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左丘家主自卸兵权,震惊朝野。

左丘世家代代皆出将才,现任左丘家主更是军中传奇,十二岁随父征战,十六岁名传四海,有人送其“军神”之誉,有人送其“战煞”之毁,无论如何,“左丘无俦”四个字,代表得不仅是左丘世家的异军突起,还有云国傲睨四方的高峰独立。

尽管,朝野早有左丘世家拥兵自重、功高震主的声音,但当左丘家自愿献出兵符,远离朝政,仍引得人心浮动,哗然一片。

未过太久,同年同月,云国又有一大事出来。

南苏世家家主易人,由嫡出长子南苏开换为嫡出次南苏岫。

仿佛一时之间,风昌城多了许多富贵闲人出来 。

“轻松啊轻松,自在啊自在,无事一身国,闲来看花落。”

左丘府鞭蓉园内,与兄长同步自卸军职的左丘二少,双后扩建胸仰躺在长椅上,着宽袍,蹬软履,似是真真喜欢上了宝贵公子哥儿的米虫日子。

岂料他这厢感叹方落,那厢当即有人嗤之以鼻。

“二哥少硬撑了,左丘二少的风流生活向来只是戎马倥偬后的些微调剂,现在有机会让你尽兴去觅花扶柳了,恐怕你早嫌无趣了,否则也不必在家里装什么雅人发什么诗兴。”

“无双落井下石么?对兄长敢如此不敬,推出去斩了!”

左丘无双,四爷左丘鹞豆蔻年华的独女,才由娘亲休养的别苑返回风昌,作为左丘府新一代中惟一的女儿,万千宠爱在一身,自是不怕左丘无倚的虚张声势,撇撇小嘴道:“二哥真是矫情,小妹不是这会儿才对你不敬,小妹是从未对你尊敬过好么?”

“你这个丫头好的不学,跟谁学会了牙尖嘴利!”

“哈,除了毒舌成癖的左丘家主,谁还能教出这样的得意弟子?”一声低笑,摇玉骨折扇、拖宝蓝长衫的另位闲人一身悠哉的踏进园来。

“南苏哥哥!”左丘无双对来者抱以由衷欢迎的笑脸,而且颇有女儿气质地福了福。

南苏开赞叹不已,“小无双变成个大美人,让南苏哥哥差点就认不出了呢。”

“哈、哈、哈。”左丘无倚立刻干笑三声,“不做南苏家主,你这位南苏公子闲得眼睛出了故障不成?这里哪有什么大美人?”

“二哥……”左丘无双眼光凶狠,粉拳跃跃欲试。

左丘无倚变脸迅速,可怜兮兮道:“无双就当可怜二哥罢。咱们左丘家卸了兵权之后,二哥已成了风昌城的落魄公子之一,处处遭冷遇,抬头即碰壁,惨不忍睹,只有拿自家人发泄了。”

噗。南苏开一口茶水喷出。

“不信?”左丘无倚桃花眼斜睇,“本二少那桩没影的婚事无疾而终自不必说,连大哥与奢家的亲事也搁浅了,那可是已经交换了庚帖板上钉钉的事,你可知道?”

后面这句话,是实打实地不平起来。那个奢家也不过是个普通世家,在银川尚有一号,比及左丘家又算了老几?竟敢因兄长变帮将正在进行的婚仪停了下来,哼哼……

“这个么……”南苏开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又怎知那不是你大哥希望的?”

“……什么意思?”左丘无倚自诩对兄长了解不浅,但眼前这厮却是大哥知已好友,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吃味。

“自己体会。”

“南苏公子无聊得开始随意揣摩各家的韵事了么?”

“左丘二少莫忘了南苏开虽已不是家主,可还有一个渭平侯的爵位在。”

“那又如何?”左丘家的侯爷还会少了么?

“有这个爵位在,本侯无论到了哪里,也不会遭遇冷脸。左丘无俦又何许人也?若他真想要那桩婚事,又岂容人说废就废?”

“大哥不想娶奢家女儿?”

“你认为呢?”

“大哥还念着那个女人?”

“或许他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机会。”

“最会一丝机会?”

“也许,你的大哥明白,他一旦娶了妻子,便真正永远失去了她。”

“她哪里值得大哥如此?”

“这只有当事人才清楚不是?”

“话说得有理,可是……”

冷嗤声迫近,左丘家主高大的身影罩在比肩而坐热谈正酣的二人头顶,俯高临下,道:“我看二位情投意合,不如早结连理?”

南苏开噎在当场,左丘无倚则如避蛇蝎般跳出三步开外。

左丘无双掩口,像只小鼠般咭咭怪笑。

“无俦听说了么?”面对左丘无俦,南苏开毕竟少了一层畏惧,转眼即谈笑处若,“你交我做的事,已有人替我做了。”

“何人有这个本事?”

“扶门人。扶门发出了诛杀梅使的密令,扶门梅使亡命天涯。”

左丘无俦眉头微收,神情未变,眸线淡觑见一旁的堂弟。后者讪讪一笑,颇有几分心虚地抿瘪嘴角。

南苏开心下了悟,道:“其实,扶门梅使早就因常随越国静王世子四处征战扬出名声,只是这位梅使行事低调,爱以面纱挡面,少有人知其真面目。而在你身边为细作又全身而退的事迹,让扶襄这个名字一下子传遍各国,时下怕少有人不知我们的左丘家主曾为色惑迷心智,虽然大家都不知这位细作从左丘家主手中拿到了什么。”

“阁下今日来只是为了揶揄本王?”左丘无俦音嗓闲凉。

“非也。”

“本家主谢绝废话。”

“好说。”南苏开从善如流,“你要我离间梅使与扶门,使她失去扶门的信任,迫离越国。如今南苏开虽未亲力亲为,你要的结果却已然呈现,左丘家主满意否?”

默了片刻,左丘无俦问“你的枢密院可有她的行踪?”

南苏开摇首,“曾收到过些片断,之后便宛若滴水入海,怕是这位梅使望断天涯暗自垂伤去了。”

他垂下眸来,神情淡漠,仿佛无动于衷。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扶襄爱婢绝对绝对没有出现在云国地面。”前任南苏家主将“绝对绝对”咬得绝对有力。

他冷哂,“本家主说过她一定出现在云国地面么?”

“当然没有,不过嘛……”南苏开笑得人畜无害,“另一位与左丘家主亦曾细密相关的美人翩翩将至。”

二十、郎心如铁妾心误

叶落知秋至,花开美人来。

菊花飘香的时节,各世家共襄的骊园菊花宴上,霍阳出现在左丘家主面前,以进府献舞的舞伶身份,美若仙姬,艳若妖魅。

对这位绝世尤物,左丘家主本可以视而不见,但南苏开那厮期待的目光实在令人不喜,于是,在诸人皆是心照不宣的目送下,他另僻静室,赐了座,赏了茶,独会美人。

“这次来,又为本王带来了哪条独家消息?”

“对你说一句话。”

“敬请赐教。”

“你不能总是一个人,既然你不能真正爱上一个人,总要找一个真正爱你的陪在身边。”

“仅此而已?”

“这是我要对你说的。”霍阳沉浮在魅惑黛色中的两丸美瞳盈盈欲滴,“那句话是,你左丘无俦志存高远,放荡颠狂,自是不在意流芳百世还是骂名千古,但你的左丘世家担负不起乱臣贼子的辱,欲使左丘世家谋得大事又能避开青史留恶,不止君王禅位一条路。”

左丘无俦眉间一突,浓浓墨色在眼际蔓延开来,道:“你很不错,看清出本王心中最深的挂虑,有资格留在本王身边。”

霍阳心臆抽紧。那个扶襄,那个扶襄了解无俦至斯?半喜半妒中,她深情启齿:“无俦……”

“另一条路是什么?”

“……什么?”

他一笑,“既然你如此知心,可为本王想到了另一条路出来?”

“容妾身再想,妾身会替无俦仔细谋划。”美人嫣然,百媚顿生,“无论无俦走哪条路,妾身俱愿与无俦共进退,同荣辱。”

这熨心温肺的语字,他听来似乎受用得紧,缓声道:“智高且情深,本王捡到宝了么?”

“无……”

“你在哪里遇见了她?”

“呃?”

“这也需要再想?”

霍阳妖颜凝窒。

“若你没有特别强调等同废话的第一句出自你口,本王或许会以为那话是你所想所说。毕竟,本王认识的你,也算颇有头脑。”

……等同废话的第一句?哪一句?霍阳紧蹙蛾眉,苦思无解。

“而既然本王晓得了这话的出处,便须知道说这话人的去处。”

“……你以为这话是……是……谁说的?”在男人深墨眸光的压迫下,仪态万方的美人方寸大乱,六神无主。

“扶襄。”他勾唇,“不要佯作不知道这个名字,只须告诉本王:她在哪里?”

霍阳强定心神,美眸接住了男人的逼视。世人传说,左丘家主的眼眸在喜或怒到极致时,会闪跃出绚丽紫芒,她曾在他身边多日,却从未见此盛景,即便是举身的强寒气息将她压迫到几近窒息的当下,那里面也惟有浓浓墨色,且深且冷。扶襄说他放荡颠狂,又是臬一个放荡颠狂?

“扶襄在哪里?”

“为何一定要知道她的去处?”

“这是本王的事。”

“眼下是你有求于我!”

“哦?”他一怔,继而冁然,点头,“本王失礼了。”言讫,他伸抬左臂,一截玄袖探向美人皓腕。

当男人的粗糙指节触上肌肤瞬间,霍阳未来得及惊喜,已觉一汩冷流抵脉贯入。长指如铁,郎心更如铁,钩锁佳人脉门,仅须再加一分气力,即有香消玉殒。

“她在哪里?”

“……左丘无俦……你如此负我……你……对得起我么?”

“本王从不记得曾求过你爱本王,也很记得告诉过你远离本王。”

“你……你……你狠!”美人心碎神伤,一股咸甜血流在胸口翻腾逆涌,几经压制,仍见一丝血色渗出唇角。

男人仿若未见,一径问:“她在何处?”

“我为何要告诉你……啊!”她脉门倏然遭闭,披裹娇娆舞衣,一盏茶前还在华堂之上让一众贵族子弟竞相倾倒的娇躯跌下座椅,在印着富丽花纹的地毯一气痉挛,翻现大片凝脂丽肤。

男人指间气流稍止,声线平和:“告诉本王。”

尊严尽失,芳心受践,心高气傲的霍阳何曾受过这等的屈辱?万念成灰,已有求死之心,却无论如何也忍受不得体内好似万把钝刀齐割骨肉般的异痛,“我……我和她在阙国境内分离……”

“她的去向。”

“……我委实暗中跟踪了她三日……但她有了提防……”

“辛苦了。”他收回左手,“你在此歇上半刻罢,本王会命下人们迟些进来打扰。”

走到门前时,他想了什么,回头道:“本王还记得,你以往随左风他们叫本王‘主爷’的,虽然本王并无做你主子的意愿,却更不愿‘无俦’从你嘴里冒出。若有缘再逢,敬请改口。”

左丘家主与绝世美姬静室独处,且美人娇呼娇喘之声不时穿门而来,令门外侍立的侍卫下人耳红脖粗。这般韵事,岂逃得开好事者的口耳相传?兹此,左丘家主情史册上添上了最浓重香艳的一笔。

直至许久以后,有求真者解开其中真相,坊间愕然一片,无不为左丘无俦的辣手摧花顿足扼腕,更有俚语一度盛于待头巷尾——

美人霍阳,千里寻郎。郎心如铁,美人泣血。

这是后话。

当前,左丘无俦于寝楼闭门谢客,沉淀杂绪,静心清神三日后,抓住一瞬的至清至明,等来豁然开朗,起身道:“好罢,端看本王与你是否是心灵相契。”

他年少即投身沙场,草内腐朽骨,河畔无名尸,是最最司空见惯的边塞风光。他并不喜欢。而即是乱世,战争无可避免,死亡随处可见。强国欺弱国,弱国吞小国,姻亲与纸契,阻扼不住人们欲望的扩张,除非云国一直屹立顶端,否则终有一日也将为人鱼肉,任凭宰割。

纵然是为左丘家,他蛮要统一各国,平定天下。

云王狄昉属守成之君,满足于云国今时强国地位,不但不能成为他的后盾,反对左丘家的百年基业如芒在背。是以,君王禅位是左丘无俦为左丘家找到的一条不必担承千古骂名的路。这条路并不好走,稍一偏离,便是逼君欺主,欲盖弥彰。与其那般,直接将云王拉下王座岂不省事,他又何苦绕那一遭?

那个几度弃他而去的小女子,说尚存在另一条路。

人想到那条路。

将左丘无倚叫到跟前,他道:“无倚,你未将扶襄消息及时报我,为兄只恕你一次,现在发动你伏于各国的暗卫,将这个小女子找出来!”

“大哥你这是何苦?难不成你爱上她了?”

“爱?”这字儿真真引人发噱。“本王须确定她是否真的那么了解本王。”

左丘无倚偷偷向墙角处翻了个白眼,“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

“你能够容忍一个对你知之甚深的人存在于敌国么?”

“小弟直接下个诛杀令岂不更利落?”

他容色温和,含笑问:“这是你心中此刻的念头?还是已经传了命令下去?”

“……没没没,小弟玩笑,纯属玩笑!”左丘无倚声色皆变,撒开了腿开跑,远远高声回话,“小弟遵命!”

二十一、且慢操之容我谋(上)

历时一个月,阙国公主的送嫁队伍到达叶国国都元兴城。

装饰一新的阙国会馆门前,嫁车甫一停稳,郎硕健步走到公主嫁车辕侧,抱拳微揖道:“三公主平安到达,末将幸不辱命,就此别过。”

车门虚掩,车内嗓娇声软:“郎将军这就走了?将军一路劬劳,何不进驿馆略事休养?”

“多谢公主,末将告退。”郎硕脚步毫无停顿,率随行护卫跃上马鞍,疾驰而去。

一门之隔,穰永夕一手紧握嫁衣,眸色凄惶,黯然神伤。

“莫说郎将军对公主并无情意,纵算爱上了,也不会带公主远走高飞。”

穰永夕一栗,“你说什么?”

扶襄边收拾着车内细软,边道:“一路行来,公主不是时时刻刻盼着郎将军对公主滋生情愫并带公主离开这潭泥淖找个世外桃园过神仙眷侣的小日子去么?”

“……你胡说!”

扶襄挑了挑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