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一封五百里加急由南疆递到兵司:原、阙两国联兵犯边,请速支援。

扶襄 四、风将起兮云飞扬(下)

盛夏。

南疆的夏季,无疑与惬意无缘。白日,盛悬当空的日头炙威烈烈,似欲将这个世界在瞬间融化,草木呻吟,土石哀鸣,纵连空气中的细尘也随着被夏日欺虐的万物一并摇曳浮腾。及至盼得日头归隐夜幕高挂,闷躁无处不在,蚊虫蓬勃出动,尽管防蚊防虫的器具药物一应俱全,也难断那蚊鸣之声在耳边盘盘绕绕的纠缠。

军旅生涯,除却金戈铁马,冰甲寒衣,还有这水深火热,细煎慢熬。

扶襄随主将庞三河巡营归来,回到帐中已有一刻钟的工夫,笔走不辍在白麻纸上勾绘了一副布阵图出来。

“参赞大人,水烧好了。”

她仰眸向朴实勤劳的仆妇一笑,“多谢。”

“民妇不敢当,您去洗洗罢,干净的衣服就在旁边放着。”这仆妇是附近村落的村民,先前因为战事避到山里。王朝大军援师收复失土,藏在山中的农户走出来谋生,军营里总是需要人烹煮洒扫,何嫂应聘的本是厨娘,扶襄看其老实本分,遂叫到了身边伺候。

“有劳何家嫂子了。”这时方觉身上的衣衫被适才烤出的那身汗粘在身上。

她掷了笔,速去净身,隔着一道屏风,何嫂耳朵听着里头的潺潺水声,以手底抹布擦抹着桌头案角,道:“参赞大人真是了不起呢,民妇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得女人也能做官的。”

“本朝中女子为官虽少,却也不是没有,哪怕是女王也是出过一位的。”

“还真有这等事?民妇从不曾听过,哞,真好。”

“是,真好。”

“民妇听那些当兵的议论,说参赞大人好了得,咱们这一回就是因为有了您才打了好几场大胜仗。”

“下面人这么说话么?”

“是啊,参赞大人是巾帼英雄呢,如果没有您,咱们一家老小这会儿指不定还要窝在山里多久。”

“是么?”撩水声声,她的声音也一直未断。

军中一发从俭,纵然生性爱洁,也不敢沉浸太久,一炷香的时间将将过去,她一身清透地出来,看何嫂将已将凌乱的案头规整利落,“何嫂替我向庞将军传个话,半个时辰后,请中军帐议事。”

“民妇这就去。”

她美眸幽幽淡淡地向民妇离去背影一瞥,坐回案前,持笔饱蘸了墨,一气龙飞凤舞。

半个时辰后,中军帐内,庞三河连同几个心腹将士围图细看了半晌,赞叹不绝。

近来捷战频频,军中将士包括那些个原对扶襄并不了解心存轻视者,都已然是心悦诚服,此刻看了摆在他们眼前的物质什,诸人心中最后那一点对女子能力的不确定也作烟消云散了。

“扶姑娘恁快时间便制出这张图,想来那南蛮叛贼被剿灭之期不远了!”庞三河两眼豁豁,摩拳擦掌,恨不能这就付出杀出帐去,将那些侵山河害百姓的叛贼尽数灭了。

“这张图原本可以不必这么快。”扶襄眸线在悬在中军帐内的地图上停留片刻,忽而浅哂,“只是有客盈门,不好让人空手而归。”

扶襄 十五、连营吹角非梦回(上)

南疆蛮族尚武好战,由来是越国朝堂的心头大患,如今起兵作乱,造成杀戮无数,于民自然是罪孽深重,却也正好给了当政者一个理由。

庞三河乃越国第二大将,在军中声威仅次于静王世子嵇释,仗义豪犷,粗中有细。贞秀太后派扶襄与其配合,弥其运筹不足,为的便是将蛮族连根拔起,永除后患。

“扶姑娘,我们当真要在阿萨草原与蛮族进行这场决战?”

扶襄以朱笔在墙前地图圈出一处方圆,道:“阿萨草原广袤长阔,最适宜这场大战不是么?”

庞三河凝盯那处,面有彷徨。

“将军有话请直说。”

“阿萨草原地势平坦,毫无遮蔽,不利于设伏暗桩,蛮人体格高大,勇悍嗜血,如若单凭正面相逢,我军兵士定然是要吃亏的。”作为主将,他也不愿长人威风,无奈事实如此。

“所以才有了那张布阵图。”

庞三河眼仁陡亮,问:“扶姑娘是欲先以诈败,而后诱敌深入?”

“对极了。”她回复得极为肯定。

庞三河脸上仍有几分迟疑,道:“本将军已按扶姑娘的布阵图将人马布置完毕,但愿蛮族人能够中计,莫白白费了扶姑娘精妙阵法及伏在那边的我军半数人马。”

“将军无须担心。”声色清越,自信笃定。

议事完毕,扶襄归帐,何嫂捧了碗凉草茶奉上。

“参赞大人,您操劳一天了,祛祛暑气罢。”

她称谢,掌心松开,卷握的图纸掷在桌上,阖目倚在椅中,自胸中长吁了口气出来:在庞三河面前,还真是应了一句俗语“打肿脸充胖子”呐。

“参赞大人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何嫂去歇着罢。”

“……是,您也别太操劳,这女人家家的,还是保养身子要紧。”

听闻脚步声远出帐外,她睁开眼,指间勾了一根细亮,掀了张空白的白麻纸,重作勾画。

帐外,蝉鸣噪热,急切而躁动,握戟值守的兵士耷首垂目,昏昏欲睡。夏风 流动,帐帘轻曳。

当夜,丑正三刻,一声号角,全营灯火大亮,马场嘶鸣,将上马,兵操戈,雷厉出动。兵贵神速,三万大军马不停蹄,足迈流星,飞奔百里,跨越阿萨草原,袭击阿萨城。

阿萨城作为蛮族人最大的营寨,昔年曾是越国王室对蛮族族长的封赏,归属蛮族几十年,自然历经改建修缮。然而,当年越王在天恩浩荡之余,并未忘记非我族类的隐忧。阿萨城外,有三条通向城内的密道,这是扶襄在启程之前由贞秀太后手中接来的秘密。

这密道,或许不足以成为攻陷阿萨城的法门,但扰乱城内视听、迫敌出城不难,只消在城内几处放几把火,高喊“王师平叛,贼人受死”,城外以攻城叫骂之声响应,激怒易怒好战的蛮族即可。

毫无意外,蛮族人倾城出动,酷夏的暗夜下,阿萨草原灰飞烟灭,血肉堆叠,杀声冲达九天云霄。

一个时辰后,胜负渐现。

如庞三河所说,与蛮族人正面相逢,越国兵士很难占到便宜。

“撤!”主将下令,副将挥旗,大军边打边退。

蛮族人穷追未舍。

阿萨草原的东北方,是一处废城旧址,中间遍生荒草葳蕤,有一人高深。夜间望去,是一爿形若鬼域的深幽廊影。

便在这片幽影说近未近,要远不远之际,追兵停止了追击、

“愚蠢的北族人,你们一直在向东北边撤,是想引咱们进你们的伏击圈么?你们将半数的人马放在那边,是想让咱们全军覆没?哈哈哈……”

蛮族首领万俟挈一通连绵澎湃的仰天狂笑之后,道:“再过半盏茶,你们会听到一声又一声像极了爆竹的声响,当然,它不是爆竹,是我们蛮族最擅长的小玩意儿,比你们北族人做出来的好用得多,它们会把你们的三万兵士送上天!砰!砰!砰!哈哈……”

扶襄 十五、连营吹角非梦回(下)

砰!

砰!

砰!

在万俟挈的笑声里,“砰”声犹如天雷轰鸣,半边天红起,纵然远在此处,每人仍感觉到了来自那一方烈燃的浪袭。

蛮族兵士中,扬起猖妄至极的呼喊:“愚蠢的北族人,你们的三万人已经飞天,你们也去陪他们罢!”

庞三河咋舌,向万俟挈眨眼再眨眼,忐忑问:“如此大的动静,你们把所有的火药都用上了不成?”

“既然你们舍得拿三万人生祭,咱们又岂能小气?”

“大方,果然够大方。”庞三河抱拳:“本将军代三万弟兄多谢贵首领的郑重对待。”

万俟挈狂妄神色一凝,眉间拢起狐疑,“虚张声势对你目前情势毫无帮助。”

庞三河呲牙憨笑,道:“本将军姑且张一回试试。”右掌内的大刀豁地向天高举。

……

“过了有一、二、三、四、五这么五下的时间。周围一点的响声也没有,蛮族人一起爆竹,尤其蛮族首领,踩着马蹬站起,指着越国将军的鼻尖笑了好一阵,就在这当儿,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万俟首领,现在放下你手中兵器率你族人投降还来得及。”蛮族人哪会听这些呢,又骂又笑,那话说得都不成样儿了,就在这个时候啊……”

讲话的,是个佐迁使。

云国军中,佐迁使是个专负责搜罗敌情,察探四方消息的角儿。云国东南处的全州大营与越国蛮族作乱的南疆有不过二百里远近,异国有此大动,佐迁使前往,混迹于越国军中,恰恰经历了越军与蛮人的那场大战。

这佐迁使姓乔名乐,是个浓眉大眼的活泼少年,此一回完满归来,受了上峰褒奖,少年心性之下,兴致勃勃地向同袍讲起此遭见闻。

“这个时候咋样?快点,卖什么关子?”

正是紧要拳头,这乔乐偏偏住了嘴,大家伙的兴头高悬着,一径催促他往下说。

乔乐“咕咕”灌了几大口水,用袖子一抹嘴,道:“着什么急?还没到精彩时候呢。话说蛮族人正在对那位扶参赞说腌臜话的当儿,就见那个庞将军高举刀垂落了下来,四面八方‘噌噌噌’亮起了无数的火把,越军呼啦啦大水般涌上来,那人头一眼是望不到边的,那庞将军说:‘本将军的三成兄弟要当面感谢万俟首领。’

蛮族首领一下子傻住,呆看着四周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下轮到那个庞将军笑了,高仰着脖子说:‘我三万兄弟星夜离营,用一夜工夫扎出来三万草人,被你给炸飞了,他们气恼得紧呐。’”

“草人?”旁听者惊呼。“蛮族倾尽所有火药,炸的是草人?”

立刻有人大摇其头:“怎么可能咧?难道蛮族人都是傻子不成?埋火药的时候就算不能到跟前察看,也不可能连动也不动的草人和要喝水要撒尿的真人都分辨不清罢?”

乔乐瞪了这两个多话的一眼,道:“到底要不要听了?最最有讲头的时候被你们打断了,扫兴!”

“别扫兴别扫兴,听,听,要听的,乐子你快往下讲!”

乔乐也不舍得半途中断,拿鼻孔哼了哼,书接上回:“那个蛮族首领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直说‘不可能,不可能’,还用他们的蛮族破口大骂。姓庞的将军说:‘若仅有三万草人匍匐的确骗不了人太久,但如果有几只活羊在里面行蹿走动,不就有了生机?’

诸位想啊,只有几只羊,这三万个草人得且吃一阵子不是?而这羊一吃草人,草人便会有摇动,想来那些在不远处埋火药的蛮族就是吃了这个亏。

这时候,又听庞将军说:‘本将军晓得你放了细作在我营中,你当我越国大营的人都是死人不成?会任由宵小出入刺探?扶参赞早已察觉了细作所在,给了你们一张假的布阵图,你们还当成了宝贝!’

随着这庞将军挥手,一个五花大绑的瘦小男子被推了出来。庞将军又道:‘这厮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动作,本将军也任由他上蹿下跳了多日。’

瘦小男子跳脚骂道:‘你这愚蠢北人以为抓了老子就能安心了?老子……’他话没完,庞将军已给打断了:‘不就是那个何姓女人?别的人也就罢了,你将她放在扶参赞眼前,与直接告诉我们她是细作什么两样?何姓女人将扶参赞的图给先后给你看了两张,你为何仍按第一张图报给你家主子?’

瘦小男子说:‘那何妇人不过是老子花钱收买来的刁顽村妇,如何能指望她干大事?她早晚要被尔等发现,如此自是在她完全未被怀疑时拿来的第一张最为可信,至于第二张图,不过是你们察觉有异,用来混淆爷爷我视听的罢了’。

庞将军嗤道:‘你自以为聪明,又求功心切,竟从未想过两张图都是假的?凭你也能成为细作,还真是奇事!’

‘爷爷我想过!所以才未急于将图呈给主子,直到窃听到你与那女参赞的话,又发觉了你们人马调动,而且确实是往首张图中所示方位,爷爷才向主子呈报。谁想到,谁想到……’

听了瘦小男子的话,庞将军笑,其他人也笑,他们说:‘谁想到你还是在鲁班面前耍了大斧!扶参赞是何许人,凭你这点斤两也在她面前卖弄?’

这边说了半天,那边的蛮族首领早就已经是怒发冲冠,一刀劈下来将那个瘦小男人给砍了,然后大战就开始了,这场大战啊,真个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真杀到了天光大亮,蛮族人结结实实吃了大亏,连蛮族首领也被生擒,怕是要灭族了……”

“这扶参赞可是个女子?”

“对呢,是个女子,冷冷淡淡的,不爱与人说话,但若开了口,却是和气得紧……”

“她叫扶襄?”

“对,扶襄扶参赞,咦,你怎么知道……左、左丘元帅?”兴致高盎的乔乐抬头看清了矗立面前的身影,立马跪了下去:是在何时,左丘元帅也成了自己的听众?玄衣黑甲,金冠束发,左丘元帅立了多时,也听了多时。

扶襄 十六、挑灯看剑剑不语(上)

听到“扶襄”这个名字时,竟没有想像中的恨怒。

“倒是左丘家主高估了扶襄。”

她是如此说过的罢?原来,自己竟连对那个小女子的心思也高估了么?在她做出那样的事后,在将这个人冰封在记忆死角恁多日,在听到了她的名字时,为何胸臆间竟没有滔天怒浪卷起?

越国南疆,距此二百里。

她在如此近的地方,玄风放蹄纵驰,或许不及半日

这倒奇了,不及半日又如何?既然无恨无怒,难道还要去寻她不成?纵然对面相逢,她也只不过是一抹过眼云烟,了不起,会是沙场之敌……

扶襄,你可有资格成为本王的敌人?你须明白,纵然你认为你曾打败本王,那场败绩也不足以让本王将你列入敌榜,倘使那场越国大捷当真出自你的手笔,或许……

一念至此,他无声发噱。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元帅一人独坐独笑,可是有什么喜事?”

映进眼帘的那袭宝蓝袍衫竟是前所未有的碍事,左丘无俦眄向进帐者,冷道:“南苏家主还未回京?”

南苏开满面纯真,一双俊眸恁是柔软多情,怯怯道:“南苏来这营中不过才有几日,元帅这么快便厌恶了人家不成?”

“……”这厮诙谐狡赖不是一日,但这出却是头一回现,竟将堂堂安王爷三军大元帅左丘家主给寒住了。

南苏开见状真个是前所未有的开怀,仰躺在帐下矮榻上,抚掌大笑道:“无俦也有结舌无语的时候呐,可晓得本家主的威力了?”

“你的威力……”左丘无俦曲起食指以指节处轻挲下颌,悠闲声道:“不是帮着王上查看左丘家谋逆忤上的证迹么?”

原、阙两国联手犯边,时辰赶得太巧,巧得王上疑窦丛生,于是在左丘元帅赶赴南疆之际,军中多了南苏开这位监军大人同行。个中,自有万分的微妙。

南苏开乃世家家主,军中不能怠慢,而南苏家主此遭所负的王命,必定能使两位家主面面相对之际无法心无芥蒂,也必定令得两位家主身后的两大世家无法转向事外。军中微澜,朝堂波涛,云王这步棋,走得不弱。

南苏开垮脸哀声道:“王命在身,身不由己,无俦该晓得南苏为何不愿做这劳什子的家主了。”

左丘无俦眸内冷芒一现,“你想借这个机会卸了这家主的担子?”

“这个机会不是天赐的机会么?你也动作了一阵子,如果南苏开在这个时候博一个督军不利的罪名,这家主的担子自有有心人抢了放在自个儿肩头不是?”

“而如此,左丘与南苏两家便要打破假面和平,正趁了王意?”

“正是。”南苏开愈想愈是完美,哗地打开折扇,风吹发动,清闲自得。

“你可否想到,若是由另一个人做南苏家主,若是这个人当真为王上所用与左丘家为敌,我会如何?”

南苏开微微怔住,旋即又风流无限地笑开:“随你了。”

左丘无俦掀了掀眼尾,颔颐道:“哪些便好。”

“呃……”即将得偿所愿,南苏家主心情一派风光,拉起长长尾间沉吟了须臾,目内添了促狭谑意。“刚刚那个故事凑巧南苏也听到了哦,敢问那位扶参赞是何方高人?”

……

元帅帐内振聋发聩的巨响,浊世翩翩的南苏家主抱头蹿出。

未过几日,两大家主军中失和的密报呈至云王案头。

扶襄 十七、挑灯看剑剑不语(下)

又是一个炎炎夏日。

阿萨草原一场大捷将蛮族主力彻底摧毁,之后二十日内,三五场零星小战,对阵的俱是些垂死挣扎的乌合之众。大捷一月后,蛮族仅剩的两家部落向越王递交了降书,世世称臣,代代顺服。

大军在乌苏城内整顿休养,只待肃清些许残余,即是得胜还朝之期。

然而,这南疆的天气并未因捷报连连而有丝毫收敛,依旧骄阳如火,依旧的燠热难耐。

庞三河粗中有细,怜惜扶襄女儿家身娇体弱,送她住到了当地  的避暑胜地,位于乌苏城外的七里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