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探右手捞住,剑一入手,狡赖朴稚的表情赫地一变,眉挑秋寒月,目冷凝成霜。

扶襄第一次见识到了冉轻尘的武功。

三公子中,轻尘公子素称“琴剑双绝”。琴艺她已有领教,虽未必冠绝天下,但当世能与之颉颃者寥寥无几。此时,他挂一把通体赭红的剑,剑芒所到,掀起疾风淬火,剑芒如林,左丘无俦的暗卫们再难近身。

这人的剑法,只惶比琴技更要炉火纯青。

左丘无俦冷冷哼了一声:“左驶!”

被主子点到名,“呛啷”一声,刀锋出鞘 ,左驶庞大的身躯似一片叶地轻飘出去,无声欺近了冉轻尘。

左驶的武功竟如此之高?她目不转睛,发觉自己双足离地,完全陷在了男人怀中。

她抬首,与他幽密冷洌的视线狭路相逢。

“本王的马来了。”他向她扬了扬唇角,骤然跃起,落至鞍上。

……就这样与那位人中的异类轻尘公子作别了罢?玄风疾若闪电的蹄声叩击耳膜,她在他长臂的拘箍下向后望去。

“看什么?”他冷声问。

她密睫覆下,挡住两丸清丽瞳光。

他臂力收紧,笑道:“猜猜看,本王会如何惩罚你?”

她不作响应。

他忽地低头在她唇角一记狠咬,如愿地见到了她美眸痛张,泛起气恼涟漪。

“好好想,想想本王对你的处罚。”他笑意悠长,双目直朝前方。

惩罚?身为细作,有认证不曾想到过一旦事败后所会遭遇到的对待呢?既在刀尖上起舞,便有被刀尖刺胸穿腹的觉悟。无论什么,她等着就是。

接下来的一咱奔驰,左丘无俦没再说话,两人维持着这份短暂的相安无事,直到全州大营在望。

左丘无俦却未进入大营,在两条叉路前,走了另一条通往全州城的路。

“主爷!”一座朱大宅前,门前青衣小帽的家丁碎步伏腰迎上来。

将坐骑交给来人,他牵扯着小女子穿堂过户。

“想到本王会如何惩罚你了么?”

进到一间两面临水的水上小榭,喝下几口下人送上的冰镇酸梅汤,清除了一路沾来的暑热之后,他又问。

她以袖襟拭去额际汗意,冁然道:“难道是将扶襄发往贵军军营的红帐?”

“……你说什么?”他眯了眸。

“还是贵军不叫红帐?军妓营?”

他生气了。

十、冲冠一怒陌上行(下)

左丘无俦生气了。

生气的方式是拂袖而去,此后七八日再未露面。

说那样的话,扶襄的本意便是激怒他,她希望在伊始便知道最坏的结果。他们之间只是一个细作与异国当权者的逢场作戏,大可不必再演绎那些爱恨情仇矫情烂俗的桥段。

可是,激怒的后果仅是如此,有点意外。

这些天,她在水榭,每日定时有人将三餐与换洗衣物放在门外。她走出去,整座宅院悄无声迹,安静得如同没有一个人的存在。

她认为这里并不像属于左丘无俦的地方。

宅中的屋舍楼台用材普通,造型平凡,所植花草树木也乏善可陈,与那人的素来品味严重相悖。左丘家美仑美奂的主宅自不必提,她曾经到过后所有左丘家主的别庄别苑,哪一所不是构造精致、花木秀奇?

不是没有试图离开,但很明显,无人只是假象,宅院四周有着绝对能够让她固步于此的布置。她稍稍接近四墙,即有人扬声问:“扶姑娘需要什么?小的为您拿来!”

这一日,她终是不想忍耐,走到墙边道:“听着,我知道你们主子了得,不让一个人出现在我眼前供我做人质,不让一点火烛出现让我有机会将此付之一炬,但烦请去告诉他,他再不出现,本姑娘就算钻木取火也要把这处给烧了!”

放话后的隔日傍晚时分,她用着晚膳,左丘无俦排闼而入,背后夕阳的金芒将玄色披风上的金隼映得喷薄欲出,紧束的戎装更使他修颀身形彰显力量,而他的目中紫焰跃动,正是怒火中烧。

“你想做什么?”他问。

她将汤匙中的汤送进口中,取帕子揩了唇角,道:“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你现在倒是完全不怕本王了。或者你从未怕过本王?所有的卑顺依从仅仅是你身为细作必须做出的面相?”

“你很明白不是么?”

他弯身,狠捏住她下颌,如之前做过的无数次,冷冷道:“作为一个落网的细作,你显然没有落网的自觉。”

颌上的痛意,令她眉尖不自觉颦起,这双双使得家主大人更为恼火。

“不喜欢我碰你?”他冷笑,倏地低首,将两瓣诱了他多时的唇花撷入口内,做了时下最想做的事。

扶襄兴趣手便打,有一掌甚至划过了他的左颊。

被打脸绝对不是什么美好体验,尤其是左丘无俦这等无法无天惯了的男人,他盯着她,怒意与情欲将一双眸燃烧成最浓郁的紫海。

她无畏回视,骂道:“左丘无俦,你混蛋!”

不料,这骂声令他心情莫名好转,将沉沉低笑哺进她艳红的唇内,喃道:“瞳儿……”

她鄙夷道:“强迫女子做她不愿的事,是左丘家主的爱好么?”

“强迫你,才是我的爱好。”

两人间的衣物在减少中,他在皎洁莹白的娇躯间制造着点点痕迹,未忘重温昔时好梦,邪魅笑问:“瞳儿还记得陌上行么?”

陌上行?那是两人的一次出游,在田野之间她难得第一次在他面前笑得由衷,他看得欢喜,擞她过来深吻,却被骂“混蛋”,只因那时身处野外,她一时受惊忘了遮掩。他那时怔了怔,眸色起变,将她拖至陌上的密林……

“你无耻!”她切齿骂。

“对你无耻,是本王的乐趣。”

“这是你对我的惩罚?”

“错,是奖赏。”

“你这个混蛋!”

“嘘。”他将她小舌勾弄进口,瓷意品尝,除了骂人,它应有更妙的用处。

此时际,是征服也罢,惩罚也罢,甚或思念也罢,他惟一想做的,是与这具美丽的身体共享温存,尽管这中间饱受粉拳袭击,且脸上又挨了一记。

“瞳儿,有没有想我?”

“你去死!”

“这么想我?”

“王八蛋!”

绵延的笑声打他嗓内溢出,云雨方歇,方得餍足,他竟又要情动了。该不该告诉瞳儿,她的骂有催情之效?今后还须多多益善?

“既然瞳儿热情相邀,本王怎能拒绝?”

“……你……你这个无赖,你去死!”

“如卿所愿,本王这便陪瞳儿欲仙欲死……”小女子的艳丽小嘴媚惑如火,他忍不住深指抚摸,却被她一口咬中,血珠四下飞溅。

他听之任之,在细软的耳廊前热喃:“瞳儿,本王想你。”

她回之的,是挥她右眼的一拳。

“这招……”这挥拳的姿态,怎像极了那个轻尘还是轻土的东西所用的招式?他眸光一暗,将粉拳压在床褥间,温柔的缠绵遽转激烈,焚烧一切的索取通宵达旦。

两个人,如两只困在一笼中的兽,互相嘶咬扑打,仍须相偎取暖。

十一、无端衷肠实为君(上)

左丘无俦要返回莫河了。

扶襄想,他一定是与阙、愿两国达成了什么协议。

无论师父是否已建议贞秀太后为补之公子向阙国公主提亲,如今怕是已让左丘家主占了先机。倘真如此,越国必定要牺牲一位王族女子嫁去给年老的阙琵琶,而师父安插在叶国多年的暗桩,势必会促成叶国与阙国的姻亲。届时云、愿、阙、叶有了盘根错节的牵扯,云国又安敢轻率向人发难?

这样的剖析判断,看似冗长,在她心头的也不过是短短一瞬的考量,毕竟那些远在天边的家国大事,不是眼下的她首该思虑的。

在楼船上时,轻尘公子封了她的穴道阻止真气运行,仅以为如此能让她生气,以观她生气时的模样。而左丘无俦即使发觉了她穴道渐解武功恢复,也并未有任何手法予以约束。

她知道,他等着她逃走的那刻。她会逃,他便会追,惟有将逃走的她追捕回来,千 岭前的那一幕才算终结。

那个男人就是一个如此别扭如此计较的男人,她了解,她痛恨这份了解。

她的确会逃,却并不准备助他消除梦魇。她就是要他记得,记得她的存在,无论是以怎样的方式。

今日,她依往常一般在院中的林荫处散步,大宅的主人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彬彬有礼。

“在狄勤,姑娘来了多日不曾接待,是在下这个主人失礼了。”

她颌首,道:“不速之额,是扶襄失礼。”

狄勤指了指林边小亭,“到那边小从片刻如何?”

“客随主便。”

是这份取自天然的落落大方么?不会以冷漠矜持状以示清高,也没有禁足者应有的局促,是这份不同让看遍了人间春色的左丘家主为她停留?

“扶姑娘住得还习惯么?若有不到之处……”

她抬手,莞尔道:“阁下找扶襄应该不是为了主客寒暄,时间宝贵,请开门见山罢。”

“好。”狄勤欣然从命,但很快,神色变得灰漠冷重。

“十五年前,我随母亲进宫拜见王后,当然,那个云王不是当今的这位,那时他还只是年仅十二岁的太子。王后命我和太子去外面玩耍,我和他离开王后寝宫在尚武场比了半日的剑,都不见母亲派人寻我,遂回王后寝宫找母亲。太子一时兴起,道‘母亲寝宫后面的院墙有一个洞,我们从那里外号进去吓两位娘亲一吓怎样?’我那时不过九岁,正是贪玩年纪,兴冲冲随太子由后面的墙洞钻了进去。孩子身形矮小,借着花草树木很轻易便避开了侍女太监的眼,进到了王后寝宫的后殿。我不知道当今的王上生平最悔的,是否就是那个一时兴起的提议,想来如果重回那个时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带我这么走进王后寝宫,让我看到华丽幕帐内正上演着世上最丑恶的一幕:我的母亲被缚在床上,白绢堵口,泪流不止,他的父王正在强暴我的母亲。”

扶襄一惊。

狄勤眼内一片平静,话声也没有起伏,就如正在叙说的种种与自己毫无关联。

“我被骇住,太子也被吓呆,当我冲出去欲救母亲时,他死命扯住了我,一手掩住我的嘴,一手将我拉到了王后寝宫后院的花房内。我想,他在那个时候是救了我一命的。但当事情向后演变,年少的太子看到了事关王室尊誉的危机。我的母亲回府的当夜便自缢死去,父亲从我嘴里得知发生过的事,行武出身的他当即拿着剑冲上大殿,被当场诛杀,随后,我的家被重重包围。太子在夜里进府,说:‘你可以发誓,永远不将那日的事说出去么?’我看着这自幼的玩伴,赫然明白若我摇头,我将活不过那夜。我点头,并以自己的性命发了重誓。太子从暗道中将我送出城门。此后十数年,我遭遇到过无数次暗杀,这暗杀里,有昔日的云王,也有今日的云王。长大后的云王明白了,惟有我死,那桩一定丑闻才能湮灭无迹,他的父王才不必再有千古骂名的隐忧。有趣得是,这些年他一面设法杀我,一面还要用我为他做事,诸如关注各大世家、收集各家秘辛等。这个宅子也是云王所赐,他命我终生不得离开全州城,那些为我所用监测各家的精卫,同时也负责向他呈报我每晶的动向。对了,顺便说一句,他是我的堂兄。”

头顶,一只夏蝉陡然高鸣,似歇斯底里,又似孤注一掷,仿佛惟恐时日不多,且抓这一时时光,尽情歌唱。

蝉儿叫了良久,不见休歇之势,而这段谈话已经中止了多时,扶襄不得不问:“请问阁下,将这段伤心往事告诉扶襄这个陌生人,是为了什么呢?”

十一、无端衷扬实为君(下)

“因为左丘家主。”狄勤道。

“左丘家主是云琵琶命我首重监视的人。每一回来到全州,左丘家主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我记录在册,事无世细地禀给云王。初时,我是依靠全州大营内安插的几个精卫负责此事,但事隔不久,那些精卫便没有了消息出来。再度派人进去,传出先前那些人已经在某场战中阵亡。然而再隔不久,新派的人又失去了联络。如此周而往复,任我再是愚蠢,也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左丘无俦的军中防卫如此周密,云王明明忌惮双双无可奈何,这样的人,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扶襄手托下颌,秀眉舒展,目光闲远,静待对方揭示谜底。

“在左丘家主指点之下,我将这府里的人全部换成了自己心腹,并将云王伏在全州城的暗桩尽数拔除。当然,仍有人定期向云王送去关于左丘家主关于我的密报。左丘家主的存在,让我在看不见任何希望的黑暗天地中抓住了一线光亮,且这线光亮愈来愈大,渐渐形成了希望,我不会让任何意外打断我的希望。”

有感对方的眸线直刺刺落在自己脸上,她转过头,淡然迎视,问:“难道阁下想说扶襄是那个威胁到希望的意外?”

狄勤一笑:“姑娘自认为自己在左丘家主心目已如此重要了么?”

扶襄挑眉:“我对自己何以有荣幸成为了阁下叙说心事的对象更感兴趣。”

“姑娘城府极深,我竟不知你此时是喜是怒。”

“扶襄的喜怒与阁下无关。”她笑意悠长,“显然你方才那些话不是为了博我同情。莫非阁下有意替你们的左丘家主将扶襄拉进阵营?”

狄勤眼光闪烁:“听闻姑娘善谋善断,倒不知这翻推论从何而来?”

“也许,阁下感觉出了你们的左丘家主对扶襄有几分的在意,若能使他在意的人低眉伏首心甘情愿地服从于他,你便立了功劳一件,这自是你想要的结果之一。而你将左丘家主的秘密和盘托于扶襄面前,若不能与你们同路,便只有走另一条路,死路,你也是在帮你们的左丘家主早日做下决断,不是么?”

她被左丘无俦囚在这处,杀,不舍;放,不甘;留,她又是这般的不驯,这般不使家主大人开怀慰心。必定是他身边的人感觉出了两分端倪,才有说客到临。这说客拿自己的伤痛往事当成家常闲话,为得是将左丘无俦的不臣之心透露给她,如此,她若还不能降服,左丘无俦该留她不得了罢?

“姑娘既有这份机警精明,更该晓得左丘家主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伟丈夫、大英雄,跟承受了左丘家主,姑娘一生的前程便有了。”

前程?扶襄淡哂。

“好,姑娘志高气远,不贪宝贵,可姑娘对家主也是有情的罢?家主不是迂腐之流,不会拘束姑娘了,姑娘的学智才华,能爱己所爱,又能一展长才,两全其美,姑娘为何不愿?据狄某所知,姑娘这位扶门梅使乃是一名战时孤儿,未必便是道地的越国人,与其忠于一个不知是不是属于自己的国,何不如跟随一个自己爱的男人?”

连她来历也清楚了,这位说客还真是苦心孤诣呢。她暗赞了一声,道:“阁下的真诚扶襄已然有所领受,请容扶襄思考几日如何?”

狄勤点了点头:“狄某明日来问姑娘的打算。”

明日……显然自己的缓兵之计失效,对方并不准备给予她多少宽裕时光。扶襄抚了抚鬓角垂下的发丝,掩唇咳了声:“若扶襄的打算不能如阁下所愿,阁下又准备用什么法子送扶襄走上另一条路?”

“你……”两恼意袭入狄勤瞳内,他看她晌久,问:“若连左丘家主如此伟岸男儿也不愿跟随,姑娘不会后悔?”

“扶襄要得是嫁人,而非跟人。”

“什么?”

“阁下恨仇如山,视左丘家主如天,但他不是我的天,我无法如阁下一般忠心跟随。”她盈盈立起,轻掀嫣唇,字字如珠玉落盘,是为说给那个到了有些许时刻的男子听,“扶襄可以独身一生,却不能委屈自己一世。扶襄身边若一定要有一个男人,便一定是这个男人明媒正娶彼此专守的结发妻子,而不是哪一方枭雄霸主的红颜知己爱妾宠姬,明白么?”

明白么?明白了便别再来逼她,明白了便放开禁固的手,明白了便让彼此各踞天涯。

十二、半缘家国半缘嗔(上)

显然是不明白的。

那日,狄勤作别,那人也旋踵离去,兹此又是两日没有见面,两日后,便是启身时候,接人的马车直接驶到了水榭前。

车内空间宽绰,壁嵌箱柜,底铺玉簟,边角叠有质料不俗的枕毯,中间设有可固可收的长条木几,上有书有琴有吃食,看来备车者是想让车上人有一遭舒适长行。

她径自闭目养神。

马车驶了一炷香的时候,车厢里多了一个人。

她向内侧了侧身。

左丘无俦盯着这个连睁眼一看也懒的小女子,脸色称不上好看。这些天,他忙于军务,但这个小女子没有一刻肯从他忙碌的思绪中抽离。她有什么好呢,没有倾国倾城的貌,没有宛转承观的媚,甚至连温婉清柔的性情也是假象,他又为何一定要她?

细作,杀无赦,此乃各国军界的共识。

那日他带去追他的人,除了左驭,皆被他给派去了西北边疆,为得就是不让他的枕边人乃他国细作的事宣扬于世。那些人尽是忠心于他的心腹,必定以为他此兴趣是出于不愿成为他人笑柄的羞耻,而只有他自己明白真正原因。

他还想要她,还想有一日,她能够随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