晕,扶着月牙桌咬牙道:“如果你觉得我不带你走就是始乱终弃,就是陈世美,那走就是了!只希望你将来不要恨我,万一落到他们手里……你别怕,我自己去死,也会想办法保住你。”他坐下平复心情,然后吩咐她,“挑要紧的东西归置好,我去安排,等明儿人都上新江口去了,咱们就上路。”

  音楼眼巴巴盼着他点头,可是真点了头她又犹豫起来。这样荣耀的人物,一旦离开这个位置就什么都不是了。在外面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得被那些泥猪癞狗呼喝。他说希望她将来不恨他,当真走投无路的时候,恐怕自己反倒要担心他怨她了。

  所以他站起来要走,她哭丧着脸拉住了他。下不了这狠心,光是设想就叫她头皮发麻。到底都不是极端的人,都吃过苦,有时候隐忍和妥协也是一种自救。

  “你刚才说想法子,是个什么法子?有谱了么?”她泪眼婆娑地垂下头,“我细斟酌了,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可行。”

  他唯有叹息,怜悯地打量她,见她狄髻上挑心松了,仔细替她压实了些,一面道:“你这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真叫我张不了嘴。你且听我说,西厂护送你回京是个好机会,你随他们去,到了德州那段要找借口让宝船靠岸,到时候我派精锐乔装了来劫你。你是在西厂手上丢的,所有责任都由于尊背。不过皇上怀疑我是肯定的,大不了连坐,我赚了个大活人,也不亏。”他摇了她一下,“这么的一箭双雕,既叫西厂吃暗亏,你又不必进宫,你说这法子可行么?”

  好聪明人儿!音楼心里霍然敞亮了,一拍大腿拦腰抱住了他,“我怎么没想出这么好的主意来?督主真是智勇双全!”

  这一会儿阴一会儿阳的脾气叫人头疼,他无奈在她耳垂上捏了捏,“你除了卯着劲儿同我闹,还会什么?我就这样让你回宫,你不得恨我一辈子么!”

  她讪讪笑了笑,似乎还是不大踏实,“万一皇上下令让东厂寻人,你办事不力,岂不是白给了皇帝打压你的机会?”

  他倒看得开,“有一得必有一失,了不起罢了我东厂提督的衔儿,反正那位置原该由秉笔太监任的,让给闫荪琅就是了。这六年来早已盆满钵满,我退回内廷做我的掌印,也如鱼得水。”

  她不痛快了,醋味儿四散,“在女人堆里打滚,很舒称吧?”

  他品出了滋味,笑道:“那些后妃也不好应付,哪里能舒称呢!好歹再熬两年,等时机差不多了就称病,慢慢卸了肩上差事,到时候或是远航,或是归隐山林,全听你的。”

  他低着头,西窗下一抹斜阳打在他袍角上,眼里是细碎的温暖和柔情。

  就算需要时间,只要给她希望,不管多久她都愿意等。她把脸贴在他腰间的玉牌上,冰冷一片。她说好,“但愿皇上罢你的官后不再重新启用,届时咱们舒舒坦坦地走,没人满世界追逼,能过两天好日子。”

  他也向往,抬眼看窗外的天,似乎看得见未来似的,“养几只鸡,生几个孩子。还有叭儿狗,你喜欢我买给你,别稀罕别人的。一只狗就叫人勾走了魂儿,那点出息!”

  她嗤地笑起来,敢情他还惦记着那天皇帝说给她预备了一只狗做伴呢,这人心眼儿其实很小,平时装模作样摆架子,一件小事在心里埋了那么久。

  他见她取笑,伸手挠她痒痒,“好笑么?哪里好笑?”

  两个人在罗汉榻上扭打成一团,折腾累了都平瘫下来,枕着竹枕,勾着手肘,她靠在他肩头慢慢说:“爷们儿有时候叫人信不实,我也有点怕。老家一个寡妇,年轻时候和族里表亲好上了,丈夫死后她当家,被那个表亲骗走了田地房产,最后靠人布施过日子。那个表亲倒过得滋润,还娶了几房年轻漂亮的妾,全是用她的钱,也不管她死活。”

  他嘟囔了句:“所以女人得擦亮眼睛,别听两句甜言蜜语就找不着北了,好男人不摆花架子。”

  他还有脸这么说,以前自己简直满头插花,这会儿正经起来了,说得响亮了。她抿嘴一笑,侧过身来推他一下,“你说昨儿……会怀孩子么?”

  他皱着眉头笑,“你究竟不懂,傻得厉害。”压低了声儿在她耳边说,“你还是清白身子,要不今天该下不来床了。”

  她听了有点惆怅,原来还是没成事……那就下回吧!下回给他补一补,也许就一举得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