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辰突地执起她的手,“襄姐姐,既然外面的人以为你是公主,你就暂且当公主好不好?你替我去见二姑姑好不好?”

扶宁颦眉,张口才要驳斥,被扶襄按住。她们陪公主来此,不止是公主需要适应质女的身份,她们这两个自小接受谍式训练的扶门暗卫也要学会如何恭顺地为奴为婢。“奴婢先替公主试试长公主的口风罢。”

于是,公主喜出望外,卸下了华丽的深衣与首饰,在到达左丘府后,俯首趋步,与扶宁一左一右,簇拥扶襄前往左丘公爷的院落。

“公主殿下,请。”左丘无俦在前彬彬有礼地引入,不疾不徐的领行,周身方圆的气场,温和而平静。

扶襄敛气垂睑,在脑中搜索着有关这位左丘家主的所有资讯:内敛,少言,不喜交际,冷静到近乎冷漠,却唇齿犀利,口才绝佳到近乎毒舌……

但没有一样讯息能够有助于解除眼下的尴尬。

纵然是特意的为难,也不必全程陪同罢,若她们运气不佳,不多时便会被长庆公主驱出门外,难道家主大人还有眼见为实的乐趣?

“主爷!”府内的总执事匆匆赶来,在主子跟前低语几句。

左丘无俦眉头挑动,湛深的眸光向扶襄这厢扫来,两人的目光在遭遇前,扶襄不着痕迹地低眸,避开了。

一抹趣笑擦过黑色瞳心,这女子倒是有些意思。“公主,左丘临时有事,不能奉陪,请见谅。”

扶襄与身旁二人齐齐浅福。待左丘无俦施施然离去,三个女子又齐齐舒出一口气。这个人的存在感,委实是太过强烈。有他在场的空间里,能够自在呼吸的必定皆是强人。

“劳烦通报,故乡人前来向长公主请安。”

左丘无俦已经穿过角门的脚步速不沾地,却在此时一顿。这个秀丽悠扬的声音,竟是在自己走后才乐意重新开启呢。

那时固然是被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激怒了,能让他本尊出面的,却是这个声音。虽不清楚那一瞬间扫过耳根又搔过心头的是一份怎样的情绪,但对声音主人的好奇却是确凿无疑的。如今他确定,这声音的主人颇有几分机智。在一干纨绔前将左丘家的夫人拉去支应无疑及时挡去一场羞辱,如今进了这左丘府,也敢趁他离场模糊焦点,不管稍后三婶会如何招呼这个“故乡人”,至少第一关已经过去了。若非他这刻当真有事在身,定会原路返回,看她又能如何应对……

“主爷,六爷那边似乎来得颇急,您……”主子的两足走了又停,总执事欲催不敢,惟有暗示。

左丘无俦扯唇一哂,“你当真认为六叔急了么?”

“这……”

“他若急了,越国也就急了。”正如能令他发生兴趣的事物也没有几样一般,这世上能让六叔急的事也没有几桩。他回首一瞥,透过花墙墙砖间错落出的空隙,那道苗秀身影已不在那处。

希望在性情刚烈兼惊才绝艳的三婶面前,她不要太快的相形见绌,不然,他会稍稍失望的呢。

好心祝福过后,左丘家主健步如飞。

如他所料,此一刻,扶襄已然见到了传说中的长庆公主。

“你是稷辰?”

“禀公主,奴婢不是。”扶襄跪地。

“……呃?”正修系一根琴弦的长庆公主丕然怔住,掀起的美目厉色陡现。

“奴婢扶襄,是陪伴公主的侍女,无奈前往骊园……”她以三言两语,将原委简扼道出。

长庆公主哑然失笑,“我云国的公主几时变得这么不济事?连见她姑姑一面的勇气也没有,需要一个奴婢替她支应?而你这个奴婢,非但敢以我的名义挡厄,还当真敢替主子来见我……”正眼看了过去,对那张面纱皱起了眉头。“你的脸不能见人么?”

“禀长公主,奴婢的脸旧伤未愈。”

“伤?什么样的伤,需要以面纱来挡?”

“毒伤。”

“容貌毁了?”

“家师医术高超,又救得及时,不至于面目全非。”

“你是个美人么?”

“扶襄的同门,皆比扶襄貌美。”

“……扶襄,同门……原来你是扶门的人。云王居然遣扶门的人为他的女儿做奴婢,是源于对女儿的疼爱?或者另有居心?”

“大王惟望三公主能够平安度过三年。”

“倒像我那个儿女情长的王兄会做的事。”长庆公主盈盈立起,抬手将扶襄搀起后,没有当即将人松开。“告诉我,你来此的真正使命。”

长庆公主的武功来自扶门风长老的亲传,加诸于扶襄臂间的力道,足以令八尺壮汉失声变色。她眉心稍颦,“保护公主三年的平安。”

“还有呢?”

“禀公主,没有。”

“王兄没有让你给本宫带来密旨?”

“禀长公主,没有密旨。”

“没有么?”

四目距隔不过咫寸,长庆公主绵深冷邃的眸线打进她眼际深处,来自于臂间袭遍半身的疼痛惹得她净白额心浮起细密汗珠,“长公主是在替越国刑审别国细作么?”

“本宫的直觉告诉本宫,你不会是个简单角色,但你若不出现在本宫面前,本宫也懒得去顾那些无干的闲事。而你偏偏找上了门。你应该知道,你这条小命在本宫面前,与蝼蚁无异。”

扶襄眉目温情脉脉,“长公主对云国的忠心,令奴婢好生的感佩。”

长庆公主大怒,“你——”

“奴婢身上的确有一封信,公主要看么?”

被问者怒极反笑,“你说呢?”

“即使这封信是思女成疾的太后在离世之时以泪和墨写给长公主的?”

长庆公主面色一白,脚步踉跄,摔坐垫毯之上。

四、棋逢对手正开局

“阿襄,你脸上的痕迹又淡了许多。”

是夜,扶宁为扶襄换药,惊喜发现那些纵横的疤痕明显消退,剩下的淡淡印迹不加细察已经可以忽略了。

“师父的医术果然天下无双,相信过不许久就可以复原如初了。”

望着镜中不再恐怖的脸,扶襄也不无喜欢,“以往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多在意容貌,失去一次,才晓得有一张正常的脸是何等的可贵。”

“有几个女子会不在意容貌呢?就如情爱……”扶宁打住话头,暗恨自己的口快。那些曾经被她们在闲时调侃过的戏谈,如今已成了心上的疮,她是在自揭疮疤,自讨苦吃,也是在向阿襄心伤洒盐。

“说起容貌,当年有‘云国第一美人’之誉的长庆公主果然是绝色。”扶襄面若无事道。“而性情也如传说中的一般不好相与,今后你我要小心了。”

扶宁正为自己的失口懊恼,闻言当即将话题顺接了下来,“长庆公主自是要小心的,但照我看更该提防的,是那位左丘家主。那人纵然不言不语,也自有一股惊人的气势在,压得人头皮发紧。不过,皮相倒是上等的,难怪有‘云国的女儿娇,越国的男儿好’说法传世,这三家的家主竟是一个赛一个的俊俏呢。”

扶宁挑眉,左丘无俦的样貌她并没有看得清楚,但那个男人的惊人气势却是在他甫出场即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个能让那些个张狂肆虐的贵族子女温顺如羔羊的人,绝对不止是一个第一世家的家主之位就能畏忌得了的。而其后,又能敛尽凌厉,以一家之主的无害貌同行引路……左丘无俦其人,当比她们所了解到的更加复杂莫测。

“这个人一现身便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将我们放到了长庆公主跟前接受削刮,还好阿襄你反应快,早早将话垫了过去,否则……”

“他的下马威不仅仅是这一个。”扶襄道。

“嗯?”

“今日三家齐聚骊园,本是最佳的拜会时机,我们错过这个机会了。”

“……错过?”扶宁一时不解。

“你认为三家不能同时出现在同一场所时,我们应当先登哪一家的门?”

“当然是左丘家。左丘家乃云国第一世家,家族内所曾出现的文武巨擘自不必说,单是如今左丘府内的嫡系一脉,左丘二爷为国伯公,三爷为上阳侯,四、五、六三位都是爵爷,至于这位左丘家主更不必说,承袭了其父的安王与家主之位……”扶宁恍然。“是呢,纵算在所有人的默知公认里左丘家是越国第一世家,作为质女的一方也无权为三大家世划出先后,我们若先去拜会了左丘家,势必会召来另外两家的不快,而任何一家的为难都足以让我们今后的日子步步艰难。而且,退一步讲,纵使无人敢置疑左丘家的老大地位,另外两家孰先孰后也是难中之难。”

不说则已,越说越觉得当下处境进退维谷。“阿襄,你可有法子应对?”

扶襄喟一声,“无法。”

“无法?连你也无法可解?”

“毕竟是人生地疏,主动出击未必是好事,不妨先以拖字来应付一阵子,慢慢寻找时机罢。”

不管左丘无俦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为她们实实在在地划出了一道难题。这个人,当真是她们今后要慎防慎对的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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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及“拖”字决,古往今来,佯病是第一选。这法子,虽老套,却凑效。

在谒见过长庆长公主的隔日,远道来的越国公主,因与至亲久别重逢,乍喜乍悲,又有长途跋涉的积劳,水土不服的辛苦,病了。

“病了?”左丘无俦探向茶盏的长指一顿。

“是病了,侯爷夫人派了大夫过去,言道是气血两亏之症,亟需调养。”

“既然敢对外称病,诊断回来的自然是病了。”他微笑。并非特地对越国人多加关照,而是各国质子质女在此的日常作息出入行止,有专人看管,也有专人向他呈报。而属下呈来的这个消息,令他心情大好。

“飞国的公主昨晚向边夫人的府里送了一颗雪莲珠,据传有驻颜美体之效……”

“边夫人应该很喜欢罢?”

“是呢,边夫人爱不释手。”

“很好。”他放下茶盏,眸角扫了眼桌上的两条紫漆长盒。“这两根千年人参,一根给边夫人送去,另一根……”

他语势略停。

属下屏气等待。

“送到越国公主的驿馆。”思及此举将会带来的效果,唇角愉快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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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扶宁打开盒子,盯着其内物什晌久,问。

“千年人参。”扶襄以指尖拨弄参须,答。

“这位左丘家主什么意思?”

“让所有人晓得,越国的质女与他关系匪浅。”

“目的呢?”

“活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兴许还会招来妒怨,惹是非上身。”

“我们和他结仇了么?”

“……我想,我们走错了一步。”扶襄为自己的思虑不周叹了口气。“我们不该看破左丘家主的意图。作为新到质女,远离故土,举目无亲,就应彷徨无助,哪能如我们这般清醒地审时度势?忘记藏拙,是极错的一步。”

“所以引起了左丘家主的关注?”

“应是如此没错。”

“他有这么闲么?”

“作为一国的守护者,慎防每一个外来者是他分内之责,他时下不过动动嘴皮子,测试的也不过是我们到底有多少斤两。若我们没能及时察觉,还与他周旋下去,恐怕招来的就是杀身之祸了罢。”

扶宁蹙眉,“但若突兀地藏拙,他依然会察觉你又一次窥破了他的用心。”

扶襄颔首,“既不能突兀装傻扮弱,也不能滴水不漏的支应,这中间的尺度分寸,便是我们接下来要拿捏清楚的。”

言间,她目中有抹异彩生起,虽稍纵即逝,仍为扶宁所觉,笑道:“阿襄遇到对手了是么?”

“是呢,对手。”粉唇内,溢出无奈的叹息。

五、谁家多情谁家愁

厚重的“大礼”,既然是以众所周知的方式送进了驿馆,目的自然是众所周知,一位位高权重的当权家主,一位远来为质的异国公主,两者一经牵连,要人不浮想联翩也难。

左丘无俦虽不似别个贵族男子般喜卧花丛,也从无人不风流枉少年的轻狂作派,但如斯门第出来的人,要说守身如玉洁身自好十人中有九人半不会相信,何况在坊间素有“云国第一夫人”之称的边夫人与三家家主的绯闻由来是风昌城最具咀嚼价值的谈资,如今天降奇闻,怎不让坊间爱说者蠢蠢欲动?

扶宁出外采置日用品,满载而归。

“阿襄你晓得么,三天哎,短短三天而已,外面已经传成越国公主向左丘家主自荐枕席,共度良辰,通宵达旦的一夜恩爱之后,怜香惜玉的左丘家主送以千年人参为公主调理玉体……”

乱世之秋,礼崩乐坏,三纲五常的奉行不及对强者的崇拜,男欢女爱也可以被肆无忌惮地拿到台面上热议。扶宁遍走四方,外表柔美如仙,性情豪迈不羁,说起墙外甚嚣尘上的热闻,尽管与自家主子有关,仍是咭咭怪笑不止,而扶襄则须顾忌着四遭动静,以防被玻璃心的年幼公主听到,惹上奴大欺主之嫌。

“下面应该会有人登门拜访了罢。”她道。

扶宁杏瞳一亮,“左丘无俦的相好要上门施威?”

“或许。”不管是谁,她们短时内想要平静度日怕是难了。

但不曾料到,头一个蹬门的竟是与逯家双子互动颇多的梁国公主姚贞。

同为质女,境况也不尽然相同,越国是仅次于云国的第二国,而梁国的版图甚至不及云国一州。正常情形之下,姚贞断不会主动上门让自己矮人一头,但有了梁国公主与左丘家主的绯闻在前,多出了一层同理之心,于是,这位公主来了,与病榻上的稷辰公主好一番的姐妹情深,言道今后互多来往,互多关顾。

她之后,陆续来了几位质子质女,试探真假,以定风向。

稷辰既然对外称病,自不能全程陪同,待人接物多由扶襄、扶宁代理,如此过了七八日,除了喧闹些折腾些,倒也算相安无事。

“难道就这些小鱼小虾了么?没有看头嘛。”又送走一拨来客,扶宁不无失望。

“不会。”扶襄摘下面巾。“大鱼大虾一定会有,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在估量分量而已。”

“是在说边夫人罢?”扶宁惯有的八卦神色又贼兮兮挂上了俏脸。“在我的资料里,这位‘云国第一夫人’与左丘无俦以及其他两家的家主都是青梅竹马,边夫人的父亲曾为紫麓学院的山长,在名义上,三家家主都叫她一声‘师姐’。十五岁的左丘无俦曾为娶边夫人为妻与其父大吵并欲放弃袭承家主之位,其他两家的家主则力护边夫人不受当年的左丘家主迫害,之后边夫人为了不连累左丘无俦,草草出嫁……感人罢?”

“那么,在你的资料里,这一对感人的男女如今可有瓜葛?”

“边夫人在丈夫在世那时出入三家的府邸便极为频繁,三家的门槛在边夫人的纤足下如履平地,否则也赢不来这‘第一夫人’的美誉。”

“也就是说,若她发出邀请,三家家主必到咯?”

扶宁瞬间明白,“我们要与她攀交?”

“姑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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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参事件”过了已有十日,因没有续曲演出,外间谈论的热情渐渐淡下,却在这时,越国公主遣美婢将人参送返左丘府。

“请执事大人代禀左丘家主,因奴婢的愚笨浅薄,擅自将这贵重的宝物收了,昨晚拿出欲给公主补养之际被公主所察,对奴婢甚为震怒,公主道无功不受禄,与左丘家主不过点头之交,不敢领受如此贵礼,特命奴婢前来奉还。”

府内的总执事左赢觉得这事怪异,本打算说出个子丑寅卯,谁知对方压根不给执事大人表现机会,塞了物件,施了别礼,掉头即走,那身形快得连门口侍卫也叹自愧不如。门口桩上系了一匹不起眼的矮马,出了门,上了马,一溜烟去也。

左丘无俦晚间归来,听说此事,竟也无语半晌:越国公主何出此招?如果仅为避嫌,在收礼的第二日就当完璧归赵不是么?如今眼看要事过境迁,此举不就是画蛇添足?抑或……

“或许是为了以一个出其不意博你左丘家主的眼球罢?毕竟,外间传得再热闹也是假的,而若能当真得你左丘家主的青睐,未来的质女岁月便一马平川了不是?”堂弟左丘无倚噱道。

……当真如此?左丘无俦目色略深。

左赢出声提醒,“主爷,南苏家主邀您今晚去沧月楼,您……”

“不去了,不去了!”未等左丘无俦发话,左丘无倚嘻哈哈道。“就说我们的左丘家主因受佳人拒绝郁郁寡欢,今晚除了以酒消愁,哪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