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释俊逸的容颜上镀上一层毁灭般的暗黑之色:“你若还是那个扶门里最具智慧的梅使扶襄,就该殚精竭虑,雪去左丘一族带给你的奇耻大辱......”

“那奇耻大辱,世子不也参与其中了么?”

稽释淡哂:“既然知道,更不该死了不是么?难道你不想找本王报仇?”

“扶襄累了。”

“先前随本王南征北战,也没听你喊过声累,一个左丘无俦,竟使得襄儿疲惫至斯?”

“左丘无俦已退出扶襄的生命,扶襄无心存世,也不全赖他的关照。在这个世界,使人倦烦啊。这一路您随时可以取我性命,恕襄儿无礼,小睡片刻。”

稽释凝盯着这张苍白秀颜,阴郁沉霾重重压上眉际。了无生趣?无可留恋?

襄儿,你道这个世界寒冷乏味,本王又焉能不知?所以,本王不会让你死,就算一具躯壳,本王也要留你作陪!

车轮辗压过孤远长路,“吱吱呀呀”载着车上人万般心思,负重向前。

风气,正寒。

七八、各怀心思慎防欺(下)

一个无心言语,一个恚怒不语,大半日过去,这车内,除去扶襄微浅的呼吸,无其他声息。

突然,车身踉跄,车前禀声传来:“王爷,前面两边崖上忽现劫匪!”

“劫匪?”稽释冷哂,“很好。”

临跃身飞离车轿之前,他瞥了身后那张毫无生气的玉脸,心底火焰愈加高炽,“呛啷”拔剑,身如白鹤,跃至队伍前端:“劫匪何处?”

“王爷,小心。”有属下飞挡主子身前。“这些人尽使下作手段,刚才用石灰粉迷了咱们几个的眼,现正用碎石子往下倒,还有烧着的草秸、树枝什么的,虽不如流,但真若中招了,也要吃不少苦头。”

有属下挡着主子,向后退了几步,避开由顶掷来的一截燃起的树枝:“说着也奇怪,这劫匪在两崖上夜不下来,尽耍这些手段,纵算要劫财劫物,这样能劫着什么?”

劫什么?稽释一怔,瞬即脸色微变,迅疾撤身回跃。

不出所料,车旁十数守卫仅已晕瘫在地。以剑撩开轿帘,里内人儿形迹已杳。

轻生?厌世?哈......襄儿,你很好,很好,原来你的心机用到本王头上时,竟是如此的不可爱!

另条路,山路虽崎,但共乘原国大青马的背上,竟不觉艰难。

“阿襄,你是用了什么办法,让世子那样的人对你松下了警惕?我接到阿岩的传信知道你落在他手中时,还颇苦恼了一番,以为从他手里救你,必定要费尽周折呢。”所以,早早做好了屡败屡战的准备,毕竟,那是名响各国静王世子啊。

“雇来的那批抛洒呛泪粉的人,也没有用上,倒是可惜了预付的那些银子。”

呛泪粉?扶襄失噱:“阿粤,你竟用了扶门内训时的招术?”

扶粤扬颌:“学之于越,用之于越,此乃扶门宗旨也。”

“哈哈哈......”扶襄放声一笑,“相信,师父对你如此表现必定满意极了!”

“希望如此。”扶粤又捅捅身前密友肋下,“说说嘛,你用了什么法子卸了稽释的防心,怎让本姑娘如此轻易地就调这只大老虎离开了扶姑娘的身畔?”

“没有什么。”扶襄挑唇,“不过是场误会。”

“误会?”

“世子殿下误会了我有轻生之念而已。”一个不想活的人,逃也懒逃吧?可生命得来如此不易,她为何不活?

“轻生?”扶粤微愣,“你么?”

“他以为是我,就可以了。”对那等强敌,尤其是一个对自己知之甚深、了之甚透的强大敌人,除了以其所未见的自己一面惑敌御敌防心,还有何法?

“扶襄会轻生?”扶粤大笑,“看来那位静王世子殿下并不是如他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了解他的爱婢嘛。”

“他高估了我对左丘无俦的感情,或者说,是男人的微妙心理,在些微的醋意作祟之下,一时受了蒙蔽,但若时间再长,我便没有足以骗过他的把握了,幸好你们来得不算太晚。”

“哈哈,有意思!快去告诉阿岩这个笑话!”

“先莫说了,赶紧出了这山路,倒前方路口设下嶂阵。”

两人一骑,马蹄声践踏在山间石路,险陷樊笼的扶襄尤觉自由之美好,心间因无俦积起的阴霾竟因这场遭缚全数散去。

世子殿下,您总是如此适时地点拨开解襄儿,大恩不言谢,他日战场相逢,扶襄定不会手下留情。

七九、男儿重利轻别离(上)

回到原国,回到鹤都城,第一位造访者是郎硕,竟是为了君主来做说客的。

“王上与我自幼就相识,王上上面四位兄长,也早早立了太子,王上从未想过问鼎王位之事,十二岁时便以冉轻尘这个名字游迹天下,对外均以一位原国边缘王族子弟自居。八年前,先王病重,王上的几位王兄为了争夺王位互相残杀,太子及两位王子都死在了那场争位之乱中,另一位王子随后不久也遭遇太子的死忠之士刺杀身亡。先王撑着最后一口气息召回王上,传以大位。在初时,连我这个与其交情甚笃的好友在初时也曾怀疑过他能否担当起一国之君的重任,但王上在随后的表现令我们刮目相看。虽然原国仍处于云、越两大强国的阴影之下,可比及过去的几十年,近年来的情形已是最好。”

郎硕话到此处,偷眼去觑面前女子的神色。

扶襄掩口失笑:“郎将军是想看到扶襄什么样的反应?”

“扶姑娘并不讨厌王上吧?”

“这个......”扶襄转动点漆般的瞳仁,“若阁下说得是让人讨厌得罄竹难书的冉轻尘,小女子很难给郎将军肯定的答复。”

“扶姑娘真是坦率......”

扶襄径直颌首道:“还有更坦率的地方。”

“哦?”

“今日,郎将军这位说客将不辱使命。请去转告贵国王上,扶襄可以做贵国的王后。”

“是......是么?”郎硕微微一怔。

“但是,这仅是基于一个合作者的决定。从女子的角度来说,贵国的王上实在称不上一位托付终身的良人。”

郎硕僵笑:“扶姑娘的意思......”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封号,一个可以令贵国的臣众赝服的名号,惟如此,才能真正发挥扶襄的最大价值。所以,我无意侍奉贵国王上的枕席。”

“咳咳咳!”正直耿厚的郎将军以咳声掩饰尴尬。

“还有一个条件是,他不得向扶宁出手。”

“这......”郎硕不解,“王上与宁姑娘两情相悦也不可以么?”

扶襄和悦浅笑:“他配不上我的阿宁。”

“啊......”郎硕一呆。

郎将军是个至诚实性的汉子,辞别扶襄后进宫谒见,将这堂会谈从头至尾一一陈禀主上。

在外冉轻尘实名为冉悫的原王陛下听罢,深思半晌,问:“朕就那么差么?以至于这小女子自己不做朕名副其实的妻子,也不要别人做?”

“扶姑娘与宁姑娘情同姐妹......”

“纵算是亲姐妹,也无权替人做主吧?”

“若王上如此喜欢宁姑娘,微臣再去与扶姑娘......”

“没用的。”冉悫摆手,“那小女子的脾气与外貌恰恰相反,对自己坚持的事不是一般的生硬固执,若朕执意迎扶宁进宫,她只怕掉头就走,到头来扶宁还是会跟着她一道离开。”

这个小女子,是轻尘公子涉足花丛多年的仅见,虽非倾城绝色,却自有一股夺睛的幽雅大气。在最初,他对她的诬赖磨缠只是缘自好奇,但奇着奇着,不自觉沉迷于这朵奇花的暗香沁人。想着若是与这样一个人儿结为夫妻,不必担心之后岁月的空乏无聊,不免值得期待。然而,如今小女子既然不愿名副其实,他也不能勉强不是?毕竟,他并不缺乏枕席间的软玉温香,无论如何,总归是要与这朵奇花朝夕相处了。如此也好。

“去告诉她吧,朕答应了。”

劳碌命的郎将军马不停蹄,第一时将信传达。扶襄将人送走之后,敲开内室的门:“阿宁,你听到了么?这个赌,是我赢了,尽管......”我很想输。

两门中凯,现出扶宁没有任何情绪的纤美面容,眸睫低覆,弧影深长。

扶襄胸口一扯:“对不起,我......”

扶宁妩媚娇笑:“没有关系,尽管在刚过去的一瞬曾怨过阿襄,但现在,决计不会。”

扶襄也发心疼,将她紧紧抱住,幽声道:“无论是稽释,还是冉轻尘,都自以为了解我。但他们不知道的事,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什么指点江山的雄心壮志,而是能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的那份心情。若是冉轻尘为了迎娶阿宁二拒绝我的条件,我......”

“阿襄必定会为了守护有阿宁的国家而拼却全力。”扶宁回抱,嗔叹笑语,“那个冉轻尘,永远不会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两全其美的上佳机会,永远不会。”

七九、男儿重利轻别离(下)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亦如约举行。

妆已成,袍已着,扶襄禀退侍女,在吉时来临前,给自己一隅清净。

案上,那顶以金玉缀成凤凰、珍珠镶就牡丹的后冠,光华炽灼目。

扶襄坐在铜镜之前,与镜内中人四目交望。她在问她,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是否真正晓得这事之后,所要面临的得到与失去?

此顶后冠一旦得戴,她再无退路,她的过往,她的前尘,她的左丘无俦......她与他,早已没有路了不是么?

无俦,我爱你,真的爱过你......

“瞳儿!”一声大喝,左丘无俦霍地立起。

坐在轩外阳光里摆弄针线的霍阳颌垂绿,皆吓了一跳,霍阳更是将针尖锐地刺进了指腹内。

“家主,您做噩梦了么?”左风也受了惊,从来没有见过自家主爷这等失魂落魄的模样。

左丘无俦以掌抚于左胸,心脏怦跳如鼓。方才长榻上的小憩,他梦见了瞳儿,在无由园的扶襄花丛内抚琴吟歌,款舞如柳,突然间就不见了。

这个梦,真实得令人心悸,前一刻她尚在自己臂弯内触手生温,冷香盈鼻,下一刻,如空气般消失,但嘴里,分明有医生“别了”......

“阿襄。”扶宁、扶粤进阀迈入。

扶宁扶她肩头,与镜内的美眸盈盈相对:“时辰要到了喔。”

她点头。

扶粤哂道:“这个时候若你想逃,我和阿宁仍然会助你一臂之力。”

“但是,若你走出这道门,我们便要一起踏上另一条路了呢。”

她高扬螓首:“二位姑娘,用你们的玉手,为本宫带上凤冠吧。”

那二人相视一笑,各自万福:“是,奴婢侍候王后娘娘。”

司仪官将冗长的封诏宣读完毕,跪在地上的扶襄终得起身,踏着玫瑰色的丝毯,一阶一阶,向那个虚位以待的位子行去,那位子的旁边,有一个男人伸出了手。

这只手想要握住的不是她,而她想要握住的,也不是这只手。进展到今日这等地步,是人生如戏,还是戏如人生?

但她坐在原王冉悫身边时,借着行礼起身的当儿,浅声道:“王上,您大可不必如此紧握我的手,扶宁不会吃醋。”

手上的掌猝然更紧,似要捏断她的骨:“大胆小女子,你是在成心气朕么?”

她挑唇一笑:“小女子知罪。”

这对名义夫妻四目对峙,须臾后,冉悫松了掌,扶襄距了坐,玉阶之下,诸人叩拜:“拜见王后娘娘——”

宫妃居前,群臣在后,面上不甘者,神色妒忿者,身坐高阶的人可一览无余。

原来,并非帝王生来有窥人心思的天赋,而是这个位置太好,就如神座上俯视众生的神祗,由上居下时,先有了掌控洞悉一切的先机。

“众卿免礼。”她道。

“谢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千千岁。”

千岁么?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兹今日,她也有千岁之忧了。

那轮夕阳着实红得过火,无论怎么看,都令人心生不快,满腹郁卒!

左丘无俦从书房的床前悻悻回身:“左风,除去搜寻扶姑娘的人没有任何消息报回来么?”

左风还未及搭话,乔乐脚步匆匆地叩门禀进:“家主,奢家的人到了。”

“奢家?”一时间,他有些恍惚。

“是,奢家。”左风面相郑重,“家主不该忘了,他们可是为了您纳娶南苏开义妹一事上门讨要说法的。”

缓缓地,他坐在案后方椅上,默了一盏茶的时间。

“想坐稳这个位子,真是半点也不能马虎。”他笑,站起身,迎向他必须迎上的,将那个梦,那个梦中的人,搁置到了心海的秘处......

八十、女子一诺逾金石(上)

以云宓之名成为原国王后所接见的第一位异国来使,竟是旧识——叶国太子妃穰永夕。

作为知情的一方,扶襄自然不会有过多惊讶,而对方所受到的震愕却非一点半点。

“......小云......原国王后......怎么会?!”一位无论是历练还是气度都已然是一派雍容高贵的太子妃在初见的刹那,语无伦次。

扶襄能够想象得到对方的心情。

在这位太子妃的眼中,一个一度是自己贴身奴婢的人,不管是潜伏敌国的细作也好,是出谋划策的智囊也罢,都不是能够拿上台面的身份,哪怕是七十二般变化,也不过是依附自己而活的寄生者。但如今那人摇身成为了一国王后,这个太过巨大的异变,必定在太子妃的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于是,她端距檀木椅,捧握金手炉,问:“怎么了?本宫这张脸有什么不对么?”

“......你......怎么可能?”指着扶襄的脸,穰永夕犹未收复从容。

扶襄微沉了脸,轻咳了一声。

侍立在畔的扶粤迈上前,伸出双手搀扶失态的异国客人,道:“王后,叶国太子妃远道而来,长途跋涉,许是累了。”

她点头,“若是叶国太子妃不急于与本宫议谈两国结好之事,不妨到偏殿小憩片刻吧。”

穰永夕一怔,在那双温和却疏淡的目光下,强令自己平静下来,欠身行了一礼:“原王后见谅,永夕一时将原王后认成了一位旧识,失礼了。”

“叶国太子妃或许没有认错,本宫在成为这个王后之前,尚有另一个名字。王上赐名‘云宓’,无非因为这样的名字较之原名听起来更像一位王后。”

“......原来如此。”

看对方仿佛松了口气的模样,扶襄莞尔:“方才太子妃在为本宫担心了呢,担心本宫这个原国王后是靠隐瞒过去编撰一个虚假的身份得来,可对?”

穰永夕抚额苦笑:“仔细想想,你这样的人,能走到哪一步,做到什么事,都不稀奇。虽然深居在叶国的太子府,我也听到过你的名字被各样的提及。不管怎么说,我应当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在老师的面前竟然如此失态,功力尚浅,让老师见笑了。”

.....太子妃成长良多呢。虽然初见的反应有失沉稳,却能在须臾间作出不着痕迹地转圈,值得一赞。但论及演技,她不输任何人。

“这样的话,学生的功力不足,应当是我这个半个老师的失职才对。半个老师邀半个学生共进午膳,权当赔礼如何?”

心照不宣的寒暄,各有所需的亲近,政坛交际始焉。而身负两国内宫邦交责任的她们之间,又多了一些可以用来作为谈资的“过去”,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午膳桌上,扶襄善尽东主之责,邀品佳酿,推荐佳肴,理解周到得无可挑剔。自然,应当涉及的话题也不会遗漏。

“阙国的长公主在前段时间曾随郎将军在原国居留,那时,我和王上的婚约已大致底定,郎将军却未引见我与阙国长公主认识,且在封后典礼之前的十几日携长公主返回阙国,太子妃认为这其中可有什么蹊跷么?”

穰永夕颦眉苦想:“是有些奇怪,大姐乃阙国的半个当家,若得知盟国王上即将封后,无论如何也该留下来观礼。有什么天大的事,一定要在这个时刻回阙呢?”